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
第287章 突然
祝缨将文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更多的讯息。她轻轻地将这份文书放到一边,对小柳说:“发抄吧。”
小柳接了文书,匆匆走了出去。祝缨对一旁的小黄说:“你跑一趟,把项安叫过来。”
“是。”
项安正在糖坊,身边一个项渔一个阿金,手里捧着小本子不时地在上面记些什么。听到祝缨叫人,项安不敢怠慢,对项渔和阿金说:“你们在这里,将刚才的数目仔细核对。”
阿金惜字如金:“是。”
项渔则好奇地问:“会是什么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项安横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项渔缩了缩脖子,项安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干完了活就自己吃饭去。”
“哦。”
项安匆匆赶回刺史府,路上,她轻声问小黄:“可是有什么事?”
小黄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呢?”想了一下,想说祝缨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转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小黄将剩下的话又给咽了。
项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点变化,追问了一句:“怎么?真的有事?”
小黄脸上带点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两个人也琢磨不出来,项安却因小黄这一点表情的变化,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家兄妹三人,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了,母亲的压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说是什么事,她都不免要怀疑是母亲的说客。所有说客里,祝缨的意见是最不能够被忽视的。
怀着忐忑的心,项安到了签押房,祝缨先让她坐下,问道:“二郎还在家里?”
“是。”一说到自己的家人,项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祝缨道:“大郎与二郎,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守家?”
项安轻呼一口气:“大郎。打小就是这么分的,我与二郎更喜欢外出。”
祝缨微笑:“这几年你也没什么机会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项安忙说,“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愿意在外面做事。”
祝缨点了点头,抽出一份文书来,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项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
祝缨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的心愿我当然要尽一分力。”
项家的心愿就是“身份”,祝缨给项安看的正是一份户籍文书,将项家的户籍给转了过来。做官要倒查三代,现在可以从项安这一代开始算了。
项安捧着文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须臾之后,竟笑不出来了。该为家里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如果家里不是个商人的身份,她还能出来抛头露面吗?
自福禄县起,乡绅们都愿意在“商”上谋取一分利益,但他们都要套个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游学散心”的名义去顾同那里。既守住了可以选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润。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家让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个寡妇。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担忧的事情,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本来母亲就想她早日成家,现在更有说头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低头将户籍收好。定了定神,项安看到了祝缨,心思电转,项安捧着文书后退三步,郑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祝缨道:“起来吧。”
项安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求援的话说出口。等祝缨说一句:“将这消息告诉家里吧,再让你哥哥过来一趟,要尽快。”
“是。”
祝缨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项安心头一紧,忙说:“当年大人帮我们兄妹报了杀父之仇,我们便发誓要一直追随大人的。我的心意绝不会因为时事的变化而变!哪怕家里如今改了户籍,又或者多了几个钱。”
项安心里闪过了许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师姐、苏鸣鸾,她马上接着说:“我与二郎到大人身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这一纸文书。项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携,我说出去的话也是做数的。家里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并没有后顾之忧。”
祝缨问道:“要是我调离梧州了呢?”
“也是一样的!糖坊本来就是大人赏给我们家的,大哥不在,还有阿渔呢!那小子虽然小,再有管事帮着,也能支应的。他的弟弟们也快长大了,都行的。”
祝缨道:“总要同家里说一声的。”
项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户籍也改过来了。要结婚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不想做一个倚门眺望的人。”
祝缨道:“你传讯回去,让项二过来,咱们聊一聊。”
“是。”
…………
消息传到项家,家里又是一阵欢喜。项老娘等人一面说要谢祝缨,项大嫂又打点礼物,项二娘子扳着指头算,是到儿子辈还是到孙子辈就可以开始谋官职了。
在她们的眼里,整个福禄县的“乡绅”人家都是很有盼头的。她们家这十年发迹,钱,不缺,地,买了不少,高低也得算个乡绅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线,怎么也得有点希望吧?
自己这一代做不了官,做个封君封翁的,也行啊!
项老娘则拉过了儿子,问道:“我也想上州城去,成不成?”
项乐问道:“怎么不成?娘要做什么?”
“为三娘,”项老娘说,“大人对咱们家有恩,你们两个说要跟着他,我也是点头了。三娘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年轻时还罢了,现在一年大似一年了,大人不得有个说法?”
项乐吓了一大跳:“您要什么说法?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您怎么能将大人也拿出来说嘴?”
项老娘道:“我可什么都没说!等我走了,你和你哥哥两个都自己有家了,她一个老姑娘锅冷灶冷的,那可不成!她只要有个归宿,报恩,咱接着报,不耽误!”
项乐道:“那是咱们家的事,不该将大人也扯进来。大人仁善,不是为了叫人随便编排的。”
项老娘道:“我就在家……好好,不说。那三娘……”
项乐道:“这事还得看三娘。大人不好给人保媒。”
“我就怕她心里有别的念头。”
“咱们先去看她。”
“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事。”
“哎。”
当晚,项乐写信给在京城的大哥,第二天他便带着母亲到了州城。他在刺史府里有屋子,但不将母亲带到府里,而是先安置在府外自家另置的房子里。项乐一边安置母亲,一面让人将妹妹叫回来。
这一回来,家里又闹了一场大的。
母子三人将仆人支开,先说户籍的事,此事并无异议。项老娘又旧事重提,女儿是得嫁人的:“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要是心里有了人,也告诉咱们。有什么是不能对亲娘说的?”
项安也知道自己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跟她废话,头发一扯,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剪刀来,捋起长发就铰。
项乐道:“你别!”
兄妹两人都有点功夫,一番打半拉扯,项安一边头发剪成了个狗啃,左手挂彩。项乐从小臂到手背一道口子,呼呼冒血。
两人各自翻找绷带、伤药,收拾好了伤口,项老娘眼中含泪:“真是冤孽啊!你可是咱们好好的人家的姑娘,没名没份的,这是要干什么?咱们辛苦这些年,眼看熬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项安气得从脖子到脸都火得冒烟:“这也是亲娘该说出来的话么?清清白白的,要什么名份?你看看大嫂,大哥去京城,她守家,叫他俩掉个个儿,成是不成?再看看二嫂 ,二哥对二嫂好吧?她要出去做买卖,掌管家业,你们愿不愿意?
有了人家,家里的事呢一样也不少干!弄了半天,还是说男人养的家。说家是女人在管,可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还得给人家交账。多吃两口就要说是馋媳妇、大肚皮,我可受不了这个!
我如今自己管事,自己就能做得了主。谁个也刻薄不了我。”
项乐沉默了一下,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娘老了,才想儿女都安稳。是想着你好,她不想你不好。”
项安眼中流泪,嘴上依旧清楚,道:“爹刚走的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这才过了几年呢?就能忘了本了?当初年咱说的就是谁为爹报仇,咱就一直追随他。我是为着自己的忠义孝道,你们偏往歪的邪的去想,我有什么办法?”
项老娘看着儿女都挂彩,只好叹气:“那我得见一见大人。”
项安还是不愿意,项乐道:“也好。”他用受伤的手压下了妹妹,项安看着他手上的绷带,忍了。项安找了块帕子将头发包了,两人将袖子拉下,勉强盖住了伤口。一家子这才往刺史府去。
……
到了刺史府,因张仙姑不在,项老娘只能先由胡大姐陪同。兄妹俩则先去签押房,路上又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见了面都与他们兄妹打招呼,项乐笑问:“忙什么呢?”
“去召几位县令过来,将春耕了,大人有事吩咐。二郎还不知道吧?咱们章别驾高升了,又有个新的别驾要来。”
项乐忙说:“才知道,新别驾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大人在,谁来都不怕的。”
兄妹俩进了签押房,项乐也如项安一般谢过祝缨为项家解决了一件大事。祝缨道:“虚的先不说了,趁着方便,就给你们办了。现在一事要问你们——愿不愿意离开梧州?”
项乐道:“我们愿为大人驱策!无论到哪里,这心是不会变的。”
祝缨指了指项安,说:“她的事儿,不太好安排。令堂也来了?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项安忙说:“我也与哥哥一样。家里……”
兄妹俩对望一眼,项乐道:“大人,三娘还小,不急着成亲。”
祝缨道:“我知道了。令堂那里我会去说的。你们两个将手上的事情拢一拢,慢慢移出来。家里的事也交出去,咱们就快进京了。”
两人精神都是一振:“是!”他们不向祝缨多问,但都猜祝缨要高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