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雨中花慢
小孩五六岁的模样,瘦骨嶙峋,大眼睛凹陷无神,嘴唇呈明显的病态的紫色。
小孩的母亲面色焦急:“医生,小孩有心脏病,前两天在家门口玩儿的时候晕倒了,你看他的脸越来越紫,他的心脏病是不是很严重?”
陈载打量几眼面前的母子,只看了小孩的面色,陈载说:“你们来得很及时。”
说完,招呼小孩过来坐在椅子上听诊。
他把给人治病看做维修机器,他想把每台出故障的修好,让机器能够恢复正常运转。
他不会投入任何情感在里面。
可有了小满后就不一样了,他不再把患者当做机器,患者成了鲜活的生命,他能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尤其是他们的痛苦哀伤。
特别是面对跟小满一样的儿童。
没法再把患者跟心脏当做机器,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担心会影响自己的治疗水平。
等小孩的全部检查结果出来,面对忐忑不安的母子俩,陈载跟母子俩说病情,心脏有室间隔缺损、肺动脉闭锁等严重畸形,需要进行三次手术进行治疗,手术费用预计需要三千多元。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看到小孩母亲的脸白了又白。
他经常听到患者家长说没钱给孩子治病,放弃治疗的人很多,哪怕知道他们只有几年十几年的生命,哪怕知道做了手术之后能跟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对他们来说,放弃生病的孩子,再去生个健康的,成本更低。
不健康的这个,就那样吧。
不幸的是,从小孩妈妈口中仍然听到这样的话。
她低垂着头,红着眼,带着哽咽说:“我只有几十块钱,我拿不出钱来,我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攒出这么多钱来。孩子爸爸去东北林场上班,一封信都没往家里写,可能不要我们了吧。”
陈载无言以对。
“不治的话能活到几岁?”小孩妈妈颤抖着声音问。
陈载不愿意回答这个残忍的问题,但他得让患者家属知情。
他知道医疗技术会飞速发展,国内早晚有一天会赶上国外,但他不知道技术会发展得那么快,经济发展得那么快,医疗技术进步,很多心脏病的治疗变得简单,人们手里有治病的钱,很多被医生判死刑的心脏病人得到治疗,健康的生存下来。
他只能按照患者情况跟现在的医疗水平进行评估,回答:“九岁。”
小孩的妈妈掩面哭泣,痛苦的,压抑的,可是小孩似乎不是很清楚这个回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想看到妈妈哭,慌张地安抚:“妈,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陈载突然想到小满跟舒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捏了一下。
结束上午的问诊,陈载没直接去食堂,先去话务室给一位老华侨打电话,老华侨是他在西北时候的心梗患者,抢救过后现在能够正常生活,老华侨感激被救回一条命,说可以给缺乏治疗费用心脏病患者提供资金支持,也算是对陈载的支持。
调到五院后,陈载还没联系过他,不知道当初说得捐赠还算不算数,能提供多少捐赠,选择什么样的患者等等。
也许通过接受捐赠,有些没钱的患者能够得到治疗。
——
让罗家人欣慰的是,舒苑被抢工作的问题妥善解决,原来很多职工为她打抱不平,现在气儿都顺了,厂里的风言风语自然平息,没有人再揪着八卦那些陈年旧事。
这件让人头疼棘手的事儿就算解决,并没有给他带来麻烦,甚至在职工中刷了一波好感,这是他没想到的。
除了罗三弟,罗家所有人都为这事儿顺利解决欢欣鼓舞,但伴随的是憋屈、窝火、不甘心。
罗勇坐在圈椅上,慢悠悠地说:“我在厂里当了一辈子干部,一辈子精明,没想到老了被人拿捏,运动那些年我都没吃过这些苦头。”
崔玉珍说:“老头子,你到底想说啥?”
罗勇捧着茶缸,吹了一口茶叶沫子后开口:“不能就这样受气吧,李红霞是会计,给她调个岗,郑建设不是车间主任吗,压着他,别让他升。”
罗解放心头突地一跳,说:“爸你这是老糊涂了吧,别出馊主意,要真这样干你以为舒家人不知道是咱家干的?舒苑是电器厂厂花,也不知道她咋搞的,在厂里的群众基础比你我好得多,到时候再出点流言蜚语,你退了,受影响的是我,消停点吧。”
崔玉珍完全同意大儿子所言,劝道:“老头子你可别撺掇解放瞎整,现在厂里有不少人说他这事儿做得好,他的名声比以前好,到此为止,可别接着折腾。”
罗解放警告他老爹:“这事儿过去了,你别再提。”
——
这天从幼儿园接回小满,走到电器厂家属院附近,小满大老远就伸出手朝前指着,说:“妈妈,你找的罗叔叔,是不是在等你?”
看对方朝这边巴望着,舒苑说:“应该是。”
娘俩加快脚步走过去,对方倒矜持起来,像要上台讲话一样,手握成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说:“舒苑,聊两句。”
三人自然而然地往人少的地方走,等近处无人,罗解放开口:“舒苑,你们一家都是聪明人,正式工有了,赔偿也给了,这事翻篇,也后别再提。”
舒苑笑盈盈地说:“当然,这事儿画了句号,谁都别再提起,这次多谢罗科长鼎力相助,罗科长愿意为职工解决难题,有能力,有魄力,肯定能早日当上副厂长,我们全家绝对会支持你的工作。”
罗解放听得心情舒畅,舒苑还在继续说:“不过,这事儿对罗科长的名声很有好处,好多职工因此拥戴罗科长,对吧。”
这可不是单纯的恭维或称赞,又拿他的名声说事儿,这就是敲打他。
行吧,双方互相敲打。
跟聪明人打交道,形成默契之后双方都有所忌惮不会轻举妄动。
——
照相馆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给附近三中的初三学生拍考试用的证件照,舒苑跟王有才马上拿着样片去了学校。
时间紧任务重,学校还要搞“竞标”,把人民照相馆的照相师傅也叫去。
拍这种团体证件照利润不高,但舒苑挺想拿下这个业务,这也是为照相馆积累资历,在人民照相馆的高压下争取更多顾客。
王有才没啥信心:“这活儿肯定给人民照相馆。”
他认为他们就是陪标的。
显然,人民照相馆的师傅没咋重视,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舒苑他们是一张底片四个人拍,人民照相馆一张底片俩人拍,拍出的照片又没啥差别,学校当即决定让舒苑他们拍。
下午一点多钟,舒苑他们就带着照相设备到校拍摄,就在教学楼旁边挂了白色背景布,摆了四张凳子,一次给四名学生拍摄。
有学生嘟嘟囔囔:“老师,能不能换人啊,我不想跟她一块儿拍。”
舒苑说:“坐好,别噘着嘴,你们只是一块儿拍,照片是分开的。”
俩小时候后,照片拍完,他们又赶回照相馆赶紧洗照片。
人民照相馆职工吵闹开了,以往这些团体业务都是他们照相馆接,都没有照相师傅乐意往外跑,也从来不把为民照相馆看在眼里,谁知道这次他们抢了活儿。
周六,李红霞叫舒苹一家四口也回来吃晚饭,庆祝舒苹转成正式工,还顺利拿到六百块钱补偿,她自己一大早就去排队买肉买菜,舒苹又从食堂送货员刘元手里买了大棒骨,晚上他们就吃到了大棒骨炖豆角、红烧猪蹄跟肉沫茄子。
舒苹很兴奋,她之前觉得要一辈子凑和着干临时工,没想到还能当上正式工,感觉能跟食堂的职工平起平坐了,腰杆挺直,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以前是她拉扯舒苑,现在舒苑成熟起来,开始提溜她。
舒苹乐呵呵地说:“这次都是舒苑的功劳。”
“你们都得跟我二姐学,谁欺负到咱头上,就得强硬。”舒荷说。
舒苑说:“没多大事儿,都别夸我了。”
饭菜丰盛,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也显得热闹,但李红霞有点遗憾,她说:“现在舒苹是正式工,工作有了保障,舒苑还是临时工呢。”
舒苹的工作解决,她省了一半心,可是还有舒苑呢。
舒苑笑了一声说:“妈,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你累不累啊,照相馆在申请正式工名额给我转正,再说像我这样有手艺的人,走到哪儿都有饭吃,倒是舒苹值得庆祝,正式工变临时工,这么多年过去,才终于再次转正。”
在这个年代,正式工除了有稳定工作和收入,还意味着是工厂的主人翁,对工厂有归属感,受人尊重。
舒苹当年可是电器厂子弟中的大美人,初中毕业就进了电器厂,她那个时候常年不来月经,吃了些药,身材就像吹了气似的越来越胖。别的姑娘可以胖得匀称好看,可舒苹胖得膀大腰圆。
厂花成了胖子,舒苹的心态跟着身材一块儿变化,原来是厂花时她的性格是腼腆型,胖了以后就变得心宽体胖,整天乐呵呵的,圆圆的脸看着喜庆,平易近人了许多。
倒不至于找不到对象,只是跟之前相比,媒人给介绍的相亲对象的档次下降不少。
郑建设算是其中条件最好的,高中毕业,模样长得周正,就是没有正式工作,可谁叫舒苹看上了郑建设呢,算是交换吧,她把工作让给郑建设,自己到食堂当上了临时工。
郑建设也挺争气,给车间改进生产流程提高了效率,厂里保送他去读工农兵大学,大学毕业回厂就提拔成了车间主任。
大家都说舒苹有福气,嫁得男人有出息。
话音未落,就看到郑建设黑着脸朝她看过来,舒苑才懒得理他,给小满夹了块猪蹄,继续吃饭。
郑建设见陈载的目光扫过来,很快移开视线,舒苹转正当然是好事,可舒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对他说话时不时话里带刺。
李红霞可没像舒苑跟郑建设这俩人这样想那么多,她只觉得舒苑现在很有自信,正常上班,跟对象孩子好好过日子,跟以前相比变化很大,确实没啥好操心的。
——
周日,舒苑跟三婶姜兰英跟堂妹陈娴约好了给他们拍照,便提前收了工,先去青年路跟姜兰英汇合,又去话剧团买了两套处理的古代服装,才一起回老宅。
姜兰英母女俩的有借来的古典衣服,有她们自己的时髦的衣裳,拍古代衣裳时,是舒苑给她们俩化妆梳头,母女俩的积极性都非常高,在老宅的正房门前、走廊都拍了照。
陈娴很意外地说:“嫂子,没想到你化妆水平这么高。”
她觉得舒苑给她拍得照片很适合她,让她的相貌看起来顺眼很多。
舒苑接受夸奖,毫不矜持地说:“那当然,会摄影又会化妆当然更好。”
陈甫谧也被舒苑叫出来拍照,特意让他换了米白色的中式麻布短袖,不愧是治病救人积了很多福德的老中医,看上去精神矍铄仙风道骨,是个优秀的拍人像的模特。
老人家很配合舒苑的摆拍,站在药柜前抓药,拿着称称药材,坐在窗前看线装书,在院子里翻晒药材,偏黄的光线刚好,暖暖的洒在老人的清癯温厚和蔼的脸上跟满是沧桑写满故事的手上。
舒苑打算把陈甫谧的照片交给考级评委会。
给老人拍完又给多宝跟小满拍,陈甫谧招呼小满:“快来,你还没跟太爷爷拍过合影,来给我们爷俩拍一张。”
陈甫谧把小满抱在怀里,老人饱经沧桑的经过时间雕刻的脸跟小孩细腻的纯真的面容鲜明对比,爷孙俩脸上的笑容又很和谐。
不过小满的抽动症只是减轻,很难痊愈,小家伙可能是担心被太爷爷发现抽鼻子歪嘴巴,担心小毛病多的小孩被嫌弃,拍完照赶紧跑了。
舒苑看出这小家伙无论在哪儿玩,总拿后背对着陈甫谧,发现这个小秘密,舒苑直接笑出声来。
在太爷爷面前,他会尽力控制五官不要乱动,这样他就是个俊俏乖巧的小孩。
而陈甫谧可不知道小满的小心思,看着小满那一团小背影,又瘦又小跑来跑去,只觉得特别可爱。
陈载有两个堂兄弟,两个堂妹,堂兄陈厚是大伯家的在外地当兵,堂弟陈德是个石油工程师,也在外地工作。
陈惠是大伯家的闺女,当知青时在乡下跟当地农民结婚,大伯母不满意她的婚姻,不肯让她对象跟着回城,现在她独自抚养多宝,她跟多宝在家里都没啥存在感,不过舒苑拉着她拍照,同样有当知青的经历,陈惠难得多说几句话。
院子里热热闹闹,大伯母杜康可不乐意了,净看姜兰英在那儿搔首弄姿摆各种姿势,她在厨房忙活,油烟弄了一身。
腹诽了好一会儿,多宝来叫她:“姥姥,太爷爷让你去拍几张照片。”
杜康是多宝的亲奶奶,她一向不喜欢这个闺女下乡后跟农村人结婚生的小孩,但有了台阶下,半推半就地出了厨房,舒苑给她安排的是坐在正房客厅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拍,想起姜兰英摆的各种姿势,杜康双手稳稳地搭在腿上,有点难为情地询问:“是不是太古板了?”
“挺好的,这样非常端庄。”舒苑说。
突然被夸,杜康的心情突然愉快起来。
陈甫谧坐在房檐下,满意地朝屋里屋外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