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136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月池不由悚然,她紧紧抓住嘎鲁的袍边:“可、可……这里没有药啊。”

  嘎鲁道:“没药就多吃肉呗。”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她气血上涌,终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整整四天。刚开始还心存怀疑的嘎鲁,终于接受了汉人女子脆弱的事实,转而去威逼丹巴增措。丹巴增措欲哭无泪,他只能一面告饶,一面力劝嘎鲁趁着人还有一口气,赶快送回明地去,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至于乌日夫等人,他们既不想月池被治好,更不想在大雪天出行,于是一口咬死:“换个大夫就好了。”局面因此陷入僵局,而就在这段时日,月池和时春都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昏迷状态。

  月池是突然惊醒的,她趴在办公桌上,身边是巨大的落地窗中。夜晚的城市的辉煌,穿过透明的玻璃,散落在她的身上。她怔怔地望着外头,五光十色的灯火,绚烂如春。她打了个激灵,惊惶地起身,黑色的伞裙像花儿一样铺陈开来。她低头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露脚趾的鱼嘴鞋和涂成了红色的指甲,忽然抓起了手提包,拔腿奔了出去。高跟鞋在楼道中踩出砰砰砰的声响。她还在加班的下属们露出惊诧的目光,他们口中的一声李总还没叫出口,就见她如疯子一样,冲进了电梯中。

  她在电梯按键上摸索,不小心误触了警报键,服务人员的询问声在电梯里回荡,可她却充耳不闻,她按着一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很快,电梯就在她面前缓缓打开,熟悉的大厅映入她的眼帘。前台小姐走到了她的面前,礼貌地询问:“李总您好,请问需要给您叫司机吗?”

  月池浑身颤抖,她哆嗦了好几下,才说出了第一句话:“叫他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大厅里所有人都被她吓住了。他们纷纷涌上来,问她是怎么回事。月池抬眼望向她们,却突然发现,围住她的人中,有许多都没有脸。没有脸的人,在她身边……月池尖叫一声,她破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去。

  她的短发在风中飞扬,城市的车流和路灯不断从她身边闪过。她跑得好像要飞起来,她穿过了一栋栋的房子,来到她的家门前。熟悉的花园映入她的眼帘,清凌凌的池水,如茵的草坪,高大的树木,一切都和她记忆里一样。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瘫倒在家门前,艰涩地开口:“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可大门却始终没有打开。门窗就像一张张紧闭的大嘴,无论她怎么叫嚷,都没有人理会她。忽然之间,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悚然一惊,转过头,立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脸色粉白的小太监,他笑容可掬道:“李御史,您怎么在这里,万岁遣我召您回去呢。”

  月池如遭雷击,即时从梦中惊醒。她喘着粗气,黑发已然黏在脸上,时春还在她身旁昏迷不醒。她呆呆地愣了片刻,终于认出了这所在何地,是鞑靼,她还在鞑靼,还在五百年前……

  她的双眼好像变成了泉眼,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好像要把过去十来年咽下去的苦水,全部都倾倒出来。她身边忽然传来声响:“你就那么想回去?”

  月池这才惊觉,嘎鲁原来就在一旁,她下意识要收敛自己的情绪,可她刚一低头就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机会,所以她又一次扬起了头:“当然,我一直都想回去,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回去。”

  嘎鲁心中又堵又涩,他难掩黯然道:“难道为了回去,连命都能不要?”

  月池的目光微闪,她咳嗽一阵后道:“你娘在这里时,也像我一样,是吗?”

  嘎鲁愕然抬头,月池惨然一笑:“把她的诗文拿过来吧。我快死了,替你解读完,也算是有始有终。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嘎鲁勉强定了定神,他没好气道:“你都要死了,还谈什么事!”

  月池低头,眼泪簌簌落下:“我死了,可我的尸骨还在,求诺颜,将我的尸骨带回故土,我不想死了后,在冰冷的地里,还要做孤魂野鬼。”

  嘎鲁一震,他的心仿佛被谁狠狠攥了一把,面前这张憔悴的脸和他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他忍不住大嚷道:“回去就那么重要吗,回去有什么好,在这里、这里一样有亲人朋友,这里的亲人就不是人吗?!”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要舍弃他!

  月池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方道:“回去当然重要,要是不重要,她怎么会给你起名嘎鲁呢?”

  嘎鲁正是蒙语中大雁的意思啊。嘎鲁一颤,他终于颓然坐下。月池问道:“你有汉名吗?”

  嘎鲁缓缓抬起头,他眼中水花闪动,静默良久方道:“雁书,叫程雁书……”

  月池凄然道:“九秋良会少,千里故人稀。今日龙山外,当忆雁书归。她即便在死前,都在想回去呐。”

第247章 今日之是不可执

  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去死了……

  嘎鲁心中大恸, 他此刻心神失守,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月池福至心灵,问道:“她、她可有说起, 自己是何方人士?”

  嘎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月池道:“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您还担心什么?我、我虽然与您母亲素未谋面, 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若是官宦人家出身,说不定,我真的知晓。”

  嘎鲁犹豫片刻道:“是徽州的程家,家中是有做官的……”

  月池登时变貌失色:“南直隶徽州府?是不是休宁县人士!”

  嘎鲁一愣, 他下一刻已经冲上前来:“你真的知道?”

  月池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打转,似乎是要找出一些故人的痕迹, 嘎鲁已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说啊,你快说!”

  月池道:“她有没有,和你提过程敏政?”

  话音刚落,她就从嘎鲁的脸上读出了一切:“是堂兄妹吗?”

  她的一个师父唐伯虎是程敏政的学生,而另一个师父李东阳,是程敏政的同窗。程敏政因科考案死在狱中后,每逢他的忌日, 他们都会祭拜,并遣人送礼前往休宁。月池也因此在朱厚照面前, 请求加恩给他的后嗣。真是没想到,当年一念之仁,举手之劳, 居然成了今日的救命法宝。

  嘎鲁深吸一口气。月池哽咽道:“真是孽缘。程公娶大学士李贤之长女为妻, 而我的生母, 正是李贤的次女啊。诺颜,说来,我们两家也是世代交好,算我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送我家去吧。我即便到了九泉之下,都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嘎鲁怒道:“可你这么回去会死的!这么大的雪,你在半道上就会没命的。”

  月池悲哀道:“世兄,我和伯母一样,即便死,我要死在自己的故土。”

  嘎鲁静默良久方起身,他没有应承,而是道:“你放心,不用回去,药材的事,我会想办法。”

  月池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还不肯答应,她道:“这天寒地冻的,你能去哪儿想办法?”

  嘎鲁不耐烦道:“总之我一定有办法!”

  月池又急又气:“你们蒙古穷得连纸都没有,国书都要反复使用,别说是你爹那里,就算是汗廷之中,估计都没有多少药藏吧!”

  这说得是弘治年间,达延汗入朝时递交的国书居然是是往年用过的,上头的日期都不对。鸿胪寺欲以不敬之名怪罪,可孝宗皇帝却道,蒙古苦寒,不必计较。月池只是听了一耳朵,却对蒙古的穷困留下了深刻印象。

  嘎鲁没有答话,道:“休息吧。”语罢,他转身就走。

  月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她已是气急败坏,刚想要重重捶床,却顾及一旁人事不省的时春,只得生生忍下,长叹一声。

  乌日夫没想到,嘎鲁竟然在这种天气还要出门。他劝道:“诺颜,这,不过是两个汉人,您这是为什么呀。再说了,这么大的雪,咱们能去哪儿弄药。”

  嘎鲁没好气道:“还能去哪儿,去汗廷。”

  乌日夫大吃一惊,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嘎鲁:“您、您疯了?那就是两个汉人,他们……”

  嘎鲁斜睨了他一眼,他道:“你是不是皮又痒了,我为什么要跑这一趟,还不是因为你!”

  那日当着月池的面,嘎鲁虽没有处置乌日夫等人,可在人后,他就以摔跤为名,将这群人狠狠揍了一顿。乌日夫被打得浑身青紫也不敢作声,更不能去找丹巴增措看病,只能在夜里悄悄叫老婆抹药。他一听嘎鲁之言,就觉身上又疼了。

  嘎鲁想了想道:“把他们都叫上,活该你们去。”

  乌日夫等人叫苦不迭,却只能跟上。嘎鲁牵动缰绳,打马射了出去,冲进了这茫茫的大雪中。

  这一次赶路,花了四天四夜才到达目的地。望着眼前这座熟悉的斡耳朵,饶是离开多年,嘎鲁心中依然感慨万千。他步履虚浮地下马来,侍从奴仆瞧见他们的身影即刻就围了上来。他们刚开始还认不出,喝骂道:“是什么人!”

  乌日夫呸道:“瞎了吗,连王子都不认识了。”

  侍从们定睛一看,才依稀辨出了他的模样。他们心中又惊又喜又忧,先是谢罪,又回头大叫道:“是小王子回来了,快,快去禀报大哈敦!”

  满都海福晋正在梳妆,她闻声连顾姑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就走出金帐。她看着一身狼狈的嘎鲁,万不曾想到他会这个样子回来,惊道:“嘎鲁,孩子,你怎么,是有人在追赶你吗?”

  嘎鲁定定望着她花白的头发,半晌方道:“嘎齐额吉,我没事。我有事求您相助。”

  斡耳朵中,巨大的火盆中,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产自中原的香料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一股浓烈的芬芳释放出来。满都海福晋坐在狼皮大褥上,眉头深锁:“你要那么多药材,做什么?”

  嘎鲁立在中庭,低头道:“回嘎齐额吉,孙儿有重要的人要救。”

  满都海福晋冷哼一声:“是吗,那你可得说说清楚了。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肯甘冒这样的大险,回到这个你畏如蛇蝎的地方。”

  嘎鲁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痛色,他默不作声。

  满都海福晋厉声喝道:“回话,是什么人!”

  嘎鲁眸光一闪,道:“是一个女人。”

  这可大大超乎满都海福晋意料,以致于她面上的怒容都空白了一秒,半晌方道:“一个女人?”

  帐中侍女们都掩口直笑,满都海福晋的神色也缓和下来:“真是稀奇了,我倒想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你不惜一切,奔回汗廷。”

  她想了想问道:“我问你,那姑娘多大?”

  嘎鲁道:“十几二十岁吧。”

  满都海福晋点点头:“年岁倒与你相近。我再问你,人生得怎么样?”

  嘎鲁想到月池的脸,嫌恶道:“奇丑无比。”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身旁的旧仆塔拉忙出来打圆场:“小王子,还不快说实话。大哈敦也是关心你呀。”

  嘎鲁咬紧牙关:“我说得本来就是实话,长得丑有什么,不正好配我吗?”

  满都海福晋被气得一窒,她有心想要发作,却在瞧见他身上不断融化的雪水后,硬生生忍下:“先去换衣服。换好了我们再说。”

  嘎鲁硬梆梆道:“不用了。她病得要不行了,我要赶回去救她。”

  满都海福晋又碰了一个硬钉子,她霍然起身道:“好,塔拉,快叫人去备车马。”

  嘎鲁一凛,他道:“您备车马干什么?”

  满都海福晋亲下堂道:“她不是快死了吗,好歹是我的外孙媳妇,我得去看看她,好好照顾她。”

  岂料,嘎鲁还是一口回绝:“不成!”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当众顶撞满都海福晋了。帐中的仆妇皆低眉垂首,不敢作声。满都海福晋已然是怒气冲冲:“你既然不打算认我,又还回来求我干什么!”

  嘎鲁一窒,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缓了缓语气道:“嘎齐额吉,孙儿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是个汉人。”

  满都海福晋的脸上登时风云变色,嘎鲁直视满都海福晋:“要是消息走漏,传到额吉耳朵里,她一定活不成了。”

  塔拉嬷嬷自幼看着嘎鲁长大,对他十分爱护,此刻眼见满都海福晋神色不对,忙插话道:“小王子你,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怎么能和汉人厮混在一起?”

  嘎鲁喝道:“我本来就是半个汉人!”

  满都海福晋长眉倒立:“可你也是我的外孙,孛儿只斤氏的血脉不容再搅乱了。”

  嘎鲁冷冰冰道:“俗语说‘人有尊长,衣有领袖。’孛儿只斤氏自有大汗和两位王子来传承。我不过是旁支,我的血裔纯不纯正,又有什么要紧的。”

  满都海福晋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嘎鲁这话恰恰戳中了满都海福晋的痛处。嘎鲁是满都鲁汗的后裔,而达延汗却又属于另一支。当汗位从满都鲁汗落入达延汗身上后,不仅索布德公主的身份变得尴尬,嘎鲁的地位又何尝不是。他因为自己男子的性别,比索布德公主更受达延汗的忌惮。他和自己的部民被赶到赛汗山一带,达延汗在其中就起了不小的助力。

  而知晓一切的满都海福晋,最终还是选择了她的新丈夫,同意让她的长孙远离汗廷。为此,她心中十分煎熬,她一方面希望嘎鲁能够回来,享受天伦之乐,另一方面又担心会引起两位亲人相争,惹出大乱子。

  嘎鲁对一切心知肚明,他道:“我娶了这个丑八怪,不是还给噶齐额吉和汗廷省事了吗。你们再也不用去费心去替我找一个,又有血统,又势力薄弱的妻子了。”

  满都海福晋心中是又愧又怨又恼,一时五味杂陈,气急之下,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她骂道:“跪下!”

  嘎鲁被打得偏过头去,却又立刻依言,直挺挺地跪下来。

  满都海福晋见状更加气恼,她左右开弓,又是好几下。满都海福晋是马上豪杰,武艺出众,纵使已然年过五十,依然十足。嘎鲁被打得鼻口沁血,却依然纹丝不动,他脸上浓密的胡须将他心中的一切波澜都掩盖,他只是说:“求噶齐额吉,拿些药材给我。”

  满都海福晋眼看他这个样子,焉能不生怜爱之心。可嘎鲁这样的态度,又让她实在无法冷静。她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好啊,你以为你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是在顺着我的心意做事对不对?你这个畜生,你……”

  她又欲再狠狠给他几下,却到底下不下手,而是道:“嘎鲁,嘎齐额吉是大哈敦,可也是你的亲外祖母。我也是盼着你好,我不是非要将你踩进泥里给人垫脚……”

  年少时的嘎鲁听到这话,可能会和她大吵一架,可现如今,他早已冷了心了,他突然没了再气她的想法,而是道:“我知道,是我想错了,求噶齐额吉原谅我,拿些药材给我吧。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去死了……”

第248章 鸳鸯带上三生恨

  是一个女人,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

  他的头磕在厚厚的地毯上, 发出了一声闷响。满都海福晋深吸一口气,她亲自将嘎鲁扶起来,问道:“你告诉我实话, 你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 还是只是为了让我、让他们安心,才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