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86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第164章 一种相思两处愁

  你怎么才回来呀!

  邓桂快马加鞭追上了月池一行, 是夜将俞家的遭遇一一禀告。时春简直是目瞪口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俞昌居然能把自己作到这个地步。她磕磕巴巴道:“师傅, 那这么说, 俞家除了俞洁被送入了王府,其他人、全部都死了?”

  邓桂长叹一声:“没错, 也是造孽。”

  月池却在面色沉郁之后,道:“不太对劲。”

  邓桂一惊,他道:“小人一直跟在他们左右。因沈三娘只是借您和唐娘子的关系,谎称俞洁许给了您,小人于是没有打草惊蛇, 贸然杀了汝王府的人,而是带着俞家的人逃跑, 这样一来,王府那边自然知晓俞家说得尽是谎言,万万想不到,您其实亲至卫辉。”

  月池沉着脸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在想,若汝王府的那几个人不相信俞泽的说法,便不会轻易离去,可他们既然信了俞泽, 又怎会回去再派人追杀呢?”

  时春也是悚然一惊:“是有第三方出手了?”

  邓桂忙解释道:“不会吧,小人是想, 应当是这几个人回去就听说俞家人跑了,所以十分震怒,派人来追杀。”

  月池道:“那么一队人马, 不是几个下仆能调动的。若依常理推测, 即便这些人知道俞家人跑了, 也不敢禀告给汝王世子,大家若一齐糊弄过去,则风平浪静,若是悉数交代出来,惹得世子震怒到派大队人马追杀,这些人决计会被打死。”

  邓桂一脸茫然:“这么说,不是那个嬷嬷和太监回去发现禀报了,那王府怎么会?”

  月池缓缓阖上眼:“怎么会关注一个小小的盐商。你刚刚说了,来俞家的还有几个太监?”

  时春大惊失色:“是东厂!朝廷钳制藩王,一定在王府里也安插得有眼线。太监估计是最好用的。那万一刘瑾知道了咱们来这儿做的事……不对,师傅不是说俞家人都被杀了吗?”

  月池看向邓桂:“你去探过俞泽的情况吗?”

  邓桂面色惨白,他跪在地上请罪:“是小人疏忽,小人是想着,他迎面挨了一刀,躺在荒郊野外,王府的人马又已经离开,想来定无生理……小人该死,该死!”

  月池扶额道:“罢了,以刘瑾之奸猾,这事儿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不过,既然有失误,回京之后,你和鲁宽等人还是得罚。”

  邓桂捡回一条命,既觉劫后余生,又感畏惧。月池道:“务必守口如瓶。否则,俞家就是前车之鉴。”

  邓桂不断赌咒发誓后,躬身退下。月池坐回靠背坐褥上,数日还见过的人就这样阴阳相隔,她感觉手脚发凉,哀戚像丝缕一样,将她缠得透不过气来:“俞昌死有余辜,其他人却是无妄之灾。特别是俞洁,她本能保住性命,却被卷进这些事来。我本还以为日后有师母看顾,会让她过得好些……”从此以后,这个小姑娘可能再也笑不出来了。

  时春道:“是她命苦,摊上俞昌这么个爹。咱们已是仁至义尽了,总不能搭上所有人,回汝王府去以卵击石吧。当初掺和进来可是俞昌自愿的,如今俞家有这么个下场,也是他们自己作得,与你无关!”

  月池咬唇道:“可若我没有找上他们……”

  时春打断道:“俞昌这般的心性,一定会把他们全家害死,只是迟早而已。而你也只是提供了一个契机。”

  月池定了定神:“你说得对。我早该杀了俞昌。不,早知今日,我就不该为了免遭皇上猜疑,迟迟不招贤纳士,以至于出来办事,居然只能用这些人。”

  常言虽有“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可也有“纷纷竖子成何事,野火山林一烧空”之语。往年她与朱厚照走得太近,为了维系孤臣、纯臣的形象,不得不独来独往,不敢大肆招揽人马。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下,她却阴差阳错出京勘察,结果带着这么一群人,别有用心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还掉链子。

  月池满心无奈:“事到如今,只能赶快回京了。”

  时春焦急道:“可回去,东厂那边会不会害你?”

  月池拍拍她的肩:“放宽心,他们就算要害,也要把俞泽治好,再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才能动手。而在那之前,我就能通过皇上,让他们乖乖闭嘴。别忘了,这田赋盐政,可不是为我自个儿查的。一旦这事爆出来,刘瑾也不必活了。”

  时春略略定了神,她道:“那我就去知会他们立刻出发?”

  月池微微阖首:“去吧。两日之内,务必赶回京城。”

  贞筠在庆阳伯府从深秋住到了开春。姨父姨母虽然待她关怀备至,可她在自己家里自在多年,冷不防一时回到紧张的闺阁生活,顿觉一个头两个大。第一日,她就被庆阳伯夫人早早叫起来,庆阳伯夫人责问道:“身为当家主母,怎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都不服侍姑爷上朝吗?”

  贞筠暗道,她冬天甚至连月池什么走的都不知道。当然,她明智地没说出口,只是乖乖认错,本以为逃过一劫,谁知庆阳伯夫人又让她和自己一起或做针黹女工,或操持内务。贞筠满心不耐,还要时时被姨母提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等月池回来,带她脱离苦海。

  谁知一等就过去了数月,她由期盼变得担忧,便去托皇后表姐,能不能打听一下李越的情况。婉仪也是日日焦心,鼓起勇气去找朱厚照,却被叱责回去。朱厚照皱眉道:“后宫不得干政。外朝之事,不是你能探听的!”

  若是往日,吃了这样的瓜落,婉仪早就退了下去,但是今日她却破天荒地和朱厚照顶嘴,她道:“万岁恕罪,李御史虽是外臣,可也是臣妾的妹夫。臣妾替妹妹,向您问一句妹夫的安危,实乃家事。”

  东暖阁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一旁随侍的沈琼莲忙跪下描补:“万岁恕罪,娘娘与李夫人姐妹情深,只是关心则乱。李御史出门在外,却未有家书,深闺妇人,一时情急也在情理之中。万岁关怀臣下家眷,想来李御史回京后,亦会万分感念您的恩德。”

  朱厚照没好气道:“女人就是事多,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没读过,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婉仪一怔,她随即明白过来:“您是说,李御史无事,是我们杞人忧天?”

  朱厚照已然不想和她再聊了,婉仪得到了答案,也心满意足地离去。婉仪和贞筠都暂且安心了,朱厚照却不满起来,他对一旁的张永道:“你看她这是什么作态,有事万岁爷,无事不搭理,真以为皇后之位,非她不可吗?”

  提及国母,张永哪敢顺着他说:“万岁息怒,万岁英明神武,威仪棣棣,朝堂上的相公们见到您都心生敬畏,更遑论娘娘只是个小女子。您只要待她宽和些,她岂会不亲近您,鸾凤和鸣也指日可待了。”

  朱厚照斥道:“呸,朕才不稀罕,从来只有人捧着朕,你几时见过朕去捧别人?”

  张永乖巧地闭嘴了,此时的他绝没想到,朱厚照的打脸会来得那么快。

  月池回京的第一天,就去庆阳伯府接贞筠。贞筠正在无精打采地绣花,忽然见她进来,她第一反应是没睡醒,第二反应是惊声尖叫。庆阳伯夫人被她吓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然后就见她拎着裙摆冲过去,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怎么才回来呀!”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团,月池和时春都是哭笑不得,忙向庆阳伯夫妇致歉。庆阳伯夫人满眼慈爱:“这是小别胜新婚呢。”

  这下贞筠也闹了个大红脸,她辩解道:“不是,姨母,我只是……”

  庆阳伯夫人笑道:“姨母明白,快家去吧!”

  贞筠一路都捂着脸不想说话,待到回家,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时,月池却又说:“不成了,等我睡醒了再说。”

  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可当她睁开眼睛时,却在床边看到了另一个人。朱厚照盘腿坐在软凳上,手里拿着她从卫辉带回来的账本。

  她半梦半醒之时看到这一张脸,惊吓非同小可。月池霍然起身,一声尖叫,然后朱厚照就从软凳上摔了下去。这砰得一声巨响,将月池的瞌睡虫彻底赶跑了。

  她看着在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朱厚照,面无表情。为何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这么的,别出心裁?

  朱厚照摔得浑身发软,他也在想,他就不能少在李越面前出点丑吗!他坐在地上,脸红红地看着她道:“你就不知道拉朕一把吗!”

  月池慢吞吞地起身,披上外袍之后,才去拽他。朱厚照其实只是习惯性地撒个娇,他顺势就站了起来。月池这才发现,就这么几个月,他居然又长高了。如今,他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体态也由于习武游猎变得挺拔匀称,冷不防一看,真有几分堂堂仪表的样子。

  朱厚照也发现了这点,他一时喜笑颜开,拍着月池的头道:“哈哈哈,如今可是轮到你做小矮子了。”

  月池:“……”看来还是只长个子,不积嘴德。

  朱厚照也在打量月池,他非要进门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压低声音对一旁的贞筠道:“他怎么黑成这样了!也糙了!”

  贞筠满心不悦,她适才脱下月池的鞋子,就看到了好几个干瘪的水泡印。她暗含讽刺道:“这算什么,为您效力,别说是黑了糙了,就是缺胳膊断腿,也是应该的!”

  这话不能说不对,但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朱厚照看向贞筠,贞筠一脸忠心耿耿向太阳。朱厚照默了默道:“你怎么,听起来一点儿都不心疼?”

  贞筠道:“比起上次落水,这已经好了不少了,我谢天谢地都来不及,怎么会心疼呢。”

  时春在一旁忍笑忍得肚子发疼,接着就听朱厚照像赶苍蝇一样,把她们都赶出来。

  朱厚照有心把月池摇起来,但想到贞筠的话,到底没动手。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月池才醒过来,没想到,她一起来,就把自己吓得摔倒。他以为借小矮子的话能掰回一局,谁知月池根本没啥反应。他皱眉道:“你长得这么矮,你都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吗?”

  月池坐在暖炕上,抱起暖炉,来了一句冷笑话:“浓缩就是精华。”

  朱厚照坐到她身旁,笑道:“朕干脆再给你一批面药和补药好了,原来你虽矮,可到底还有一张脸能看,如今这都没了,你可怎么办。”

  月池指了指他放在一旁的账簿,她道:“臣活到今儿,靠得一直是胆识和本事。您看了这些东西,还有心情和臣玩笑,看来已是胸有成竹了吧。”

  朱厚照神情一僵,以他的记性,早就把上面的人名、数据牢记在心,但他还是拿起簿子又翻阅了一遍,他对月池道:“论本事,你在朝廷上未必排得上号,可论胆子,天下你李越敢称第二,就没人当得起第一了。朕本来以为你出去就是去打打秋风,看看边脚,没想到你……这上头有宗室、有勋贵、有文官、有武将,一旦泄露出去,他们群起而攻,就是朕也保不住你,你就不怕死吗?”

  月池道:“谁能不怕死。只是,这事儿若是我不说,又有谁能开口。而且,以您之能,管好刘公公的嘴,不是易如反掌。”

  朱厚照一愣:“刘瑾,他又怎么了?”

  刘公公此刻正忙着差人去拷问俞泽。那日,汝王府的太监从沈三娘口中听到李越之名后,本没有当做大事。可没想到东厂密探晚间得知后,却十分关注。

  他们早接下指令,事关李越,无论大小都要追查到底。他们立刻调动人马,把俞昌和俞洁弄了回来,其余无关人等全部灭口。在得知俞洁是个傻子之后,他们把她送给了汝王世子,把全部的机会放在俞泽身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俞泽醒来后,不论怎么威逼利诱,他只有一个要求,去把俞洁带来,送他们兄妹回乡。

  刘瑾再权倾朝野,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他只能派人去拷问俞泽,而就在这段时间,他听到了李越回京,且又再一次升官的消息。

第165章 古来贵重缘亲近

  嫉妒和恼怒在他心中翻腾

  虽然很辛苦, 但月池还是大致实现了她离京时的目的,她成功避开一场激烈的君臣厮杀,还获得了朱厚照的更高层次的认可。在朱厚照一方, 月池又一次展现了她的前瞻与“忠心”。

  朱厚照成立东官厅, 整顿军屯,一方面是为了提高自己对于军队的掌控权, 训练精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查处贪污挪用军费,实现节流。而月池外出查探田赋和盐政,更多是为开源。军队本来就是吞金兽,碎银机, 特别是朱厚照打算用火器来逐步武装孱弱的军队后,银子就花得更多了。

  光靠改革节流和刘公公贪污腐败远远不够, 开辟新的财路是迟早之事。月池敏锐地看到了一点,愿意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探路,回来悉数禀报。大明开国百年,“忠心坦诚”到这个份上的臣子,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朱厚照不可能不被打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还在折腾的刘瑾更觉无语。

  他道:“你放心,朕有言再先, 你若有事,第一个寻他问罪, 他即便探出端倪,亦不敢坏事。”

  月池挑挑眉,她似笑非笑道:“刘公公这样的聪明人, 怎会自己出头, 一定会将此事推给别人, 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臣死倒不足惜,只是若坏了您的大计,再要找机会,就难得多了。”

  朱厚照仰头躺在了大狼皮褥子上,硬硬的毛扎得他脸疼,忙又坐了起来。他道:“嘶——不必说这些,就算不坏朕的事,朕难道就不管你了?朕对刘瑾素来是只问结果,不管缘由。你怎么还使这个,朕这些日子打了一张老虎皮,正好给你用。”

  月池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终于暗松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渐渐放松下来,吃了一口咸樱桃泡茶,道:“臣没有睡老虎皮的福气,只求别给老虎吃了就行了。”

  朱厚照被她逗得一乐:“你这会儿又知道怕了?”

  月池心念一动:“草野之中,老虎之多,即便是武松见了,都要心惊胆战,更是臣。臣担忧的是,咱们即便拿到了证据,却也无力去除虎,到最后还是只能打几只小苍蝇。”

  朱厚照同样神情凝重道:“需缓上一缓,咱们手里的筹码,还不够。”

  月池道:“可要赚得筹码,不还得要本金。依臣看,藩王宗室的确有些过了,何不以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罪名,问罪汝王府。若能收回汝王手中的一千引盐引,也可解燃眉之急。”

  藩王荣养太过,如朝廷要出手,他们毫无还击之力,比起手握实权的勋贵来说,他们要好对付得多。

  朱厚照却十分不赞同,他目露惊愕:“汝王毕竟是先帝的亲弟,朕的亲叔父。朕岂能放过臣下,去动自家人。”

  月池心道果然,但她想到了俞洁,还不肯死心,她道:“可正因是自家人,宗室才应更体恤您才是。汝王明知朝廷艰难,却还大张旗鼓地招募盐商,以致私盐泛滥。世子更是十分妄为,百姓苦不堪言……”

  朱厚照却不耐听下去,他摆摆手,意思是换个话题。月池眼前划过俞洁的笑脸,她破天荒地再一次开口:“可您不动宗室,军费又从何处去取呢?”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讶异,他看向月池的目光带了些审视:“宗室也分远近,大可从太祖一脉开始,最不济还有长公主和公主们。”

  月池一时心灰意冷,先远亲,后女儿。汝王既是近亲,又是男性,只怕无论如何都算不到他头上。她正思忖间,朱厚照的脸却突然凑到她眼前来,她被吓了一跳,立刻后仰。

  她道:“您这是作甚?”这都几个月了,他不会还记得那档子事吧!

  朱厚照道:“怎么,汝王府真是在卫辉闹得天怒人怨了,让你这个巡案御史都要再三弹劾。”

  月池迟疑道:“臣只是因民生实感触目惊心……”

  朱厚照道:“民生?朕看是为那个俞氏吧!你这个怜香惜玉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当年为了方氏,顶撞父皇,如今为了俞氏,又来寻朕。你就不怕,找了朕,反而让那个傻子死得更快吗!”

  嫉妒和恼怒在他心中翻腾,他在想,难道他连一个傻子都比不过。李越宁愿跟一个傻子共赴巫山,都不跟他试?

  月池悚然一惊,她知晓自己做得太明显,已经让朱厚照心生怀疑了。她道:“您多想了。蒙您的恩典,以臣今时今日的官位,要何等的没有,何必去争一个痴女。”

  朱厚照道:“那可未必,你许是起了恻隐之心,觉得一个孤女,又是傻子,在王府里举步维艰,所以想把她救出来。对不对?”

  只是瞬息间,月池心中就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理智和情感在剧烈地博弈。情感告诉她,如果连她也放弃了俞洁,俞洁只怕半生凄凉。可理智却如锥子一样凿着她五脏六腑。即便她不放弃又怎样呢,她只是一个四品官,即便她不顾一切,也不可能击溃皇帝的亲叔叔。她已经尽力了,朱厚照不会帮她,她无计可施了……

  她应该像放弃时春的兄长和同乡一样放弃俞洁。可在她定下心来准备开口时,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若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明朝女子,下场或许与俞洁别无二致。这就是可悲、可怜又无能的女人。

  她对朱厚照扬起脸笑道:“臣岂会为区区一妇人而冒犯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