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负责管施粥事宜的官员早早把棚子?搭起?来了?, 还有?好?几口大锅在?不停地熬粥。不知道?是不是齐国公的吩咐,这?些粥并非清的只能见到寥寥即刻粟米的稀粥, 反而是粟米与大米一块熬制的,浓稠得很。
对于安抚乐东郡残存的百姓,这?一招确实好?。不过,主要是得益于崔舒若当初那一场能多收割一次粮食的祥瑞,要不然齐国公即便想这?么大手笔,也没那么多粮可以挥霍。
而在?施粥大棚的旁边,是一群严阵以待的甲士。
他们的存在?是为了?防止百姓暴动,他们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尝过米的味道?了?,若是争抢起?来,说不准就会突然喧哗,将粮食抢走。毕竟谁也不相信,全?城的百姓真的都能排上?粥。
崔舒若到的时候,支起?的大锅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倒进足有?半人高的大木桶里。
既然是为了?给全?城的百姓施粥,就不会只设立一处,由着百姓全?排在?一个木桶前。若真是那样,怕是派到天黑都不一定能吃上?三?分之一的人。
直接是分作七八处,都端上?大木桶,后头?的人一锅空了?,即刻再熬第二锅。
崔舒若扫了?一眼,每一处都排了?长龙,一眼望过去竟然见不到头?。她主动走到中间的那一处,婢女用襻膊帮她绑住过长的袖子?。
在?崔舒若的示意下,负责施粥种种繁琐事宜的青衣小官派杂役敲响锣鼓。
“咚”的一声,所有?人都同时开始举起?勺子?施粥。
百姓的碗一个接着一个的递上?去,不管碗的大小,总之一人舀上?一整勺。但也并非没有?人吃完以后,想要换一个队伍继续派,再领一碗粥的。
崔舒若遥遥瞧见些熟悉的面孔,但她并没有?动声色,直到一个头?发邋遢的壮年男子?不耐烦排那么久,试图把一个老人家挤出去时,崔舒若在?心里默默催动乌鸦嘴。
众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到那个邋遢的壮年男子?手里的碗突然就裂了?,而且竟然一个踉跄摔倒,方才他仗着年轻有?力气用来推倒老人的手不知怎么就骨折了?。
邋遢的壮年男子?抱着手疼得面色扭曲,蹲在?地上?哀嚎。
崔舒若揭开幂篱,跟荒凉破败的乐东郡比起?来,崔舒若仿佛散发着犹如日月般的光辉,将目及之处都照得亮堂起?来。
加上?举手投足时天生的矜贵,还有?惊人心魄的美貌,她还未开口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崔舒若轻轻一笑,如盈月,如萤火,像极了?传闻中的仙人弟子?,似乎天生就在?悲悯世人,温和但极致疏离。
“举头?三?尺有?神明,接下来,若是还有?人不按规矩领粥,欺凌老弱,皆会被神明惩罚。”她淡声道?。
而崔舒若身边的甲士们则整齐划一地大声重复崔舒若说的话,确保能叫所有?人都听见。果不其然,这?话一传出去,就有?不少人偷偷站回原位,还有?人吓得脸都白了?。
没有?人会怀疑崔舒若说话的真实性。
她是仙人弟子?而,刚刚那个邋遢的壮年男人受伤得也太过诡异,确实像是被无形中的手抓住惩戒。
百姓们低下头?颅,嗡嗡声不止,有?怯懦不敢说话的,有?偷偷拜崔舒若的。
可当崔舒若扫了?一眼,淡声道?:“安静。”
仅仅是这?一声,甚至还没等成排的甲士重复,也不知为何,偌大城门前竟真的完全?安静了?下来。
负责施粥的青衣小官不住的擦汗,明明是依旧寒冷的春日,可他却满头?大汗,显见是紧张极了?。他是并州过来的人,自然是知道?崔舒若的厉害,他生怕崔舒若会因此发怒。
好?在?并没有?,而且之后即便不用甲士们来回巡逻,也再也见不到有?人敢欺凌老弱,甚至没人敢重新领一回。但就是崔舒若施粥的那一处,比周围排得要长很多,尤其是抱着小孩的。
也许是对于神明的盲目拜服,百姓们认为崔舒若既然是仙人弟子?,肯定也是有?福气的人,说不准喝了?她施过的粥,就能百病全?消,再无灾祸,后面的一年顺顺利利。
虽然崔舒若从没有?这?么说过,她身边的人也没穿过这?个消息,但架不住百姓爱联想,而且擅长以讹传讹。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每每到了?香火鼎盛的寺庙开素斋时,就有?许多人抢着去。
那些人里头?,一多半是做着会被神仙与佛祖保佑的念头?去的。
这?也就苦了?崔舒若。
她的这?具身体娇弱,又被养在?深闺,出入动辄十几二十几个婢女跟随,什么事都不需要她亲手做。如今乍然干活,那舀粥的勺子?又大又重,她还要不停地装进百姓的碗里,没过多久手就开始酸痛了?。
可看?看?那么多满怀希冀的百姓,崔舒若只好?换成左手,左右来回换了?许多次,到最后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才勉强坚持下来。其实手都抖得不行了?,但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威慑力,她硬是做到神情不变。
只撑到她自己该用午膳的时候,才换人。
崔舒若看?了?眼自己如今的功德值,足足有?四万多!她其实还是挺高兴的,有?这?些暂时是不必担忧性命了?,等到齐国公后面下令大量种植棉花,并且让百姓们受益的时候,她还能加不少功德值。
坐进轿子?里以后,她直接脱力了?。
还好?擅长按摩的雀音一直候着,只等着帮崔舒若按一按几个穴位,减少酸痛。
这?时候还不明显,等到回府邸里用午膳和晚膳的时候,才显出来了?。她连筷子?都握不动,止不住手的酸痛,下意识抖手,总之是拿不稳筷子?了?。
但没事,她是郡主,奴仆环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是易如反掌。婢女们不仅能帮她夹菜,还能做到崔舒若不需要多看?一眼,也能夹得符合她心意,大小也刚好?,绝不叫她吃的时候犯难。
虽说累,但安稳人心是必须要做的。
第二日崔舒若仍旧坚持去了?,但每回只待一个时辰。
许是摸清了?崔舒若施粥的规律,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固定施粥的那一处,竟然会有?人从天黑就开始排队等了?,歇一晚上?,到了?第二天能排得上?她亲手布的粥。
而且这?些人大多是为了?生病或是残疾的亲人排的,也有?自己身患病症,看?着药石无医的。比起?旁边施粥的队伍,崔舒若每日所施的人,几乎是最惨最可悲的。
她意识到了?以后,就决心要做什么。
崔舒若很清楚,自己施的粥压根没有?能治好?病的作用,不过是一万普普通通掺了?粟米的粥,可以裹腹,也只能裹腹。
真正能救人的是医者,是药。
所以崔舒若开始寻思?以齐国公府的名义办免费的医馆跟善堂。一则医治患病的穷苦百姓,二则……收养爷娘都死在?战乱的孤儿们。
三?管齐下,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能收服人心的了?。
但这?么大的事,若是支撑一日两日倒也罢了?,时日久了?是笔相当大的支出,还是得要齐国公同意才可。她干脆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到齐国公的手里,里头?写上?了?她在?乐东郡的见闻,还有?自己的见解。
崔舒若写完信以后,心中亦是十分感慨。
她这?些时日抽空便翻看?曾经的乐东郡郡志,原来这?里明明也曾是十分繁华的。乐东郡为于五郡的交接之处,又盛产红蓝草,那是做胭脂必备的料子?,故而贸易兴盛。郡志还说,乐东郡女子?较其他州郡,要更?貌美。
可就是这?么一个热闹繁华的地方,街边的屋檐大多破败,有?些砖瓦都塌了?。
至于年轻女子?,更?是如金子?一般少见,活下来的也多是面色仓惶,看?向谁都是一脸戒备。而在?乐东郡,就连所谓的士族豪绅们,也大多不见踪影。
崔舒若细问之下才清楚,原来丹恒觉得士族们比一般人尊贵,家中又富庶。故而在?攻进来以后,最先遭殃的就是那些士族豪绅,貌美女子?们被劫掠一空,男子?们先是被虐杀,剩下的被当做猪羊圈养起?来,时不时赶出来取乐。
看?着原本?身份尊贵的人沦为自己玩物,才更?能满足心中变态的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乐东郡打?下来以后,可以由着齐国公府的人安排,不必担心本?地士族的缘故。
多数死光了?。
荒凉的长街之上?,最多的便是被丹恒族人玩弄着砍掉腿脚,或是剜了?眼睛玩乐,最后只能满地爬的乞丐们。
可这?年头?,没几个人家里有?余粮,乞丐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等饿死了?。
但真正叫崔舒若接受不了?的是,据接手乐东郡的官吏称,而今整个乐东郡算上?幼儿与满街爬的乞儿们,也不过三?千余人。
听得崔舒若整个人都愣住了?,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因为据乐东郡的府衙里头?记载,明明在?过去未被胡人侵入前,光是城里就有?十多万的百姓,还不算士族豪绅们的奴仆们。
怎么就只剩下三?千余人了?呢?
怪不得每回施粥,总能看?到过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怪不得没什么人闹,因为早上?的粥发不过午膳前,其实人就差不多都施过一遍了?。
等到午膳前歇息片刻,重新开始施粥时,其实是又一轮。
她过去从建康回到并州的路上?,的确见过不少逃难的人,还有?不少死在?半路的,可她在?马车里,感受的的确确没有?这?么深。
也许冯许曾经说过的话是对的。
她以为她很清楚乱世是什么样的,其实不是。
比起?路边的死人,受苦的百姓,锐减的人数更?叫人恐慌,也更?让她明白何谓乱世,何谓真正的残酷。
十多万的百姓,被杀到只剩下三?千余人。
三?千余人啊!
她自从听了?官吏的禀报,便呆坐在?窗前的席子?上?,整整一个下午都没能反应过来。
原来民不聊生,短短的四个字,承载的是百姓的血泪,每一字都有?如千钧重。
日光消遗,月上?柳梢,崔舒若怔怔的看?着一道?道?灯笼被点?亮,可她仔细听着,从下午到深夜,为何是如此寂静呢?
她当真听不到任何响动,明明一堵墙之外,便是长街。
若是在?并州,她可以听见货郎的叫卖声,可以听见孩童嬉戏的声音,可以听见琐碎平凡的嘈杂声,有?时她还会和阿姐猜测那些孩童什么时候会被他们的阿娘捉回家。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崔舒若不让人进来打?扰,心绪又不佳,便没有?人敢进来,只是不断地命人在?灶上?温着饭菜,总不能主子?好?不容易开了?胃口想吃,可做下人的却没准备吧?
等到三?更?天时,崔舒若才终于打?开了?房门,她要了?一碗清粥。
婢女们生怕她有?什么事,可崔舒若却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行雪小心的为她端上?一碗煮过的牛乳,询问道?:“郡主明日可还要出去?不如在?府里歇息一二,您这?几日辛劳不已,若是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国公后日就能到乐东郡,到时郡主您也不必再管那些琐事。”
崔舒若将牛乳一饮而尽,但却没有?同意行雪所言。
“不,明日我还要去善堂,事情是我向阿耶求来的,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她把喝完的碗放在?案几上?,便准备洗漱歇息。
她不能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光感怀是没有?用的。
崔舒若自认为不是什么文采出众的大文豪,写不出忧国忧民传颂千古的大作,可她也有?她能做的事情。与其感怀悲伤,不如实干救民。
行雪她们都做好?了?崔舒若夜里可能会睡不安稳的准备,还命人熬了?安神汤。
但事实上?,她们的担忧多虑了?,崔舒若一觉睡到天明,又是那个神采飞扬,无时无刻都能打?起?精神应付一切艰难险阻的衡阳郡主。
不论多棘手的事,只要落到她手里,都能笑眯眯的解决。
临行前,崔舒若想起?之前吃过的胡饼,吩咐行雪一会儿让人多做一些,给善堂的孩子?们送去。
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当崔舒若真的到了?善堂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并非他们住的破败,如今的乐东郡别的没有?,就是空出来的屋舍特别多。随意寻个全?家死绝的士族府邸就能安置所有?的孩子?,说到底也才一百多个人。
说实话,崔舒若都要怀疑三?千人的民心,安抚了?能有?什么大用吗?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不够有?大局观。
其实齐国公何尝不知道?乐东郡的百姓被杀得都快死绝了?,但越是这?种时候,反而越要安抚,不仅仅是为了?乐东郡的百姓,更?是为了?民心。来日其他州郡的百姓们听闻齐国公宅心仁厚,体恤百姓,而且手下的将士军纪严明,对待百姓秋毫无犯。
这?些传出去,都能成为资本?。
人少才好?,能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好?的名声。
令崔舒若哑然的,是那些孩子?们有?不少是残疾,而且各个都眼神防备。有?不少孩子?能明显看?出是一伙的,而且这?种我们是一块,他们是另一块的小团体感觉十分明显,看?起?来似乎还不是来了?善堂之后才形成的。
但想想也是,若不是一群孩子?凑在?一块,在?胡人残虐的乐东郡,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思?及此,崔舒若心间不由得一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原以为崔舒若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或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可她什么也没有?,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但在?乱世里,填饱肚子?显然相当重要,即便心中戒备,可孩子?们还是一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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