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74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他们近日休息的地方名唤远香坞, 取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之意。远香坞位于湖心之上,四面环水, 仅靠小舟与外界相连。此时正值盛夏, 湖中红艳耀目,绿盖擎天。他们面朝荷风, 歇在软塌上,只觉凉爽宜人。

  月池正拥着丝被,睡得正熟。一旁毫无睡意的朱厚照听她均匀的呼吸声,神色更加凝重。这并非是他的错觉,当李越被戳破此生最大的秘密后, 反而变得更加坦然。她意识到,她的性别不会阻断她的上进之路, 披着文官皮的女子身份,既能成为更进一步的筹码,也能变成同归于尽的威胁。她因而重归冷静,运筹帷幄,以退为进,又一次逼得他进退维谷。

  先是示弱,降低他的警惕, 再抛出了“心学改良,抬高皇权”这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 将他和他的亲信全部套了进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低头。接着,她成功拿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 再以新大洲为噱头, 以项目制为武器, 安定四方,加强权柄。没有阴诡,皆是阳谋,却环环相扣,把所有人都逼到她设定的位置。

  她坚称无意威胁他的统治,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底层百姓过好一些而已。抬高庶民的位置,也是为了帮他更好地制衡士绅罢了。这样话术,他已经听过一次。在开关前夕,她也劝过他扶植商贾,来压制士人。

  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这的确是妥善的选择,可感性的那一面却在疯狂预警。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聪明与愚蠢,理智与疯狂,坚强与脆弱,极善与极恶,齐聚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他在她身上能看到人性至美的崇高,也能看到人性至恶的残忍,因而他喜欢和她过民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却不得不承认只有身居名利场的李越,才是真正的李越。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得惊人,因为他心中有数,只有无能之人,才会靠发怒解决问题。他的怒火不会对现状带来任何积极影响,反而会让阿越又一次抓住机会,明白他已经无牌可打。朱厚照摩挲着月池的乌发,他们依然是最般配的恋人,也是彼此最大的敌手。

  这一局,是他贪心太过,操之过急,这才叫她占尽上风。可到了明天,他们两个人又要从头玩起。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这次,鹿死谁手,尚是未知数。而他比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虽然排斥她的妄念,却仍积极吸纳她的智慧。并且,比起她有时读书人的天真,他永远是现实至上,只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上一次他能釜底抽薪占了马六甲,这一次他也同样能找到破局之道。他既要这水横无际涯,又要永做这万水之主。

  项目制一经推行,果然取得立竿见影的成效。一来,项目制充分调动了大明上下的积极性。考成法虽然也要求严格,赏赐丰厚,但官吏只有达到中央的要求,方能得到薪酬。基层的惰性的确被消除,可自身的积极性却并未被调动起来。可项目制不一样,它在加强中央权柄的同时,给予了基层较大的自主权。州县官员可以因地制宜提出让当地发展的项目,来争取中央的支持。权力、名望、升迁以及捞油水的机会……面对这样的好处,傻子才会不动弹。二来,项目制推动各地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推动官商民的进一步协作。治农官的建设为抵抗水旱灾害,保障果腹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加强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可月池的心愿显然不止于此。项目要落地、要实施,光靠衙门里的老爷和那几个差役可远远不够。老爷们势必分出利益,和民间协作,群策群力,共同推动当地经济的发展。

  一时之间,各地的项目策划书如雪片一样涌向中央。月池翻阅这些策划书,都觉大开眼界。有提议发展本地酒业的;有致力于中药材种植,甚至还提出“粮药套种”之法的;有说发展肉鸡、肉羊养殖的;有说想尝试种果树……最让她惊诧的是,西部地方官僚联名上奏,希望朝廷能助力他们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繁华。

  以前有碍于鞑靼和瓦剌,才硬生生断了这一条财路,现下边患既解,当然要把这条财路找回来。

  陆上丝绸之路大致有三个方向,一条是西汉张骞开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丝绸之路”,即内地至河西走廊、天山南北、中亚、西亚然后延伸到非洲和欧洲的重要商道;一条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进入中亚的“草原丝绸之路”。还有一条则是由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岖的“西南丝绸之路”。【1】

  这些内陆官员,显然是眼馋东南很久了,在策划中不仅附上了大致的地图,甚至还做出了初步的预算,当然更多的篇幅是将恢复陆上丝绸之路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月池看罢之后,久久不能平复。桎梏一旦被打开,就再无人能锁住智慧的火种。越来越多的人从僵化的机制中挣脱出来,更好地看到世界,改变世界。但她却没有立即批准陆上通商的大项目。一来和奥斯曼帝国之间的关系,又一次陷入微妙期。二来这笔投资可不会是一个小数目,一不留神就会玩脱。她是想在内阁首辅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可不是在此刻,更不是用如此拙劣的手法。

  经过廷议讨论,第一拨批准实施都是小而美的规划。而大规模的策划均被指出若干疏漏,要求再斟酌修改。此刻,朝野上下就明白了,这笔银子也不是好拿的。小项目是试点,也是敲门砖。要是连小事都做不好,朝廷又岂会放心托付大事呢?

  不论是出于为民造福,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想头,各个项目在中西部遍地开花。新的技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时,再提升上林苑监、工部与鸿胪寺的地位,选拔匠人为吏员,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都在发生变化。已经十分稳固的农业基石,将一批劳动力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而庞大的对外贸易则给商品经济插上飞翔的翅膀。士人阶层为了不眼睁睁看着财源从指缝溜走,选择随之改变,心学的诞生则为他们这种转变赋予正当性。社会精英的目光会从八股和逢迎中挪出来,转变为对实务和实技的关注。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占据至高点的皇权,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维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须要顺应形势,一来将核心技术和关键产业握在自己手中,二来通过讨好底层民众来压制士绅,可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方面,在华夏盘踞千年的士绅阶层不是软柿子,他们如今只是暂时因厚利安稳,可只要上头露出一点儿缝隙,他们就会乘势而上,群起而攻。另一方面,没人情愿被踩在脚底。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民众的生活得到改善,他们也自然而然会寻求更多的权利。而无论是哪一方,他们要想崛起,想居于主导地位,都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更有利的产业。政治、经济和文化,终于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

  已经打开的海关,不会再关上;已经开始的官营出口,东亚贸易圈不会再停止;已经转变从商的士绅,不会再收手;已经成为正统的心学,也拥有无数拥护者,他们会拼尽全力捍卫它的统治地位,就像过去捍卫理学一样。已经改善生活的小民,不会甘心贫寒。已经在发展的科技,也会迎来一波春天。

  走到今天的月池,蓦然回首,方觉华夏已经跳出了静态的循环,赶上了大航海时代。她虽然永远无法回去,可她已经看到了腾飞的希望,她所期盼的未来,正在朝她迈步走来。

  这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是她留在这个异世不至于发疯的锚点,可当这一天眼看真的要到来时,她心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释然,有的只是空虚和茫然。

  她看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看着他由张扬恣意的少年成长为英姿勃发的青年,再到如今令人捉摸不透的中年。他依然喜欢游猎,头戴狐皮帽,身披翠云裘,千骑卷阳山。只是现在他所用的器物,早就由弓箭换成了新式的鸟铳。

  这是当世最先进的热武器,哪怕是最凶狠的豺狼虎豹,在枪弹面前也毫无还击之力。于是,整座山都回荡着枪声和哀嚎声,月池的口鼻充斥着血腥味。她僵硬地坐在营地,远处仍不断传来欢呼。

  随从们一面跟在朱厚照身后捡拾狐狸,一面发自内心地赞叹:“又打中了眼睛!狐性狡诈如此,皇爷尚能一击即中,真是神枪手啊!”

  “今儿可是真是大丰收,就这么一天的收获,赶上过去半个月了!”

  “还不是爷厉害!”

  朱厚照笑骂道:“少来。带下去剥皮,伤着一点皮毛,唯你们是问。”

  这些积年的老手领命下去,很快就送来一张张完整的皮毛。他们非常细心,对着主子的一面皆无血迹,或光洁如雪,或漆黑如黑。可有些东西,并非是装作视而不见,就能不存在的。在这厚厚的皮毛之下,仍有粘连的血肉,在不远的地方,仍有虫豸在啃食残肢。

  鞑靼的尸骨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朱厚照仍在问她:“这白的不错,给你做一件斗篷怎么样?就以狐皮做里,大红羽纱当面。这鹿皮也好,给你做双靴子吧……”

  今日所打一座山的猎物,竟是全部用在她的身上,他在一件一件地给她安排起居之物。周围的随从皆眼观鼻,鼻观心,第一次见皇爷这般做派时,他们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这都多少年了,谁能不习惯了呢?

  可被众人艳羡,盛宠在身的人,却面无喜色。月池别过头去,干呕出声。随从惊得魂飞天外,忙跪下请罪。

  朱厚照摆摆手,皮毛即刻被带了下去,血腥味很快就被香气冲散。那是松枝的香气,混合着烤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

  侍立在月池身侧的宦官早已退避三舍。他坐到她身侧,周身热得惊人,他替她剥着橘子,明知故问:“不喜欢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样杀生,有伤天和。‘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朱厚照不以为意:“开春时让他们放些猛兽入山林不就是了,下次再去更远的山吧。”

  她意有所指道:“何须如此,只要您少来几次,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朱厚照嗤笑一声:“废话,那你怎么不叫老虎少吃点肉呢?”

  月池一时默然,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认输,怎么可能甘心束手就擒,那么这一次他的回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就如老刘所述,他们如今就像夫妻店一样,因为关系太过紧密,牵连实在太大,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不能下狠手把对方往死里整,可又因立场的不同,又得时时进行利益的分割与争夺。在有限的尺度内,是无穷无尽的博弈与防备。

  月池幽幽一叹,大局既然有利于她,那么她就要将这种局势真正巩固下来。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谁都不能阻挡她,谁都不可以。

第417章 十万峰峦脚底青

  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月池已经做到了内阁首辅, 因着项目制与考成法,她虽无宰辅之名,却有宰辅之实, 在行政领域已经能做到呼风唤雨, 一呼百应。但如若她还想更进一步,取而代之, 手里就必须要有兵权。可作为有明一代难得的马上皇帝,朱厚照在兵事上从未松懈。

  月池在九边埋下了张彩这个钉子,在广州又有时春为助力,以这二人为支点,培植自己的人马, 北边的平民将领正积极作为,南边的女将亦展露风采。然而, 在朱厚照精密的人事体制布局下,这些边境势力始终都是备受掣肘,无法真正威胁中央。在天子有兵权,有火器,军费充足,威望正盛的情况下,指望由地方反攻中央, 的确太过勉强,到头来还是只能寄希望于小规模的内廷政变。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和朱厚照常居摩诃园, 时不时白龙鱼服的原因。没有禁军的保护,慢慢降低锦衣卫的警惕,才有下手的机会。这势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她有足够的耐心。

  白天, 他们依然和如琴瑟。人这一辈子, 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这样漫长的岁月,只会让熟悉变为深知,亲密更如胶漆。她和贞筠、时春相濡以沫的日子,似乎已经湮没在记忆的洪流中。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们有时候会扮成走商,有时会扮成游侠,有时还会装作牧民。他们会躺在如茵的草地上,遥望满天星斗,也会在山顶相拥而坐,等待着日出。当晓风拂过时,朱厚照就将她唤醒。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红日喷薄而出,将霞光洒遍山海,天地万物都沐浴在旭日朝晖中。朱厚照的声音格外兴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快看,那有只狐狸!”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棕色的山间精灵在林木中偷偷地打量他们。这时的她,心中也是有惬意和欢喜的。

  然而,到了夜间,万籁俱寂时,尽管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适才的欢愉,他的躯干仍如蛇一样和她紧紧纠缠,过去的回忆却已像绳索一样将她从虚幻中拖出来。她忍不住思考,白天时行经的地方,哪里是可以下手的,是在他的饮食中下药,还是直接将他从山巅推下去呢?有时想着想着,她自己都会觉得不寒而栗。人为什么能变成这样,感情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她就在这样的拉扯中活着,静静等到了那个一击必中的时机,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脆弱之时,反而等来了她自己的。

  那是一个平常的冬日。雪花落在晶莹的玻璃窗上,宛如情人夜半的私语。屋内温暖如春,水仙花开得正好,朱厚照好梦正酣。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吵闹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敲门:“不好了,大福大爷不知怎么的,一个劲地要出去。”

  月池陡然惊醒,她披衣起身。大福正在立在门外。它一直是一只乖巧的狗狗,从不会给任何人找麻烦。随着它的年纪增长,它活动的时候越来越少,睡着得时候越来越多。只有当月池来时,它才会起来摇摇尾巴。只是,月池的权柄日重,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又怎能把所有的目光投在一只狗身上。它撕扯下身上内造的皮毛小衣服,露出稀疏的毛发,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吓退想要去抱它的小太监。直到此刻,月池方惊觉,大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的眼眶有些发酸,她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大福。”

  小狗的耳朵动了动了,它灵敏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它又一次朝她奔过来,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它不肯再跳进她的怀里,而是拉扯着她的衣裳,努力向外走去。

  月池心有所动,她换了衣裳,跟在它的身后。好几次,她想去抱它,可大福都不肯,它就这么一瘸一拐地穿过重重街道,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门前依旧整洁,没有一丝积雪。圆妞听到动静,打开了门,一见她们,便忍不住喜极而泣:“老爷,您终于回来了!大福,好大福!”

  大福舔舔圆妞的手,坚持向里走去。屋内的陈设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动,可住在这里的人,却早已不见了。大福在堂内走了一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可它还不肯死心,开始用头去撞门。圆妞吓了一跳,她忙拦住大福:“这是怎么了?”

  月池却明白了,她推开了门,抱起了大福。这次,小狗没有拒绝,它依偎在月池的怀里,看着她推开家里所有的房门。一个人抱着一条狗,进入一个个空房间,去找两个明知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每当房门打开时,大福就高高地仰起头,可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后,它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次又一次,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到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后,失望就变成了绝望。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圆圆的眼中淌出来。它喘着粗气,呼出一阵阵白雾。月池抱着它,坐在以前的家里。她不断摩挲着它的毛发,替它挠着下巴:“好狗狗,好狗狗,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了……”

  大福定定地望着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

  它只是一条小狗,它能做的只有爱和陪伴。当它终于坚持不下去,无法继续陪伴时,希望能带着它的主人回到能叫她心安的地方,找到能叫她心安的人。可惜,温暖已经失落在回忆里了。

  对不起,它要走了,对不起,又要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大福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天地间静得只有雪落的声音。多么可笑啊,她又成了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畸零人。长空里,一只孤雁。【1】

  朱厚照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将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笨拙地安慰她。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不可能不恨他。

  可到了晚上,他们又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身边,那种灼人的热度又一次笼罩住了她。她听见他的声音既低且柔:“我已经叫人好好安葬大福。”

  月池没有作声。他继续道:“我现在就下旨,让方氏和时氏回来。”

  月池一愣,她转过身道:“不用了。”

  苍白的月光下,她的双眸如被水洗过一般。她抚触着他的脸颊:“那时,我是在气头上,所以才口不择言。”

  朱厚照按住她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可月池已经无意在听下去了,她掩住了他的嘴:“做吗?”

  朱厚照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她已经翻身压在他身上。她解开头发,青丝如瀑,披散在他的胸膛上。她的吻如初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融化。那条狗的死,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他沉湎于情欲的海洋,他埋首在她的胸间,细细品味玉山高处的珊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则继续往上。他积极配合着,让她温柔地驾驭着他,快感在慢慢累积。可是,就在甘甜的洪水即将淹没他时,她又一次伸出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418章 无情无尽却情多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朱厚照有时甚至在怀疑, 开关通商、发展技艺于他而言,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是获得了更丰富的财源, 更精进的技艺, 更强大的武器,更广袤的势力范围, 可他的臣民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壮大自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他费尽半生心力建造起的独尊秩序。

  全面开关之后,商贾势力乘势而起。阿越建议他扶持商贾,打压士人。不得不说,这个陷阱的确高明, 可却骗不了他。他太了解李越了,她既仰仗他的力量, 又十分忌惮他的壮大。她始终没和他站到一处,又岂会真正地帮助他。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1】这也是古人早已阐明的前车之鉴。即便再忌惮东南士族,他也不会饮鸩止渴,扶持商贾来做代言人。最后, 他选择釜底抽薪,把持马六甲, 以宦官来经营官营产业,垄断水力纺丝、多锭织机等技艺,消弭了底层的冲击。

  他这一步棋, 堪称神来之笔, 将士绅与商贾全部套住, 阿越筹谋多时的开关,也为他做了嫁衣裳。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海外白银的滚滚涌入,财权流失,儒生经商,各方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乱斗。新的冲击来得更大、更汹涌。依靠革新和开放,登上至高宝座的他,迎来的不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反而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臣下不安于现状,绞尽脑汁挑战他的地位,甚至闹到内乱的地步。

  他手下的太监们兜不住这局面,他也不想下放权柄给具备合法性的男性臣子,以至于不得不借口抬高女子的地位,来换得阿越的支持。她的智谋,果真独步天下。唯有她,才配与他并肩而立。她改革币制收回财权,亲自出面弹压各方,改革心学取代理学,在面对地方的剧烈反噬时,也能想到以项目制的手段,再次加强中央集权,激活技艺进一步发展。

  朱厚照很早就发现了垄断的弊端。凭借行政权柄和乡约的严密管控,官营产业有使不尽的徭役,他们可以尽情压榨,即便累死累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样一来,技艺的缺陷用人力来弥补,技艺本身反而失去发展的动力。再加上,没有竞争,一家独大,各地的官营产业不仅自己固步自封,还肆意侵夺民间产业,破坏民间市场。方氏经营丝纺场时,还研发出了多锭纺织之法,可到了织造局全面接手后,只在刚开始时,出现了一波技艺发展,之后便再也不见这种成倍提高生产的技艺突破。

  他明明知道这点,却没有采取措施,因为在他看来,稳定和控制比进步更加重要。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找麻烦。说到底,不管是过去闭关,还是现在开关,不管是过去遵循祖制,还是现在变法图强,他为得都只是自己一家天下而已。可阿越显然不这样想,这也是她力推项目制的原因。为了争取中央的支持,地方之间天然形成竞争关系,有竞争就会想发展,就会有新的活力。

  朱厚照起初认为推行项目制,是自己和李越的双赢。央地矛盾化解了,中央权柄加强,地方民生也改善。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随后,地方发展的影响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中长大,他怎么能想到,技艺的革新竟然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器物的迭代,甚至出现了连锁反应。棉纺工艺的改善,带来了织造、染布器物的进步,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纺织和毛纺织的全面革新,在缺水的西部还出现了畜力纺毛机;酿酒工艺的发展,带来了封装、蒸馏的进步;粮经作物的套种轮种,带来食物加工的发展;肉鸡肉羊的养殖,又带来沼气利用的发展,还在反哺粮经作物的种植。许多村落,已经开始以沼气照亮做饭。

  而为了抢运本地的商品,各地衙门千方百计去修桥铺路。为了保障道路的平整稳固,终于在和西方的交流中,他们得到了“罗马砂浆”和“罗马混凝土”的秘方。在几千年前,罗马人通过这两种工艺,建造了名垂后世的万神庙和堪称奇迹的供水工程。现如今,这一工艺来到华夏本土。罗马秘方中的一味重要原料,是白榴火山的火山灰,这是大明找不到的,不过这也拦不住卯足了劲想往上爬的人。无数匠人为了官职和重赏,挖空心思去将秘方改良本土化。他们将各种各样易寻得的材料煅烧、调和,再与砂石加水搅拌,通过不断地试验,终于也为中华大地带来了平坦的道路,阿越欣喜地称之为水泥路。城镇的建设也因此焕然一新。房舍陡然拔高,康庄大道四通八达,朱厚照有时在街上行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水泥路一出,东西方的交流变得更加便捷。大陆两端不同的技艺碰撞融合,涌出耀眼的火花。各行各业都在受影响,原本十天半个月才能产出的东西,现在几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产出。过去穷得只有年关才能吃肉的农民,现在能时不时打打牙祭。小商小贩笑得牙不见眼,士绅和巨贾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看到这一切的朱厚照,心中的担忧却更浓。他以为,借助财权的分配和项目的把控,中央依然能够像过去一样垄断技艺,庶民的努力,只能化为专制体系下的养料。民间无论再如何发展,都只能仰赖他的施舍。可现下,技艺迭代已经日新月异,他根本无法也无力去掌控。如果再任由民间这样生机勃勃下去……他不由忆起了他们争吵时,阿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弥合一时的矛盾。贪得无厌的臣下,不会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采取措施,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终有一日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既然无法垄断所有的技艺,那就拣最核心关键的收归官营。他一方面有意识安排官营产业的膨胀,稳扎稳打,吞噬民间产业,再通过分肥,巩固自己的拥趸;另一方面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致力于军工武器的发展,强化暴力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