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猗
苏蓁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先前说复原圣剑,是否也与这件事有关?”
萧郁微微颔首,“这个不急,等你从那里面出来。”
说完将她放下,转身面对不远处的妖王,行了子侄礼。
后者一直平静地注视他们,眼中几乎毫无波澜,从头到尾都没有强烈的反应,更看不出多少情绪变化。
苏蓁扯了扯萧郁的衣袖,“前辈不要对他太客气,此后寻常待之就好,否则我只会不舒服。”
萧郁闻言立刻点头,“没问题。”
没有说出半句劝诫,也没有将人族礼法搬出来说事。
苏蓁十分满意。
她不确定一个人族父亲看到这些画面会如何反应。
但她很清楚眼前这位并不会当回事。
许多许多年前,他就让自己省去那些繁冗礼数,说他最是厌恶这些。
他还说,若她非要表现得像人族般软弱虚伪,他多半会因为看不顺眼而杀了她。
“王上——”
萧郁淡淡开口:“我向你行礼,是因为我乐意,你不愿令嫒摆出人族姿态,乃至威胁她不许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你比她强罢了,如今你打不过我,我向你行礼,你再怎么不爽,也得受着。”
苏蓁讶然睁大眼睛,差点笑出声来。
黑发绿眸的妖王立在绿荫间,一席翠羽华衣,身如春树,露濯蕣姿,静立不动时宛如玉像。
此时,他若有所思地歪头看了过来,脸上没有半点怒意,然后轻轻一哂。
“如此难得之事,我岂有不愿?虽然我比仙尊痴长几岁,但若非借着女儿之势,焉能让阁下俯首?”
萧郁十分淡定,“我也不是为了让你高兴的。”
妖王显然并不在乎,眼中甚至还真有几分满意之色,“无所谓。”
苏蓁:“……”
她爹也被人穿了吧。
苏蓁忍不住道:“我当年向你行礼,你就那么不乐意?合着是看人下菜碟?”
他轻飘飘地一眼扫来,“你当年是什么修为?”
苏蓁冷笑,“王上不珍惜,过两日我成圣了,你后悔也晚了。”
前方的妖王仍然淡定,“反正你也做过了,届时我便集齐两位圣境强者的大礼,我怎么也不算亏。”
苏蓁险些没让他气死,“这就叫大礼?”
她怒气冲冲地抓住萧郁,“走!回浣花州!”
萧郁愣了,“啊?”
苏蓁撇嘴,“去祭拜我娘,去在她坟前磕头,你不乐意?”
萧郁呆了一下,接着狂喜,反手将她搂住,“乐意乐意,现在就去?”
“……嗯,现在就去。”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临行前的那一刻,苏蓁还是忍不住转身,看向树下的妖王。
后者悠闲地抱臂而立,在浓阴树影间,他的面颊上、胸腹间的翠绿光纹,一道一道皆熠熠生辉,仿佛流淌的春色。
他的眸光闪动,睫羽间碎光雀跃,眼瞳好似一泓碧水,映着盛夏的千万花树。
有一瞬间,苏蓁回想起很久以前——
在那巨树雕铸的宫殿里,树妖之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瞰着下方的领主们,那双绿眸寒冽如刀锋,泛着幽冷悽光,只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是诸多被俯视的妖族之一。
她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或许是后悔吧。
后悔来见他,后悔想要从他身上找寻母亲的影子,毕竟她越是了解他,越是知道他和母亲截然不同。
她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一点点愤懑委屈,因为她并非他麾下领主,不曾受他的庇护恩泽,又凭什么要忍他的居高临下,忍他的颐指气使,忍他审视的目光和如同打量蝼蚁的眼神。
为了避免命丧妖界,她只好不断劝自己,好歹那炼胎法阵,也有他的力量在其中,否则若是换一个爹,自己的天赋说不定还会差些。
但这种事向来说不准,有许多半妖,父母双方皆是大能,最终却庸庸碌碌,甚至天赋还不如寻常修士。
换成父母皆是人族强者的,也是一样,也能挑出许多子嗣天赋平平的例子。
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世家大族日渐势颓,青黄不接,最终彻底败落了。
当时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不断想着这些,自己安慰自己,然后再反驳自己,终究是忍不了,甩手而去。
然后他们就很久不曾见面,直至她修为渐增,不断来妖界历练,偶尔从这里经过,会遇到他。
但也只寥寥几次。
“……”
苏蓁眨了眨眼。
她忽然在对方目中看到一种近似温柔的笑意,或者还称不上温柔,只是褪去了盛气傲慢,故此显得柔和了许多。
或许最初的时候,她期待的也不过如此,她也没想要更多的东西,毕竟他们素未谋面,他还不怎么喜欢人族。
若是他能夸她一句,或许她会很开心,就像曾经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赞许和肯定一样。
在母亲离去之后,再收到来自其他人的夸赞,纵然也会让她高兴一下,但终究不同。
“……王上。”
苏蓁脚步一顿,“我忽然觉得,或许我该给你道歉,我不该将你视为……”
替代品?
“不用。”
他开口打断了她,“你没错,不会像人族父亲一样对子女,无法使你满意,而你满意与否,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
苏蓁并不意外,“我这身躯的骸骨是王上所予,哪怕王上之前说你我互不相欠,但真正算起来,终究是有生恩于我。”
他没有说话。
苏蓁深吸一口气,“只是我还得抱怨一句,若是你当年对我亲切一点,或许我就不会对我前头那个师父……”
但凡母亲一直活着也行。
只是没有这些假设。
苏蓁自嘲地叹道,“虽说不曾影响我修道……”
上辈子她每一次晋境的年纪,几乎都能吊打所有同龄人,所以虽然某些事给她添了点烦恼,但终究也没真正影响修行。
至于飞鸢城的事,就算她对玉尘仙尊毫无遐思,甚至就算她拜了别人为师,但凡她在天元宗,但凡她在那场比试里拿到冷香,也都早晚会和柳云遥对上。
苏蓁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就算她们不是师姐妹,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将那剑交出去的。
“……故此我不会终日渴望这些,却还是有点想要的,说到底,我确实不够冷心冷情,你瞧不上我也正常。”
树下的妖王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你的天赋虽说也算高,但这数千年来,我见过的与你资质相仿者,不知凡几。”
他停了一下,“但其中唯有我儿,有望破碎虚空,飞升异世,其他的那些琐碎杂事,又算得了什么?无心无情者何其多也,杀父弑母的亦不在少数,如今何在?有几个成就大道的?”
苏蓁浑身一震,几乎感到难以置信,“……你说的这位是我对吧?不是你的种子和断枝繁衍出来的哪位兄姐吧?”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苏蓁默默扭头。
五百年了。
这家伙终于夸她一回了。
虽然她已经没那么想要……算了,她还是挺高兴的。
苏蓁轻咳一声,“人族父亲也有好有坏,卖儿鬻女、吃了酒将孩子打死的,也不是没有,王上既不是人族,与母亲也还不是夫妻,确实不需要和他们比较。”
后面的妖王瞥了她一眼,“我竟分不出你是在讽刺还是劝慰。”
“……我都说了不用比。”
苏蓁挥了挥手,“我真要走啦,父亲定然也为天道所影响,一直忍着不向我动手,定然很是难熬。”
他微微蹙眉,似乎想辩驳,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的手,仿佛在琢磨这动作的意思。
然后,也慢慢扬起胳膊,向她挥了一下手。
苏蓁笑逐颜开,遂彻底回过头,拽着萧郁离去了。
他们直接去了水芸山,在远离苏家府邸的后山,有一大片属于苏氏的墓园,两个练气境老仆在此看守。
显然天道还没有彻底丧心病狂,没有让每一个看到她的活物攻击她。
也得是具备一定实力,真正能伤到她的人,才会受到操控。
山间雪松亭亭而立,水杉华盖如云,夏日里满目乱翠浓阴,一条宽阔平坦的石路横贯林间,陵园里碑墓嶙峋,寂静无比。
偶尔有风声吹过,传来远方微弱的鸟啼虫鸣。
苏蓁和那对看守老夫妻打了个招呼。
他们是苏家的仆人,签了身契,族里有人教他们基础功法,如今看着老迈,但其实和她年龄差不多。
两人见了她连忙过来行礼。
苏蓁见他们有些疑惑,就解释了一句:“虽说母亲忌日过了,但下一年的我也未必赶得上,以后……”
那两人都是修士,一听这话,便猜到大小姐多半是要晋境,她境界那么高,定然十分危险。
这话显然是在说以后未必能再来了。
苏蓁并不多说,又指了指旁边的男人,“这位是我意中人。”
两人连忙转身下拜,直呼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