作者:一口香
德亨这一队的人到达行宫附近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歇,同时,黄昏已至,即将入夜。
人已经疲惫至极,但还不能休息,因为还没有他们休息的地方。
行宫是供皇帝、皇妃、太子、皇子等休憩的场所, 除了值班侍卫和服侍主子的太监宫女, 其他人一律住在行宫之外。
但行宫之外没有房舍,要怎么居住呢?
搭帐篷啊。
都说是行围是为了操练行伍了, 这到了“战场”,怎么还能去找房子居住呢?
当然是围着主将的营帐行宫搭建营地帐篷,作为临时居住所了。
所以,德亨等人还没来得及下马,就被一直在伴驾,这会子过来接手他们的都统延信给安排去了远离行宫一处用白色石灰圈起来的空地, 这一处空地, 就是他们之后在南苑这段时间的营地了。
很好, 目测能搭建六七个帐篷的样子。
此处虽然远离行宫离行宫最近的是上三旗、内务府包衣和銮仪卫侍卫, 下五旗的侍卫不管是左翼还是右翼都分列在以上这些禁军左右两翼最外侧但靠近一个大水泡子,也就是水源。
马上就要入夜了,他们需得趁着天光尚好,加紧将安营扎寨的所有事务都赶出来。
他们除了扎帐篷弄一个过夜的小窝之外,还要烹饪热食,安慰空了一天的肚腹,尤其是他们都是第一次长时间行军,还淋了春雨,感冒的几率大大提高,所以,吃热食和熬制驱寒汤药就变得尤为重要。
这关系到他们明天早上是不是全军覆灭。
被安排在临这处大水泡子水源安营扎寨,很明显的,他们是被照顾了。
德亨顾不得想太多,他问事务繁忙就要离开的延信道:“都统,我听说可以到奉宸院去领石灰、草木灰等驱虫粉撒在营地里,奉宸院在哪里呢?”
延信看着跟个小落汤鸡似的德亨笑了下,指着靠近行宫内围已经扎起来的营帐道:“看到那些没?你要的驱虫粉都被他们领光了,轮到我们这边,早就没有了。”
是他不想给自家旗分武勇们领军备吗?
是这些军备物资轮到下五旗的时候,早就被上面那帮子牲口分的差不多了。他还是贝勒爵呢,要是真有分下来的,让他去跟其他下五旗的都统抢一定能抢的过。
但关键是,羊毛都没一根,他抢什么啊,有劲儿都没处使!
德亨面色看不出好坏来,因为他的脸本来就是雪白的,印着漆黑的瞳孔和抿紧的唇瓣,这让他看起来楚楚可怜。
延信心有不忍,刚要安慰两句,就听眼前可怜小孩儿开口,弱声道:“都统,能不能托您件事儿。”
延信:“……你说?”
德亨在自己盔甲腰侧下面摸索了一番,然后拽出一个令牌,递给延信,道:“您能不能将这个令牌递给奉宸院的主事塞立柱?他收到令牌,知道会怎么做的。”
延信狐疑的接过令牌,仔细翻看了一下,挑眉问道:“八阿哥给的?”
德亨:“塞立柱是嘎达混的族兄弟,我来之前特地去找八贝勒要的。”
在胤祥说南苑这边是内务府专管水陆出产的奉宸院大本营后,德亨就立即传令回府,托二叔务尔登将在奉宸院任职、有品级的大小职官名单给弄了一份来,看能不能找到“沾亲带故”的,多做万全准备。
以防万一嘛。
你看,这不就用上了。
延信:“……行吧,我去拿给他。”多看了眼眼前的可怜小不点儿,转身吩咐副将继续巡视,自己拿着令牌朝行宫那边去了。
弘晖忧心问道:“能管用吗?”
刚才延信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德亨的那块令牌他和德隆都知道,德亨拿到手的时候,还特地给他们看了,他们当时只做是寻常,没想太多,这回他们今晚如何过过的怎么样,可就看这块令牌了。
德亨深吸一口气,看着正眼巴巴听他命令行事的少年们,铿锵道:“不管有没有用,咱们自己都要先行动起来,现在听我命令……燃篝火……搭帐篷……”
他周围的其他营地都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忙起来了,他们可能已经得到消息、或者压根就没报什么希望能分的到德亨所说的驱虫药粉,都在忙碌有序熟练的搭建帐篷,生火造饭。
德隆虽然浑身软绵绵的,他还是努力从骡车上卸他们带来的物资,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他此时双眼有些发直,有时候看德亨还能分出两个影儿,听见德亨话说个不停,指挥着人干这干那,就喃喃道:“不撒药粉,也能搭帐篷的。”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什么时候能躺下来休息,哪里还能想得到惊蛰前后蛇虫鼠蚁出动,在野外扎营,尤其要注意这些毒虫问题。
还有,雨后扎营是有讲究的,他们是新手,还都累了一天,淋了雨,要是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生一场大病。
他们带出来的少年都是他们的责任,至少德亨是这样认为的。
德亨听见德隆虚弱的呢喃声,担心的摸了摸他的额头,忙吩咐德隆的内侍同样一脸菜色的秦四海,道:“你主子发热了,快扶他去篝火旁休息,给赵香艾看看去。”
被秦四海扶着的德隆身子摇摇晃晃的,他还在坚持道:“我没觉着冷,也没觉着热,应该是没有发热,你不用担心……”
德亨站在他的另一侧扶着他走,跟他耐心解释道:“我摸着只是有些热,早发现早治疗,要是真热起来,你就只能看我和弘晖参加春围了。”
德隆听到这话精神一震,觉着浑身充满了力气,连声道:“快,赵香艾呢,快给我药丸子吃,给多少吃多少,多苦我都能吃……”
德亨:……完了,这家伙脑子烧糊涂了。
似德隆这样微微发热的少年不少,所以燃起篝火支起大铁锅之后,最先熬起来的就是麻黄汤和生姜桂枝。
赵香艾熬药的篝火旁排着三三两两的队,少年们抽空来他这里把一下脉,看是风寒表虚还是风寒表实,然后选择是给喝麻黄汤还是喝生姜桂枝汤。喝完汤药,他们会继续去忙扎营的事情。
在营地扎起来之前,所有人都不能休息。
见到德亨架着德隆过来,赵香艾将盛药的勺子交给一个少年,起身将德隆给接过来就手把脉,扒着他的眼皮子和嘴巴看红血丝和舌苔,然后吩咐道:“送去和弘晖阿哥待一起,我专门给他熬一副。”
德隆看着身体倍儿棒,跟人比武也能不落下风,但两年前养好伤后,他落下一个跟弘晖一样的毛病,那就是不能久持。
同样是跋涉百里,富昌休息一会喝碗驱寒的汤药就去扎帐篷去了,德隆这个,差不多已经迷糊了。
这就是体质的差异。
德亨看着德隆被搀扶去和倚靠着行礼烤火休息的弘晖作伴,再次跟赵香艾感叹道:“将你带来,是我此行做的最庆幸的决定。”
不管是弘晖还是德隆,对他们的身体前后治疗和变化,赵香艾都全程参与,了如指掌,现在调配起符合他们体质的药方来快速又精准,让人安心。
赵香艾笑道:“能被你看上眼,也是我最大的庆幸。”
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在不言而喻中。
“咳,咳咳。”
德亨和赵香艾转头,看到了佐领齐格,以及他身边跟来的其他人,也都是佐领参领之类的军官。
德亨:“众位有何指教?”
熟人齐格忙行礼道:“不敢,不敢谈指教。”
德亨挑眉:“那你们是……”
齐格搓手讪讪道:“那啥,咱们手下亦有风邪入体,得了风寒的,奴才们闻到您这边营地里的药香,便相约过来问问,能不能……能不能……”
“匀一碗给你们?”德亨将剩下的话替他说完。
齐格等人忙点头应和:“就是您说的,匀一碗给咱们……”
德亨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们这边人手不够,您看,帐篷都还没扎完呢,唉,恐匀不出手来给你们熬驱寒汤药……”
他话未说完,齐格忙道:“这个您不用担心,咱们一营抽出几个好手来给您搭把手,很快就能扎完帐篷了。”
其他人也都点头,纷纷表示没有问题。这位小公爷没说药材带的不够,而是怕分散了人手不能在天黑前将营地扎起来,那就是有门儿。
扎帐篷嘛,对他们这些经常在外随驾行走的兵勇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德亨立即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有劳你们了。”
齐格等忙回礼:“应该的,您太客气了。”
德亨跟几人介绍赵香艾道:“这是太医院学生,我特地去跟太医院院正申请,让他到四贝勒府跟着出差的赵太医。”
先说好了,咱们都是走正规程序合法合理带来的太医,你们当中若是有谁起了不好心思要拿人家身份做文章的趁早歇了吧。
众人都与赵香艾见礼,态度十分的推崇。
这不推崇也不行啊,阿哥们随身携带的太医能只是学生吗?说出去谁信啊。
齐格等点了自家营地里搭建帐篷的好手过来帮忙,让手忙脚乱的少年们着实松了口气,他们也没就此撒手了,而是在旁看着帮忙,趁机偷师。
德亨投桃报李,让人又在营地交界处架了两口大锅,按照赵香艾的指点熬上汤药,熬汤药的几味药材都是常见的,都说穷家富路,德亨照着赵香艾的药单子准备药材的时候那是真不含糊,能多带的就不会少带,所以,分两锅给其他人也不算什么。
再让人在大锅旁专门给赵香艾搭了一个案板土台,权做他临时诊病的脉案,觉着身体不适的兵勇都可以排着队来找他看诊,远远瞧着,已经有义诊那味儿了。
延信带着塞立柱等役夫大担小车的推着物资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看诊、饮汤药、烧水造饭各营地间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
他走之前还光秃秃的营地,现在已经搭建起七顶帐篷来,五顶封顶帐篷,两顶半开口帐篷。比旁的营地多上不少的骡车等行礼围了营地一圈,将人住的帐篷围在中间,既做防卫,也可防风,又没有与其他营地隔绝,防止集结障碍。
看营地排列的章法,定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所为。
看看给人搭脉的赵香艾,进出营地帮着忙前忙后的年长兵勇们,再看看身侧一见到令牌就带着物资跟上来的塞立柱,延信深深叹息:人家准备周全,且不吝慷慨,似乎并不需要他们这些人“多加照顾”的样子。
德亨的头盔等身上硬甲已经卸下来,此时身上只着轻便的小牛皮软甲,正在搭建好的帐篷前跟弘晖头对头的商量着什么,有人报延信都统来了,两人起身,迎了出来。
两人近前,塞立柱忙弓腰迎了上去,对着两人中间的位置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千儿礼:“奴才给小主子请安。”
这两个小主子他一个都不认识,但没关系,他俩同肩同步站在一起,那说明身份相当,不管谁是八贝勒家的,都是他的小主子。
德亨笑道:“快起来。”热情洋溢的将塞立柱亲手给扶了起来,在塞立柱受宠若惊中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眯眯道:“我本不欲去找你的,只是我们都是头一次随驾,中途又遇上春雨,又要在湿地上搭建帐篷……不免有些慌乱。正在发愁的时候,可巧想起了八叔给的令牌,曾听他说起过有几房本家的家人正好在奉宸苑当差,没法子,只好央请都统去寻你过来,辛苦你来这一趟,好解咱们燃眉之急。”
德亨这话表面虽然是在客气,话也说的好听,但他态度是居高临下的骄矜语气,这也是这年头正经贵族的正常对奴才的说话语气,不管话说的再怎么好听,都拿腔拿势,跟你说句话好像是在施舍你一般。德亨听了这么多年,此时有意展示,就跟天生的一样,自然而然。
只不过,人家都是对有权有势的大奴才这样客气,德亨对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奴才这样客气,两相对比之下,就显得贵重同时,又平易近人了。
受到“大奴才”的待遇,塞立柱都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塞立柱只是一个普通包衣,虽然跟宫里的良妃娘娘和八阿哥沾亲带故的,但他是不敢上去直接攀亲的。好在八贝勒提携母族族人,他竟也被分到了一个小小差事,虽然只是在南海子奉宸苑做一个小小管事,一年到头也入京不了几次,但胜在安稳,没有大富大贵,却也不缺吃穿,竟算是享福了。
只是,有时候偶尔想起来,也觉着自己窝囊的很,细算算,他这个末等小奴才竟是没见过天家贵胄几回,就算偶尔见到了,只觉贵人们如高山般巍峨,如白云般高洁,不是他这等末等奴才能攀附的。
更是不敢希冀贵人垂青的。
但现在,贵人竟然拍着他的胳膊跟他温柔可亲的说话,塞立柱顿时如觉吃了人参果一般,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舒畅极了。
塞立柱腰弯的更低了,他满脸堆叠着真诚的笑容,对德亨道:“小阿哥,您可折煞奴才了,伺候您是奴才本分,不敢言辛苦。”
德亨见塞立柱十分有表现欲望,就跟他介绍道:“这是四贝勒府上的弘晖大阿哥,可是八叔的正经侄子,皇孙殿下。”
塞立柱立即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表示他对“皇孙殿下”的臣服和恭敬,在塞立柱头顶上,弘晖似笑非笑的睨了德亨一眼,德亨冲他挤挤眼睛,让他拿出他皇孙的款儿来。
对塞立柱这样常年远离京都的奴才,你越是骄矜,越不拿正眼看他,他就会越不敢滑头,实打实的当差,因为他对主子的认知,就是强势不容冒犯的。
你要是处处好说话,那他反倒会以为你是不得势的,好欺负的,会觉着你不像个主子,看不起你。
德亨做了红脸,弘晖就做白脸。
他连下巴都没点一下,只是声音淡淡道:“起身吧。”
塞立柱又磕了一个头,道:“嗻。”
起身后连弘晖的下巴都不敢看一下,只低头盯着地上的脚尖儿。
延信看哥儿两个一个回合就将这个因为见到令牌才跟他来见人的奴才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心下好笑同时,又觉着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