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广州,江州,交州,为南三州。”
南方潮湿,且多瘴气,惯例以来都是大众认知之中的贫瘠之地。
自扬州地界上,王神爱弑君篡位,众人的目光便甚少聚焦到更往南的地方,只知道陛下曾在考察百官后有过一道委任,将一位卓有才能的官员分配到了广州,去整顿地方的秩序。
但这张七州地图出现的第一时间,众人听到的却是一句定鼎之言。
这三州被放在了最前面,虽然是叫的“南三州”,但已毋庸置疑地放在了被陛下着重考虑的作用域。
“广州有陛下新派去的官员,江州这地方苻氏姐弟曾经住过,也有楚侯的人脉,交州早在吴国统治时就多有官员往当地调派,据说那里的气候可以支撑水稻一年两熟……”
映射着天幕所说,官员可以试图先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占个位置,随后再来图谋升迁,这“南三州”好像就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这也是对定都建康的应朝来说的“大后方”了。
“荆州,扬州,为中二州。”
荆州扬州互为表里,构筑成的沿江战线彼此照应,是早在前朝就有定论的,如今陛下要沿用这个设置,将这二州作为两个军事和经济中心,可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不过相较于荆州,扬州是这个唯一的政治中心,不会有任何的疑问。
这两处也显然是这些备考的士人最希望任职的地方。
“洛州,定州,为北二州。”
荆州以北,以洛阳为中心,从洛阳八关向河东、豫州方向各还延展出去了一片,定为洛州,是目前真正的四方汇聚之地,兵家必争的枢纽,在陛下从洛阳退回后,仍有重兵驻扎在那里,等待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的敌军。
京口以北,曾经隶属于徐州兖州的地界,被命名为定州。
取缔了流寓州之后,先前从北方南渡而来的百姓,都被归并入定州。
这也同样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战缓冲地带,但因魏国在邺城惨败,燕国被灭、后裔被接至大应,几乎可以等同于被应朝所占,不似先前一般地位尴尬。
最重要的是……
“这个定州的定字,包含了陛下的多少决心啊!”
“要这麽看的话,若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不如试一试往定州一搏。”
“但是这样一来,需要打交道的将领和官员……”
有人低声说着,向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在他指去的方向,站着那位匈奴出身的年轻将军,似乎是察觉到了旁人的注视,刘勃勃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狠色,顿时又让人敬畏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毫无疑问,刘勃勃有出兵邺城的经验,有得胜的战功,最适合领兵坐镇此地。那麽任职于定州的官员就必须确认,他不会做出什么牵连到其他人的举动,也不会一言不合,对自己的同伴动手。
南方王朝对于胡人的刻板印象,显然还没有因为几位将领的表现而完全改变。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慕容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刘勃勃不太想回答这个两面三刀,还滑跪飞快的家夥,只冷冷答道:“他们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朝廷的官职,是他们想在什么地方领,就能在什么地方领的吗?”
他倨傲地朝着远处瞥了一眼,颇为期待陛下尽快让这些士人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朝廷的风雨。
但慕容德又敏锐地留意到,刘勃勃说出这话的时候,手指在衣摆处蹭了又蹭,眼尾的余光始终没有脱离那巨大的地图,仿佛也在期待着陛下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在那些士人参与考试、成为他们的同僚之前,他们已要凭借着从龙之功先行一步了!
若说陛下的崛起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那麽先一步尾随的锦鲤,应也能先一步登抵龙门。
他没有任何一刻要比现在庆幸,他做出了那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选择!
在有些混沌混乱的思绪中,他甚至有些没留意到,陛下到底是何时从台后走到的台前,只看到——
那道因年少而不够高壮的身影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背后的七色州郡图样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烈火,托举着那道身着龙袍、头戴旈冕的身影。
只听到——
陛下用着最为简短却有感染力的话语,将那场发生在洛阳的交战娓娓道来,也说起了邺城的战场,建康的战场。
“我始终认为,将任何一处战场的胜利归结于个人,按照功勋分出头名来,并不合适。我也很庆幸地看到,每一个人都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上,在需要你们的时候做出了主动的选择。”
“所以这三场战役的最大功臣,还是人民。”
洛阳的百姓抄起了自己从残垣废墟里找来的武器,抄起了山中墓葬里的物事,建康的百姓想要煮水守城,也选出了代表百姓意志的作战代表。而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缓冲地带,也有人响应着天幕的号召投效而来,才能让刘勃勃组建起攻破邺城的军队。
相比于有勇有谋的将领,这种流水一般不断向前的力量,才是战场上真正决胜的东西。
“对于首功的嘉奖,应当落在大应子民的身上,会在随后着重来说。先将其余的论功行赏说完吧。”
刘义明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将自己的明光铠擦了又擦。忽然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刘义明刘将军,请上前来。”
她没听错,她是第一个被报出的名字!
她顿时目光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陛下走去。
隔着王神爱头戴的旈冕,也隔着她自己眼前总有些模糊的水雾,刘义明觉得她有些看不太清楚陛下的神情,但在距离只剩三丈的时候,她又恍惚地想起了陛下先前说过的话。
陛下说,刘义明能活着回来,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喜。
这句话,她将会永远记住,连带着今日敕官封将的话。
“我起先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你放在第一个来宣读,但我又想,你担得起这份重托,也配得上这份殊荣。”
“魏国粮草后路被断,被迫退兵,避免洛阳二次开战,首功,当归于刘将军!”
“朕封你为轻车将军,官从五品,屯兵京口,独领一军。”
“轻车……”
轻车快马,直入敌营,这个轻车将军的封号与刘义明的战功当真相衬。
转过年来,她也才仅仅十七岁,让周遭闻声望向她的目光都忍不住在想,陛下是否已将昔年汉武帝对霍去病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但在日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一片明亮非常之时,她没有后退半步,而是用着几乎能让全场听到的声音高声喝道:“臣愿为陛下轻车北上,直取平城!”
“好!”王神爱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眼前这双炽烈而热忱的眼睛,何止是动荡着少年的野心与战意,也满是对君主知遇之恩的回馈。
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接过了一旁宫人递来的木槌,塞进了刘义明的手中,以眼神示意她向那头看。“去吧!”
刘义明顶着周遭的目光,一步步地站到了地图之下的第一面战鼓跟前,狠狠地将手中的木槌砸了下去。
鼓声轰鸣,发出了“咚”的一声重响,仿佛震荡的不止是她面前的这一面战鼓,也是她的心脏。
她几乎忘记了周围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在那鼓声响起的一刻,只看到一幅景象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支有若烈火、势若利箭的队伍穿行过北方的原野,在黑槊的指向中悍然发起了攻击。
屯兵京口,独领一军的轻车将军应该做些什么,应当招募一批怎样的人手,她好像在这景象之中有了一种模糊的想法。
但也在这鼓声响起的同时,她也听到了第二位登台听封的将领走上了台前,作为她的竞争对手,接受陛下的一句句嘱托。
烧毁邺城的刘勃勃不出意外地出任了定州都督,继续威慑黄河沿岸的前线。
屯兵洛阳的刘裕出任洛州都督,由苻晏出任洛州长史,戍卫好不容易夺回的洛阳。
因王神爱在太子妃时期的决断而重新得到起用的刘牢之担任广州都督,前去协助南下官员把持后方。
桓玄出任江州都督,调度建康到洛阳之间的兵马物资。
贺娀以陛下近卫的身份继续执掌斗魁卫,封号明威将军。
还有孙恩、孙无终、檀道济、谢月镜、陈希等等……
武官的一份份战功,一个个官职敕封,随着每一道鼓声的响起,都砸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口。
这一场场胜利的庆贺,连带着武将归心的表现,让在场众人都清楚地看到,就算是将永安陛下和真正从零做起的开国帝王相比,也绝不会逊色多少。
何况在她身边站在的,何止是武将,还有那担任中书令的谢道韫,出任户部尚书的刘穆之,接下门下省给事中官职的褚灵媛,出任礼部主客司侍郎的慕容德,还有决定在吏部任职的桓黎桓夫人……
另外一道真正的奠基力量,也已再一次说出在了她的口中。
“百姓为大应的根基,值此论功行赏之时,朕有意,宣读一份田税改革的诏令——”
周遭顿时哗然。
田地乃是百姓的根本,而田税改革,无疑是决定了百姓依靠土地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这恐怕才是今日论功行赏中,最重要的一环。
第82章 天幕重启,关于田税改革
不仅仅是在场的建康百姓,那些想要在科举中出头、谋求一官半职的人,也纷纷竖起了耳朵。
先前论功行赏、敲定封官的战鼓,仿佛还回荡在他们的耳中,让人心血沸腾,只恨不得也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现在则要先冷静下来,听清楚这田税的改革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以免将来在答题中说错了话。
而对于已经任职的官员来说——
刘穆之看似面色镇定 ,却已将手在袖中捏紧了,隐约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到潜藏的忧虑。
陛下提出那一系列的土地税务改革,是与他们这些文臣商量过的。
在陛下有条理的陈述与解释面前,刘穆之觉得自己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他即将亲自听到陛下将它宣读出来的时候,不会为此而感到担心。
“相信她吧。”谢道韫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忽然低声开口。“我们还要跟着陛下走过接下来的几十年风雨,不必为今日忧心。”
刘穆之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算今日提出的政令有错,陛下的威望也能承担住犯错的代价,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拨乱反正。”
说话间,刘穆之的视线往谢道韫的头发上偏了一下,忽然下意识地在想,谢相她将自己的几缕白发染黑,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而并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形象。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发问,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自即日起,废除占田制,全面推行均田制。”
“……!”
“好!”
“陛下万岁!”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这一句太重要了!
那占田制,正是晋朝提出的一种土地划分、赋税制度。
别看这制度允许农民占据开垦荒地,希望解救屯田制被破坏后的社会生产力崩溃,这一系列律令更重要的部分,还是对士族让步,承认他们占据田地、荫蔽隐户的特权,保证他们的权力。
有了这样从天家律令上的认可,士族庄园的建设也就越发肆无忌惮,当然,这也让他们愿意承认这个对他们“优待”的朝廷,承认他们的正统地位。
这是士族与皇权之间的互惠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