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334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乔装改扮 穿越重生

  冷云说到这个就来气:“那是我想来的吗?还不是他们!”

  皇帝亲自下的旨,政事堂反对无效,冷云头一次觉得自己跟王云鹤是站在一起的,体味到了股肱之臣面对不听忠言劝谏的悲愤哀怨。

  是的,他反悔了!郑熹的劝说当有效,但是随着准备事宜的进行,冷云越来越不耐烦,没赴任就这么麻烦了,到任得忙成什么样?冷云觉得自己干不来。但是皇帝和他爹娘不管这个,还是给他扔出了京。

  他苦兮兮地上路,从京城到州城没有两千七百里那么远,冷云的感觉却比祝缨要糟糕许多。春寒料峭,他拖着行李一路南下,老婆孩子都不曾跟来,路上只有两个妾陪着。初时还觉得有点新鲜,时间长了便觉疲惫。

  越走越暖和,他没有生病,却受了伤。他会骑马,却从没有骑过两千多里的路。他的大腿内侧毫不意外的就磨破了,只能乘车。□□上的疼痛加剧了他情绪的不满,终于发起了牢骚,想找个人出气。

  祝缨听了一句“他们”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九分,她带着一点希望,问:“那您来之前去过户部等处,拿到了些本州各项的数目了吗?”

  冷云皱眉:“我与他们聊过了,他们说,一切都好。”

  祝缨一口气没提上来:“每个后任,都是要给前任填坑的,您事先没个数吗?”

第177章 主官

  冷云口气漫不经心地:“哦?有什么数?”

  祝缨眼皮一跳,见他还是歪在榻上,手肘却撑起了一点,双肩也打开扳平了,上半身变得平整板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正色道:“南方春耕更早,往年这个时候鲁大人已然安排完了春耕,您现在……知道有多少地方春耕完了,多少地方还在临阵磨枪么?”

  “嗯?”冷云皱了皱眉。

  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一路过来没有跑回去,见了属下官员有特意摆谱,他已然是个比较合格的泥塑菩萨了。祝缨提到的这些,他确实不曾考虑到。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话依旧不大有精神:“怎么说?你信里不是提到要知晓些户口数之类的么?怎么又还有这一出了?”

  祝缨心中稍安,看来冷云并不全是个棒槌。她瞄了一眼冷云左右,轻声问道:“大人,恕下官无礼了,刚才那几位先生,是不是大人带来的帮手?”

  冷云长出一口气:“不能跟我讲,非得跟他们讲了?”

  祝缨轻笑一声,道:“怎么会?下官又不认识他们,既是帮手,有些事儿他们也就该知道。下官想偷懒,一遍说完。”

  冷云没有叫人,而是说:“你先说。”

  祝缨手心里沁出点汗来,人也绷紧了一点,她下意识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人也跟着更加沉着了。她说:“下官不过是一个县令,全州的事并不能尽知,但是下官经历过两次交接了,一次是离开大理寺,一次是到福禄县。这两次交接,余波至今未能全数平息呢。”

  冷云的肩膀又塌回去一点,道:“是啊!老窦……”

  一提窦大理他就有点牙疼,郑、窦交替,他也不幸成了池鱼。他更加和缓,声音也有点含糊了,说:“鲁刺史,有什么毛病么?”

  祝缨双手一摊:“福禄县地处偏远能够知道得不多,才要提醒大人小心。”

  冷云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他支使着小厮去把自己带的幕僚给“请”过来。冷云身边得用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位,与祝缨在京的时候也都是熟人,他们与祝缨这才对上了眼色。

  冷云此来带了四、五位幕僚,冷侯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给儿子准备好了帮手,保证他们能帮着儿子处理些日常事务,好让儿子安稳等着祝缨那儿出些成绩、给祝缨当个后盾,最后皆大欢喜。

  其中领头的就两位,另三位是帮手的帮手。

  祝缨此时却不想见冷云的帮手,也不想多操冷云的心了,偏偏冷云又改了主意像是要与她商议事的样子,她只得又老实坐好。

  冷云一声戏谑的笑:“咱们私下说话,你这么着也太死板啦!啧啧,又不是在郑七面前。”

  祝缨道:“大人再过几天再看,就知道下官已是十分亲切,与大人很不见外了。”

  “哦?”

  两人交谈几句,幕僚们便在小厮的带领下过来了。冷云趿着鞋站了起来,道:“来,都认识一下。这是祝缨,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的吧?三郎,这一位是薛先生,他于刑名的学问很是精通,这一位是董先生账目上是一把好手……”薛先生四十上下,董先生白须白发,年近六旬。

  此外又有王、钱、关三位,也是各有一项能耐,或是于工程等有长处,或是通晓地理之类。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个个看着都很沉稳。

  祝缨与他们都见了面,冷云道:“你们说说吧。”

  董先生道:“大人,我等尚未见着本州的卷宗,一时还没有太详细的章程,还请祝大人赐教了。”

  祝缨道:“我所知亦不多,京中户部、吏部等处,不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说法?要细一些的。”她最后是问的冷云。

  冷云道:“唔,真没有。户部倒是给我看了些数,却不让我抄录,也不能带别人来看。”

  他还记得户口数、田亩数、一年的税赋数之类,但也没能将各府、县的各种数字全数记下。吏部他也见了,祝缨只要提一句吏部,冷云不懂、冷侯也懂了:地方官员的任命,乃是主官与吏部互动的结果。这其中又涉及中央与地方的人事任命管辖权限,总的来说,吏部做主。

  但是一州刺史如果强势一些,又或者背景强硬一点、与吏部有渊源,也可以在局部将一些刺儿头给暗中替换掉。

  冷云这样子掌控一州是很难的,想将全州官员大换几乎不可能,及时发现不好应付的下官,将最难弄的请走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这些话就不方便挑明了讲,祝缨就不细问。她问了冷云户口数之类,董先生记得比冷云还要清楚,都报给了祝缨。祝缨道:“董先生应该知道,账上有的都是虚的,库里有的才是实的。”

  冷云摸了摸下巴:“我想起来了!哎哟,这个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平账了!怪不得你说要填坑!咱们当年查过多少这样的案子?”

  薛先生听他们说了一阵才插言,道:“大人,还请大人暂时忍耐,到了刺史府办好交割再从容歇息。我等人生地不熟,祝大人在本地数年,在下也想请教请教,好好安置府里。”

  冷云拍板,道:“就这么办!”

  别驾本来就要所有人跟着回州城的,祝缨也推辞不得,道:“好。”

  薛先生便从:“不知本州各府主官脾性如何?”开始一一向祝缨“请教”。

  祝缨道:“我偏居一县,每年倒有两次要到刺史府来向鲁刺史汇报,也见过其中一些人,薛先生问的是哪些人?又要问什么事?太细的事儿或许不清楚,只好就见过的略说一说。大人,吏部没有给您详述么?”

  冷云道:“他们就说个年龄、籍贯、履历老长也不给全,哪有你亲见来得可靠?”

  祝缨又问冷云:“大人要问哪些人?”

  冷云指着薛先生:“你们说。”

  薛先生道:“本州的别驾……”

  冷云来之前拿到过本州官员的名单,他实在背不下这一串名字和官职,薛先生都还背得下来。吏部、户部等向来不会特别主动要给一个赴任的官员担任当地的情报,县令这一级的最惨,甚至只能在考核的时候去吏部领一张文书——进皇城是要有门籍资格的,没有门籍,想再见吏部的大门都难,更何况仔细打听?能给个地址,大致上中下县的级别就差不多了。

  至于州、府一级,管辖地方既大、品级又高些,尤其刺史赴任前得面圣,职责既大,朝廷也会让他们两眼一抹黑扎过去,多少会提供一些信息。信息有多具体,有多少实用的内容,就各凭本事了。

  祝缨与薛先生两个互相套讯息,半天才说完。

  董先生又问完粮纳税之事,祝缨道:“福禄县的逋租我已设法清了,旁的府县都好于福禄县。”

  董先生又十分客气地问:“听闻祝大人种宿麦有成,不知有何见教?又有什么事是须得刺史府来办的呢?”

  祝缨道:“是须得借冷大人的威望弹压各府县,依次排开才好。”她一个县令,没那个权柄协调这许多的势力。种麦名义上归她管,种麦之外如水利、劳力、畜力、种子等等,哪一样都能做出文章来。

  须借刺史之势弹压、协调,否则她报可以种,别人尽可以说地气不同,种不了,暗中使个绊子。再有,遇到特别有上进心的地方官,火急火燎就自己也种了,再征了宿麦的税,捧着政绩走了,留下一个大破窟窿,每年租赋压在头上,就是祸害当地了。

  冷云道:“不征税怎么行?”

  祝缨道:“年景有丰歉,得种个几年,取个均值。否则也会误朝廷的事儿。”

  董先生赶紧给冷云解释:“丰年税十石,歉收时减租或许只有五石,报的时候就要取均值。否则遇到灾年,大人去哪里寻这许多粮来上缴?”

  冷云道:“那好吧,就这样。”

  其余几个先生也陆续请教了些问题,问的时候也都回答祝缨提出的一些问题。祝缨因而将本州各府县官员的情况都粗略记了下来,又知道了本州的一些人口之类的情况,心道:这把我也不亏。冷刺史不甚理事,幕僚看着还算可靠,我只管这几天给他们讲解些本地情状,以后忙我自己的事就罢。

  薛先生等人则想:怪不得他在京城能有能干的名声,君侯又叮嘱有来不及决断的事要与他商议,确实可靠!寻常县令哪能将一州的事儿这么留心呢?

  彼此都还算满意,终于,几位幕僚一齐拱手,说祝缨辛苦。祝缨道:“不敢当。大人,在下告辞,也请大人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冷云一直强打精神听着,见要结束才有了一点精神,道:“好!就这样!”

  冷云身边的小厮抢上来送她出门,两人走了出去,小厮低声道:“三郎莫在意,我们郎君这一路是吃大苦头了的,这才有点小脾气。”

  祝缨道:“我在大理寺那么些年,大人是如何待我的我心里有数。对了,这几位先生,都是什么来历?家乡何处?”

  小厮低声一笑:“他们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却是有些毛病儿。薛先生您瞧着精明是吧?跟您说话有来有回的,可是下一回您要说一句:我考考你。他就萎了。”

  这几位各有点小毛病,薛先生不能考试,凡考试必要闹肚子,这也不算什么,因为有赏识他的人完全可以举荐他做官。要命的是他听不得一个“考”字,做官也是要考核的。只要确认是他的上官,能有资格考他,正经“考”,他就头重脚轻,盗汗发昏。

  董先生是出身是有瑕疵,手上本事虽硬,连像祁泰那样做个吏都做不了。

  祝缨又问了各人家乡,对小厮道:“你快回去侍奉吧,别等会儿他找不着人。”

  …………

  祝缨见冷云的事儿瞒不了人,她很晚回来,第二天一早赶路,冷云还是乘车,祝缨等人都骑马跟着,便有同僚等驱马来与她并辔而行,探问些情况。

  最先来的不是祝缨的上司,而是州府里的司法参军事康桦,祝缨与他多少有些情面,康桦曾受鲁刺史之命到过福禄县,试图保祝缨。

  两人点点头,康桦道:“不愧是祝老弟你呀!与冷刺史也有旧么?”

  祝缨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也是在大理寺的,康兄忘了。”

  “哦!是了是了!”康桦连忙说,“老弟你可算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我们却要重新摸一摸上司的脾性了。”

  “冷大人贵胄公子,待人并不严苛。”

  “听说,大人来头不小的?”

  “唔,那倒是,他是冷侯的公子。”祝缨也没办法夸冷云能力出众,一夸就得露馅儿,只得暗示康桦,别拿冷云耍着玩儿,人家后头还有人。

  一路不断地有人过来询问,祝缨也都与他们小声交谈。到了晚间,又有薛先生等人拜访、议事。

  薛、董二位单独来见祝缨的时候,与在冷云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样。宾主坐定,祝缨命人奉茶,薛先生道:“昨日承蒙赐教获益匪浅,大人在福禄县,不好轻离,不知可否请赐一纸文章,将事务列明?方便我等有不明白处可以查阅?”

  祝缨微笑道:“先生知道的,有些事儿不能落在纸上。否则我就是‘妄议’,诸位就是‘把持’,冷大人么……”

  薛先生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只得这样了。”

  董先生捻须微笑:“宿麦的事儿,总是有个计划的吧?”

  祝缨也笑道:“空中画饼罢了,连思城县有多少地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呢,如何谋划?董先生,这事儿咱们几个空说都是虚的,也是要当地官员报上实情才好说的。”

  双方都笑得轻柔和缓,也都对对方更了解了一些。

  那一边,别驾等人每天早早起来在冷云的屋外排着队恭候,吃饭的时候也要等冷云示下。冷云要开宴,大家就陪着,冷云要自己吃,他们才各自去吃。晚上睡觉前还要再问候一声,简直将冷云当成亲爹在问候。

  冷云头一天嫌烦,觉得别扭,过不三天,便向小厮感叹:“这就是主政一方的威风啊!”

  小厮凑趣捧他:“郎君本来就是主政一方!自带的威风!”

  冷云心道:怪不得三郎说,他算亲切的。

  又走了五天,越走越繁华了一点,冷云的精神也好了一点点,却又开始嫌热,好容易到了州城,他先住在驿馆,派人将刺史府里收拾妥当,次日才移居过去。

  鲁刺史将刺史府整治得十分舒服,房舍一直都有维修,花木茂盛,一看令人心静。冷云也不免安静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刺史,便将诸人齐聚一堂,道:“我初来乍到,一切还要托赖大人同心协力。”

  别驾等人哼哼哈哈答应了,丝毫不敢怠慢。明明这几天看着冷云就是个普通的贵公子的样子,不见能力有多么的出众,他们也不敢大意。

  康桦更是心想:祝缨那样一个人,跟鲁刺史也不客气的,在冷刺史面前却十分乖巧,可见冷刺史并不好惹。哪个上官到任的时候不说几句场面话?不讲几句“同心协力”呢?

  他们都不将这话当真。能做到刺史的人,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不是么?

  大家都提防着冷云抽冷子使坏,怕他是先放纵,暗中观察,等着大家放松了露出马脚好抓着小辫子收拾大家,以宣示威仪。这样阴险的上官并不少见。

  大家依旧恭恭敬敬的。

  冷云青年时就做官,十余年来一路升职也是被下属官吏恭敬捧着的,对这么恭敬的下属并不以为意,只觉得有些无趣。他很快便推说累了,只将祝缨给留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