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豆红汤
“回来了?水烧好了, 你先洗。”听到走进院子的脚步声,齐阿奶换了个盆端水出去,“水缸见底了, 你收拾好了去河里挑两担水回来。”
老娘老了, 齐老三怕她眼花拿错了盆,端起木盆举到头顶。
“不是海珠的, 她们姐妹俩的脸盆在屋里没拿出来。”齐阿奶拿着水瓢往水罐里舀水,这罐水烧热了是四个孙子孙女洗脸漱口的。
听到屋里有了声音,她往灶里加两把柴,用砖堵着灶口,拍拍手上的灰进屋给小孙子穿衣裳。
齐老三把他二哥从屋里推出来,他拿起扁担挑着水桶去喊郑海顺一起去挑水。
隔壁魏金花已经把糙米粥煮上了,她进屋喊醒两个撅着腚睡懒觉的儿子,“去烧火煮饭,粥煮开了蒸条咸鱼你们爷三个吃,我去干活了。”
开门看见齐老三挑着水桶过来,她朝屋里喊一声:“他爹,老三来找你了。”
“嫂子,这么早就去上工?”齐老三闲问一句。
“我还怕我去晚了,不说了,我先走了。”魏金花急匆匆的小跑起来。
郑海顺挑着水桶出来,见隔壁屋里没有动静,他放下扁担进屋把两个又睡过去的儿子被子掀了,压低了声音说:“滚起来烧火,待会儿我回来粥还没煮好,你俩今天就饿着肚子别吃饭了。”
说罢赶紧挑桶出去,路过隔壁朝院子里瞥一眼,潮平站在齐老二的腿边给他捶腿。
他的呼吸立马重了,齐老三看过去,郑海顺苦笑着摇头,“我家大郎跟二郎不懂事,我都想拿他们跟你家的孩子换换。”
“那可不成,你家大郎二郎正是能吃的时候。”
郑海顺看他一眼,噎住了,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永宁码头也有入海河,比齐家湾的那条入海河河面更广,水位也深,水流急湍可通航,就是离码头有二三里地。为了方便镇上的人用水,官府安排人沿着主流挖了支流,支流又分支流,像渔网一样通向村镇,生活在这里的人日常取水都是在河边挑。
而卖水的人是在入海河上游的湾流里打水挑去镇上卖,讲究点的人家会买他们的水给主家人吃。
齐老三跟郑海顺看不上河流里只进不出的死水,两人不怕累,每天早上从家出门步行三里路到入海河,再沿着河道去上游湾流里取水。这两桶水是吃喝用的,洗手洗衣是从河流里取水。
齐老三挑水回去,海珠在院子里切韭菜切肉调馅,他问:“今天看着要下雨,还去摆摊?”
“去,面发好了。”海珠看了眼天色,说:“只希望晚点下雨。”
韭菜、猪肉和生蚝堆在木盆里,海珠把盐、胡椒粉和葱花撒上去,进屋烧瓢热油浇下去,花椒粉立马炸出香味,切碎的猪肉糜表面烫变了色。
海珠拿出铲子把馅料翻拌均匀,捏了两片韭菜尝味,咸淡合适盖上盖子。
冬珠把油纸也裁好了,进屋拿出棉手套,说:“姐,都弄好了。”
“粥不烫了,喝半碗填填肚子再走。”齐阿奶把三碗薄粥端出来,跟小儿子说:“老三,你把她们送过去再回来吃饭。”
风平生怕把他落下了,端碗喝粥的时候也拎着小板凳。
东西太多,齐老三跑两趟也端不完,他把郑海顺喊来,一人端面盆,一人端馅料盆。海珠拎着小泥炉,冬珠拿着平底锅和油罐,风平走在最后拎着板凳拿上油纸,一溜串地往外走。
齐二叔攥着他儿子的衣领,笑着说:“外面天冷,你在家陪爹玩。”
齐阿奶端了粥碗出来,打岔说:“快来吃饭,给你煮了鸡蛋,你哥你姐都没有。”
潮平说不利索,用手指指着关上的大门,意思他也要出去。
“先吃饭,吃了饭让你奶带你出去玩。”齐二叔开口,他跟老娘说:“我一个人在家就行,家里收拾好了你把潮平领出去转转。”
这话潮平听懂了,瞬间消停了,自己拿着鸡蛋大口啃。
街上已经热闹了,长街上的早肆铺子里坐满了人,大开的厨窗绵绵不断地往外冒白烟,烟气里带着喷鼻的饭香。摆摊蒸米糕的夫妻在揭开蒸笼时被热气笼罩,路过时,海珠深吸一口,甜甜的。
酒馆也才刚开门,得了吩咐的伙计开门第一件事是把后院里的桌子长凳和水桶搬出去,见海珠提着笨重的泥炉过来,他快走几步给接过来,说:“你们东西多,可以打个小一点的木板车,一趟就能全拉过来。”
“在哪里可以打木板车?”海珠想掏钱让冬珠去买米糕,她左右看看,哭笑不得道:“傻了吧,钱箱没拿。”
齐老三把木盆放桌上,说:“还有一盆面一盆馅没端来,我跟你叔还要再跑一趟,顺道一起给你拿过来。”
对面卖鸭蛋的男人喊:“小老板,我要两个烙饼,烙好了我去拿。”
来生意了,海珠喊巷子里卖柴的,“给我送捆柴过来。”转过头提着桶跟伙计去酒馆打半桶水,样样都缺,她是该打个木板车,不然一大早慌慌忙忙还丢三落四。
她跟伙计打听了口碑好的木匠,说:“卖完饼我就过去看看。”
炉子里的火烧着了,火苗飙起来就没了浓烟,冬珠把平底锅放上去,从油罐里舀勺油倒里面,晃着锅柄把油晃开。
海珠洗了手坐长凳上开始扯面包馅,有客人来问,她让风平报价。
“别往面盆边上挤,吐沫星子别迸进来了。”她偏着头说。
凭她这句话,从路上又招揽了几个客人来,先来的还告诉后来的:“别往面盆边上走,一说话你的吐沫星子迸进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吃?”
头一锅烙饼熟了,留了两个给对面卖鸭蛋的男人,剩下六个海珠用油纸包好送去了酒馆,四个给陈老板,两个给了伙计。
“我吃了饭过来的,你拿去卖钱。”酒馆老板客套两句。
海珠摆手,“不说了,我还有客人等着。”
她小跑着跑回去,继续扯面包馅。
等齐老三跟郑海顺送面盆和馅过来,头一盆面已经下去了一半。他看没有他能帮忙的,放下面盆跟郑海顺去码头。
“海珠这丫头是个能干的,你们家不愁了。”郑海顺心里滋味莫名,“你大哥要是知道了,也能放心了。”
齐老三心里并不好受,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懂事都是被逼出来的,有爹有娘的孩子哪会磨尖了脑袋想着赚钱。他们住的那条街,跟冬珠差不多大的小子丫头还只会嚷嚷着玩,而他家的孩子,上午摆摊赚钱,下午又忙着割韭菜择韭菜。
“来船了。”有人吆喝一声。
齐老三快速回神,快步朝码头跑,赶着抢活儿。
天色阴沉,赶集卖货的人比昨日少,上街买东西的人也急匆匆的,吆喝的小贩喊不来客人,多少有些焦虑。海珠忙过了客人最多的那一阵,也闲了下来,她让冬珠抓把铜板去买米糕。
冬珠买了米糕还把卖糕的老板娘带来了,身上散着甜香的阿嫂把还没捂暖的铜板又还了回来,“给我拿六个烙饼,昨天就想买来尝尝,可惜你生意太好,我忙完了找不到人了。”
“嫂子蒸的糕香,我给你多包点馅。”海珠多割了坨面,馅料也舀了满满一勺,她见冬珠要来帮忙,说:“你先吃,这会儿不忙,我一个人弄得过来。”
“这是你弟弟妹妹?就你们姐弟三个来摆摊?家里的大人呢?”卖糕的问
“大人在忙,我们摆摊卖饼赚的钱是我们自己的。”海珠含笑说得平静,她拿起铲子给烙饼翻个面,盖上锅盖,打岔说:“嫂子卖了几年的米糕了?”
“快五年了。”
“难怪了,我路过闻到冒出来热气就起了买来吃的念头。”
妇人听得开心,说:“明早再去买,我给你多割一刀。”
“卖饼的,买不买豆腐?”一个阿婆牵着她孙子过来,手里的篮子里码着老豆腐,“你买我的豆腐,我买你的烙饼。”
意思就是用豆腐换饼,以物换物。海珠对这个交易方式感到新奇,欣然答应了,她用两个饼换了两块儿豆腐。
“丫头,买不买鸭蛋?”对面的男人喊,“我瞧着就快落雨了,你的饼怕是卖不完。”
海珠又用四个饼换了十个大鸭蛋。
街上除了摆摊的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海珠又烙两锅饼,用油纸包着,她拿着在街上晃,跟人换了两斤干菜一斤干海带。逛到书铺想跟人家换支毛笔,奈何伙计不肯,她回去让冬珠拿五文钱把毛笔买回来。
猪肉佬从街头走过来,死水般的街市瞬间活了过来,小贩们七嘴八舌地吆喝着要跟他换猪肉。
海珠也跟着凑趣:“叔,换不换烙饼?现做现吃,就是拿回去当午饭也行,放在蒸饭上蒸热就能吃。”
她这个摊子是新来的,猪肉佬看了两眼答应跟她换,一斤多排骨换十个饼。
换来换去,桌上的面盆子见底了,此时的天色阴沉得宛如黄昏。
海珠把盆子摞一起,换来的东西装盆子里,她把桌子长凳和水桶搬去酒馆后院。
“姐,我去找三叔回来。”冬珠说。
“行,快下雨了,是该回去了。”一抬眼就见齐老三跟郑海顺脚步匆匆过来了,海珠刚要笑,视线一转,看到了个面熟又眼生的女人跟在两人身后。
两张相似的脸对上视线,两个人都愣住了,秦荆娘先反应过来,越过两个男人大步跑过去,“我的孩子……”
第39章 他待你好吗?
猛不丁见到娘, 冬珠和风平哭嚎了一路,回到家坐下来了才缓过劲擦眼泪。
秦荆娘看着三个孩子看不够似的,抱着两个小的, 眼睛一直在海珠身上。
齐阿奶端了碗热水进来, 说:“天冷,喝两口水暖暖身子。”
“哎。”再见前婆婆,秦荆娘有点尴尬,她垂下眼琢磨片刻, 说:“娘, 你们怎么搬到永宁码头来了?要不是在船上看到三弟, 我直接去齐家湾了。”
“年关闹匪寇,官府也在剿匪,住在村里不安全, 我们就搬过来住一个月, 年后还回去的。”齐阿奶长话短说,她和善地看着秦荆娘,问:“你的日子过得还好吧?你走后海珠就退了热, 金花托人捎信给你没找到人, 海珠的腿伤好了就找过来,扑了个空。隔了个月又带着冬珠和风平又找了来, 孩子们担心你, 就怕你走了之后受欺负。”
秦荆娘听得泪眼模糊,紧紧搂着冬珠和风平,哽咽道:“我也想回来看她们, 我走了一直挂念着海珠的病, 天可怜见,让我们母女俩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海珠洗干净面盆和馅料盆, 也整理好心情走了进来,她无法像冬珠一样号啕大哭,也挤不出眼泪,被人抱住了,她安抚性地拍妇人的后背,沉默着不说话。
“好在都好好的,都别哭了,大好的日子。”齐阿奶劝慰,“风平和冬珠别哭了,你们娘回来了件是高兴的事,可不兴哭。”
“娘,你也别哭了。”海珠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你一哭,冬珠和风平也哭得停不来了,哭多了伤身。”
潮平躲在门外偷偷摸摸往里瞄,他已经不记得从小喂养他的大伯娘,但因着她那张跟大姐姐相似的脸,在她看过来时,他扬着脸冲她笑。
“这是潮平?”秦荆娘擦干了眼泪,走到门口抱住了他,“好孩子,会说话了?”
“这是你大伯娘,快喊,你还是吃她的奶长大的。”齐阿奶说,又问:“潮生没跟你回来?怎么不见他?还是跟你男人回去了?让老三把人喊过来,我们晌午一起吃顿饭。”
“潮生……潮生没回来。”喊惯了平生,再喊潮生有些拗口,秦荆娘说:“天寒,不敢带他出远门,我在路上又是坐牛车又是换船,折腾了七八天才到,他太小了,我怕带他回来会生病。”
冬月初于来顺带了批海货回到老家,秦荆娘从他嘴里得知海珠病好了活过来了,那时候她就想回来。但于来顺不同意,要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再回这边,不巧平生长牙又发热,黏人黏的紧,她走不了。一直拖到年前,半个月前她连着五天做噩梦,梦到海珠病得起不了床,梦到冬珠和风平喊娘,她实在熬不住了,于来顺这才松口让她回来。至于小儿子,于来顺怕她不回去了,把平生扣在手里,让她快去快回。
“也是,天不好,船上寒气重孩子受不了。”齐阿奶理解,她起身说:“你们娘几个说说话,我去做饭。”
秦荆娘拉着海珠坐她对面,小声问:“你怎么不爱说话了?见到娘也不撒娇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海珠抿了个笑,说:“没有,从没生过你的气,也没怪过你,你走了之后我很担心你,怕你因为我后半辈子过得不好……”
“没有没有,你叔待我还可以,你看我还长胖了。”
“娘,我们现在有钱了,你带着弟弟回来吧。”冬珠说,话里带着浓浓的期盼和开心,“我们卖饼一天能赚好多钱,天天都能吃肉。”
秦荆娘垂下眼,摸了摸冬珠的头发,转而说:“海珠,你把娘走后的事跟我说说。”
冬珠和风平年纪小没察觉,看她这躲避的反应,海珠明白她是不愿意再回来的,至于什么原因……
冬珠和风平像清早枝头叽叽喳喳的小鸟,两人把这半年来发生的事絮絮叨叨说一遍,海珠含着笑在一旁补充或是解释。
秦荆娘听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话里话外围绕的人不是她的女儿,她养了海珠十三年多,这孩子有点娇气有点胆小,跟“下海抢鲸鱼肉”、“救人认识官兵”、“修船再买船”、“下海打捞沉船”的主人公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但面前坐的人的确是她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温和又亲近,看向弟弟妹妹的时候满眼的喜欢和疼爱。秦荆娘眨了下眼,眼泪滚了出来又被她抹去,她离开后,她的大女儿代替她撑起了为娘的身份,是姐也是母。
“怎么又哭了,我们的日子好过了,你该高兴才是。”海珠把帕子递给她。
冬珠和风平仰头,不明白她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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