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248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乔装改扮 穿越重生

  王云鹤的信里叮嘱她,不要仗着年轻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类,还是不要太激进,暂时也不要上书,就先试行着。又说把祝缨写的风物杂记也转交给刘松年了,刘松年还是很喜欢的,但是还在骂祝缨,问祝缨给刘松年的信里都写了什么怎么就让刘松年满地乱蹦蹦了。

  刘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骂祝缨,骂她不识货,自己写的都是精品,现在抽几篇给你看看!

  陈相竟也给她写了信,说陈萌的一些经验能够对祝缨有启发,他很高兴。陈萌这货到现在才开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缨和陈萌以后能多多联系,两人互相促进。两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商量讨论嘛!

  最后,陈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他也跟郑熹谈过了,郑熹现在情绪也很稳定,也不在东宫搞事了。所以陈相让祝缨也稳稳地来,不要着急,年轻人最怕冲动,一冲动就会走弯路,反而会蹉跎岁月。蹉跎岁月还算好的,就怕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一起玩完。让祝缨也不要过于关注东宫,盯着东宫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

  祝缨失笑。

  她上回跟王云鹤顺笔提到了陈萌,可能这位公然夸奖陈萌的时候拿自己的话举例子了。而给陈相的信里,她也浅浅提了一笔郑熹。郑熹估计是为了这事。

  她猜得确实不错!

  想将县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陈萌虽有不小的进步又借着丞相父亲的便利做成了些实事,得到的考评也不错。但是在政事堂众人看来,是称不上出类拔萃的。全国县令几百上千了,真正让他们另眼相看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王云鹤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祝缨的信到了手边,回忆一下陈萌做事也确实称得上“中上”。也就夸了陈萌“务实”,是个很好的亲民官。

  陈相和王云鹤前后脚收到的祝缨的信,看祝缨信里提了一笔郑熹。

  投桃报李,陈相就以老师的身份拦着郑熹聊了一聊。

  彼时郑熹到了东宫已有些时日了,东宫这个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样,耀眼又尴尬。干得太好了,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干得不好,又得被骂死,也可能完蛋。

  郑熹一个老手到了东宫,竟也不免出些小纰漏,又受斥责。太子“不上进”,皇帝骂外甥,东宫宦官跋扈,皇帝骂外甥,东宫官员犯法,皇帝骂外甥。

  郑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样,将东宫官员都换成自己人!得亏是他,换个人当场就得回一句“犯法那个,不是陛下您钦点的人么?”幸亏没说这一句,说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骂,还得打他了。

  郑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从小到大都是受夸奖的。现在他就像一个知道兄弟们要夺嫡的太子一样,虽然知道在东宫要谨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只好折腾折腾东宫。

  陈相的指导十分及时,他告诉郑熹:“你今早那样的公文啊,以后先送给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郑熹自然要问为何。

  陈相便悠悠地告诉他,自己要渐渐淡出,过两、三年就上表休致。郑熹忙问为何。

  陈相意味深长地说:“人呐,要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也该退啦。你们这个年纪呢,也不能冲得太厉害。你从小就受人称赞,人又上进。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你要有多上进呢?”

  郑熹苦笑道:“学生如今哪里敢提‘上进’二字?不出差错就不错啦。”

  陈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纵英明……”

  陈相摇了摇头,隐晦地指着大殿说:“再上进,就要进那里去啦!”

  郑熹蓦地背上生寒,陈相道:“东宫要稳,上什么进呢?东宫不动,你乱动的什么?”

  “老师教训的是。”

  “太冲动了既消耗自己,也让人担心。相隔三千里还要惦记。”陈相老奸巨滑地说。顺便告诉郑熹,东宫两个惹事的官员,政事堂会出手把人调走。

  郑熹道:“多谢老师。”

  陈相摇头:“到时候别骂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严厉的文告,指责东宫某宫员犯法,将人给罢职了。太子上表谢罪,郑熹也上表谢罪。郑熹一人写了两份谢罪的奏本,心里却很明白:政事堂与东宫这样最好,一旦政事堂和东宫站在了一起,两处一起玩完。

  郑熹重新沉下心来,整天与太子一处无所事事。

  ……

  祝缨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郑熹送的东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陈相的信拿过来仔细地读了其中关于“东宫”的部分,这一部分拢共只有一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将信件归拢,收好、锁好,祝缨才有闲心去看郑熹送来的东西。

  过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类,祝缨对张仙姑道:“你们也该裁新衣服了,我本来想过两天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的时候买些料子回来的,现在有了这个倒省钱了。”

  张仙姑听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摆设了,问:“还要见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鲁刺史不能将祝缨怎么样,但是女儿还得去见鲁刺史总让她心里不太自在。祝缨道:“一年见两次,算少的啦。他们上进的人,恨不能天天陪着他呢。”

  张仙姑道:“谁爱去谁去!”

  花姐则说:“郑大人这般客气,咱们要怎么回礼才好呢?”

  祝缨也有点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赖,在京城就放赖的,但是在京城的时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补给郑熹的。现在要怎么弄?

  刮地皮吗?

  福禄县可经不起刮啊!

  张仙姑也愁,问祝缨:“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怎么弄的呢?现在还这么弄不成么?”

  祝缨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这县城贵八倍。东西两市,贵二十倍不止。”

  “那野鸡呢?”

  “那就是只野鸡,味儿也比老母鸡好,”祝缨说,“再说,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反正,整个福禄县你不能说它穷山恶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点儿人吃饱喝足就成了。现在是一县百姓!要让全县都过得好点才行!

  这个事儿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缨突然看到张仙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正在咬着拇指。突然一笑:“没事儿,我有办法。您甭管了。过几天去见州城的时候,看能不能寻些好珠子,也就应付过去了。”

  张仙姑没听出来这话很虚,笑道:“那就好!哎,我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面儿去,羊肉汤不能没那个!”

  祝缨也不提醒她现在看衣服、看料子,她亲自动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里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样儿,等着!”他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去寻了根扁担、几条麻绳,将箱子一捆,跟祝缨两个把衣服抬祝缨房里去了。

  祝缨最终也没能寻出多少贵重的东西还礼,只得了搜罗了一些当地土产。哪知郑府的管事却十分推辞:“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费心张罗这些个事儿。三郎只要好好做个好官儿,他就满意啦!”

  双方推让良久,郑府的管事只带了点橘子之类的走。

  ……——

  送给郑熹都只有这些,祝缨给刺史送的年礼也就讲究不起来。一无金银珠宝,二无珍玩字画,也是些土仪。不但鲁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员也都有这些礼物。福禄县的土仪,不外是里水果、干菜之类,一样珍贵的也没有。

  土物之类,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发,也算是项好处。如果一年就给两次,量还不多,不让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鲁刺史捏着鼻子收了祝缨送的两篓水果,还要称赞一句:“福禄县的东西,多少沾点福气。”

  此时不过十一月底,但是各县、府都开始往州城里送东西了。州城年底这个会并不是卡着腊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为各县的县令得在县里过年,主持县里过年、开春的事务。

  祝缨在鲁刺史面前听着这一句内容挺好,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她想:鲁刺史真是个妙人!福禄县真是个好名字!

  沾个福字,就能拿这个“福”字做文章呀!

  福禄县没钱,什么东西沾点“好兆头”都能卖上点价,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么?

  橘子就叫福橘,那产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缨笑眯眯地看着鲁刺史:“大人说的是。”

  将鲁刺史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祝缨却是一点夭也没有作,她在州城转了两天,带了些衣料、珍珠、新鲜玩艺儿又买了点新书回去。从头到尾都十分的平静。

  回到了县城,她也没干什么,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家里分一分,又将今年表现得好的官吏的名单列出来。官吏每年都有考核,于考核之外,祝缨又把自己买回来的衣料给了他们一些作为奖励。

  县衙里得到的都很欣喜,没得到的也有些羡慕。腊月了,县令不想生事,整个福禄县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缨回后衙换了身布衣,也不带人,自己悄悄地往县城里走去,她还是习惯于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问了那里橘子等等的价格,今天想到县城的市集上看看本县物品的价格。橘子这种东西,只有南方产,但是又比荔枝之类耐储存得多,所以运到北方之后不至于让人不敢问价。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产的!不是三两个人,捣鼓捣鼓就把钱全都赚完了的。

  种树要人、摘果子要人,运输也要人,即使商人转运赚大头,普通种树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饭吃。同样数量的东西,以前只能赚一个钱,现在能赚一个半,这半个钱里商人、大户拿大头,福禄县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实在是个适合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祝缨到市集里逛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她的长相与本地人还是略有点不同的。她的个头,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了福禄县就算是个“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别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饿得脖筋挑着个头”的衰样的时候,也就闪光发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自打遇到郑熹,祝缨就没再穿过补丁衣服了。不止福禄县,从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难有几件没补丁的好衣服。

  祝缨才问了几个摊子橘子的价格,就有自己担着担子过来卖的或男或女往她手里塞橘子。祝缨也不拒绝,从兜里摸出几个钱来给他们,他们又不要。祝缨道:“不是白给你们的,问你们点事儿,橘子好种么?”

  这东西纵有万般好处,如果不宜栽种,那也是不行的。种田种树,养鸡养鸭,并不是祝缨擅长的,她得现学。

  她就蹲在人家的摊子前面,跟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聊天,问人家怎么种橘子,顺手剥着橘子吃,边吃边问。树要怎么种、种哪里,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

  围的人越来越多,将一些原本不会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来。

  赵娘子姑姪俩在县城已住了些日子了,这县城在祝缨看来很小,在“小妹”看来也能算得上繁荣了。她觉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这个县令才不像她姑姑说的那么“软和”,一个把全县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县令,他能是个和气的人吗?

  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装成十分好奇的样子,也挤进人堆里,就站在祝缨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冷不丁地,那个蹲着吃橘子的县令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扭过头来看到了她!

  “小妹”往后一仰,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她说了一句平日不会说的话:“抱歉。”

第138章 风月

  祝缨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话的这个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一头乌亮的头发,健康,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光泽,一种富足的光泽。

  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是黯淡的,在他们的身上“一点油水”也没有并不是形容,而是一种写实,只有衣食丰足的人身上才会泛着一点点柔润的光。稍有点经验的人看到一个人,大概齐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当年,郑熹要她当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据于此。祝缨是个穷人,但是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个当吏的机会。再难看一点,是连这种机会也没有的。

  祝缨只扫一眼就转过头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扰诸位父老了,别为了看热闹耽误了生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也这就回去了。”

  又出钱向那对中年夫妇买下他们卖的橘子,这一对夫妇吓得并不敢收。祝缨笑笑:“莫怕,耽误了你这半天光景,你买卖也不得做。你这一筐我付钱,另一筐付米。”

  她对正往这边挤市令佐招招手:“你找个人去把曹昌唤过来,叫他拿米来付账。”

  她本人就在这里等着,县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着一蒲包的米过来。祝缨又要付钱。

  那男子倒老实,说:“五个钱五十个。”

  然后从筐里取橘子开始数,曹昌道:“不就是一个钱十个橘子么?你按斤称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着脸说,“错,错,数错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价钱是从哪儿听来的又或者是哪一辈儿传下来的。一个钱十个橘子是很贱的价,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个上午也没卖出去。

  祝缨朝曹昌摆了摆手,又蹲了下来。看到她蹲了下来,本来想要喝斥的市令与市令佐等人都闭了嘴。祝缨也慢慢看出来的:这男人伸出一个手掌来。他识数,又不完全识,一个巴掌五个指头,他有两只手,就会数到十。

  数十个橘子,再小心地从祝缨手中拿一文钱放在自己的膝上兜着。再数十个,再取一文。

  周围的人在围观,也有在讨论的,数得他和他妻子两个人满耳朵都是嗡嗡声,他们很小心地从祝缨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铜钱,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缨的皮肤一样。又怕祝缨嫌麻烦把手掌收回去,毕竟一个人一直摊开了手掌这么撑着等着也是很累的,两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祝缨的脸有点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这么个识数法的话,治好福禄县还真挺难的。识字就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她轻声道:“莫哭,慢慢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