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德亨连连点头:“行了行了,知道了,不用说了,义士,义士,好一个义士!”
江宁真是卧虎藏龙,他就说不能悄无声息的一夜之间十几万石的粮食就没了,感情这是“官取”。
汪氏损失一大粮仓真不冤。
对德亨略带讽刺的语调,杜义士哑然,沉默一瞬,说实话,他今日敢来,就没打算回去。
他是顶包来的。
十几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一般这种案件,朝廷最后的判定,都是枭首恶。
他这个首恶来“自首”,搭上他这条老命,剩下的汪氏等也无可奈何。
劫走的粮食早就化整为零,入了饥馁百姓之腹,找不到了。
杜义士问起德亨叫他来意:“您召下官来,可是有何吩咐?”
德亨说出打算:“民不举,官不究。既然有不法不义之事,自然要告官举报,官衙才能调查,寻常百姓是告不了汪氏的,我就想着,劫粮的头子应该是不畏惧这些豪族的。谁曾想,你自己就是个官。”
杜义士激动道:“下官愿举告江苏巡抚吴存礼,官商勾结,贪墨枉法,收受贿赂,包庇江宁大族汪氏截留灾粮……”
杜义士说了吴存礼和汪氏的一通罪证,德亨听他说完,道:“你可想好了,你这是以下告上,犯了官场大忌。”
杜义士慷慨激昂:“若是能为江宁拔出一大害,杜某就是拼上身家性命,那又如何!”
德亨其实对这样的“慷慨激昂”很不感冒,这往往意味着惨烈的结局,所以,他让杜义士先喝杯茶消消火气,他们从长计议,看看有什么好的周全法子,不用杜义士拼上身家性命,就能将汪氏拔出。
将汪氏拔出,他粮务司北上的米就有着落了。
第297章
畅春园澹宁居, 康熙帝在翻看奏折。
浙闽总督臣镇国将军觉罗满保谨奏:
……江宁氏族汪氏截留原定运往山东沂州府之赈灾海粮十万石,原定运往山东青州府之赈灾海粮十五万石,原定运往济南府之赈灾海粮二十万石, 截留为私……有孝陵卫县令杜义士及家人私告汪氏和江苏巡抚吴存礼……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听此骇人听闻之事,查汪氏历年运南洋稻米之账目……得知汪氏伙同张氏、郑氏、王氏等私运稻米,哄抬江南粮价……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领二百官兵查抄郑氏、王氏私藏稻米,中遇顽抗抵赖,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依律枭贼首,查抄赃银、粮……账目另附折本……
江苏巡抚吴存礼徇私枉法,包庇汪氏……臣跪请皇上遣官详查……另臣等听闻,山东沂州府出现人相食之惨祸,臣万不敢稍听不根之谈,张皇传播,跪请皇上遣官详查……
江苏巡抚臣吴存礼跪奏: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越权行事,定江宁……之罪……无旨查抄, 屠戮江南之士绅……
两江总督臣长鼐跪奏:……
山东巡抚臣李树德跪奏:
……有江湖术士唆使暴民, 攻占官署,烧毁粮草, 掳掠乡绅……
奴才李煦跪奏:……
康熙帝将这些折子一一展开,折子压折子,册本摞册本,放眼看去,居然整张御案都放不下了。
山东、江南、浙闽发生这样的大事,按说他应该不悦的, 结果呢, 看到这些密密麻麻明里暗里参奏德亨的折子, 他疏而一笑。
“哈哈哈呵呵呵……”
弯腰侍奉的李玉偷眼瞧着近七旬的皇帝, 真是难得,很久没见皇上笑的这么让人……心肝胆颤了。
“德亨啊德亨,朕以为你脾气磨平了,夺你兵马你都无动于衷,结果,在这等着朕呢。”
“屠戮山东,掳掠江南!胆大包天!!”
“传罗布藏衮布。”
“罗布藏衮布,你亲自去裕王府传裕亲王见驾。”
领侍卫内大臣罗布藏衮布带着满腹疑虑的裕亲王保泰来到畅春园,只从康熙帝那里得到了一个旨意:
亲去江南,将德亨给朕抓回来!
保泰不敢耽搁,王府都没来得及回,带上康熙帝点给他的以乾清宫侍卫为首的宫廷禁卫,连夜出发,向江南赶去。
但实际上,保泰在山东沂州府和江苏徐州府交界的独山湖就遇到了德亨。
五六年不见,德亨已经从一个称之为漂亮的少年彻底长成一个青壮男人了,又黑又高又精壮,面庞刚毅,神情凛然,看人的眼神幽深摄人,如嗜人之猛虎,又如静谧之平湖。
一时之间,保泰都有些不敢认。
仍旧俊美,却也更加的威势逼人。
见到保泰,德亨露出笑容,道:“真是何处不相逢,不成想,竟能在这里见到你,你这是出京办差呢?”
保泰心惊的看了眼德亨身后被绑缚的衣衫褴褛神情憔悴屈辱的绫罗绸缎们,没回德亨的话,先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德亨无所谓道:“我捉的蠹虫和硕鼠,有浙江的,有江苏的,大部分是山东的,这些算是少的了,他们不当人,我只能当畜生待他们了。”
保泰哽住,压着嗓子问道:“你预备带他们去哪里?”
德亨:“上京啊,他们虽然做畜生,但我总不能跟杀鸡宰猪一般将他们都给剁了吧。你放心,按国法,他们死一百次都够了。”
保泰:……
保泰已经震惊到脑子停止思考了。
德亨:“你还没回我呢,你这是奉了皇命出京办差?要是不方便说什么差事,就当我没问。”
能让裕亲王亲自来办的,定然不是简单的差事,德亨虽然心中好奇,但也知道缄默的道理。
保泰欲哭无泪,抓住德亨的手腕,定定的看着他,嘴巴张张合合,终究还是喉咙干涩道:“皇上命我,去江南,将你抓回京去。”
德亨:……
德亨眨了眨眼,笑了,道:“那咱们还真有缘分,半路就遇上了,你也不用白去江南跑一趟了,我现在就能跟你回京。”
保泰见他居然还笑,无端愤怒盖过了慌张和惧怕,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敢!你不要命了!!”
德亨敛去笑容,半晌,道:“我也以为我能当看不到,但我终究还是个人,不能当做看不见。”
保泰:“说人话!”
德亨看了他身后的侍卫们一眼,见当中有自己认识的,大多数都是没见过面的小年轻,道:“既然已经遇到了,我想你们也不着急赶路,不如一起随我去沂州府看一看。”
保泰断然拒绝:“我不去,我现在就带你回京,皇上要我抓你回去。”保泰紧了紧手指,将德亨的手腕攥的更紧了些。
从刚才,保泰就抓住了德亨的手腕,就像是怕他跑了一般,抓住了就不放手了。
果然要亲自将他给“抓”回京去。
“你不亲眼去看看,回京怎么跟皇上复命?”
这话好生熟悉,依稀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保泰突然感慨万千,道:“德亨,我不懂你。我从你小时候就没弄懂过你,你总是做出人意料的事情,但这次不一样,你是在玩火自焚。”
“皇上很生气。朝臣群情激奋,尤其是山东官员,联名具奏,要皇上给个说法。山东乃孔孟儒生之地,就算山东士绅犯了再大的错,也自有国法去裁夺,而不是让你屠戮一空,如猪狗一般牵引去京城。你一脚踩破了他们的脸面,你可想过,要皇上怎么办?”
“皇上就算想偏袒你,也是难了。”
德亨:“他们和汪氏分赃从粮务司贪墨的南洋稻谷,假托已经收到赈灾海粮,灾情得赈。为了掩盖真实的灾情,为了不让灾民出境,他们拿着我研造出来的火枪,将灾民们赶入了深山,让灾民自生自灭。灾民人相食,他们又以‘畜生不如’的罪名将他们射杀,腐尸横野,瘟疫乍起,他们再灭疫,向朝廷报功请赏。”
“环环相扣,完美闭合。他们读书的聪明劲儿,全都用在草民身上了。孔孟知道了,怕是都是要羞愧的棺材板儿盖不住了。”
“而我!他们拿着我造的武器迫害百姓,贪墨着我殚精竭虑买来赈灾、填粮仓、平粮价的海粮花天酒地,我竟是亲手喂了一窝又一窝的硕鼠出来,我羞愧的无地自容,我无颜回京见你们、见阿玛、见皇上,我以为我是在忠君事、利国事,结果呢,我就是个笑话。”
“他们让我做笑话,我就让他们全族都钉在耻辱柱上,生生世世做笑话。”
保泰听德亨语气没有起伏的说着自己是个“笑话”的话语,惊骇不已,想要质疑,却是说不出质疑的话来。
任何一个质疑都是在往德亨的脸上甩耳光,是拿锥子去戳他的心,这样质疑的话,他说不出口。
德亨突然一挑眉,反手捉住他,笑道:“走走,我带你亲眼看看去,等回了京,圣驾面前,你也好为我作证不是?”
“别别,不,不,我不去,快放开我,我不去啊啊啊啊……”
不管保泰怎么挣扎抗拒都徒劳无功,德亨反扣住他的手如铁钳,任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和绵软的力道,是挣脱不开的。
保泰带来的侍卫们有欲上前帮忙的,被一个老成的侍卫拦住,道:“我等奉命办差,裕亲王并未向我们求救,我们只跟着看个究竟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的差事是带辅国公德亨回京。他只要跟咱们回京就行了。”
保泰被德亨带去山东沂州府,德亨定的新线路是走陆路,沂州府-兖州府-济南府-从德州登船,走运河回京。
只有走陆路才能折磨那帮子畜生不如的人。
但只闻了一鼻子烧焦的尸臭味道,看到荒野里野狗食人的场景,保泰就受不了了,先是上吐下泻,然后就是发烧说胡话,德亨无法,只得带着他走运河,快速回京。
离开五年多,再看到远处那座雄伟壮丽的城墙,德亨复杂难言。
他没有想过,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以这种身份再回京。
回到他的家。
戴罪之身。
他应该算是戴罪之身吧?
在平则门外三里河,有坏损的车驾拦住了去路,德亨看了看天色,便打算中途歇一歇,喝口水,吃点干粮,再一口作气赶去畅春园。
有人来求助,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会修车轴的,德亨打眼一看,笑了,道:“郭谙达,是你啊。”
胤禩的贴身太监郭孝全给德亨行了一个千儿礼,笑道:“不成想竟是您大驾,我们家爷就在前面呢。”
德亨看了不远处据说坏了车轴的马车一眼,笑道:“我应该去给他请安。”
“唉,唉,咱们爷常说,您打小儿,就是最有礼数的。”
德亨跟侍卫头领说了一声,又跟窝在树下哼哼的保泰说了一声,去见胤禩。
再见胤禩,德亨怔了怔,胤禩,居然见了年纪了。
算一算,胤禩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理应见年纪了。
但在德亨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斯文俊美温和,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笑起来也是让人如沐春风、更是意气风发的年轻阿哥。
胤禩更是上前紧走两步,眼带惊异,语气更是复杂道:“德亨,你长大了。”
德亨:“……是,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