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苻晏笑道:“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往后大家都在洛阳,说不得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说与我听。”
那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但妇人伸手一拉,又将她拉了回去。
苻晏隐约觉得这几人藏着事,但看在她们初来乍到的份上,又不好发问,只能眼看着这两人走回到了同伴身边。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又在原地交谈了一阵子,才由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开口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苻晏语气温和:“都说了不必这麽客套,问来便是。”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几分忐忑,小声地发问:“那个……我们只知道永安陛下是个好皇帝,但不知道,这洛阳的长官还有那留守在此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得会凶神恶煞,办事蛮横吗?”
刘勃勃和苻晏对视一眼,忽然各自笑出了声。
这前来洛阳投奔的百姓已不知有多少了,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苻晏年长稳重,刘勃勃却是已经忍不住摘下了草帽,指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一边笑一边发问:“敢问,您觉得这张脸凶神恶煞吗?”
妇人愣住了片刻,缓缓了发出了一声“啊”的轻音。
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拔高,满脸都写着惊愕:“您——您是此地的将领?”
刘勃勃摆了摆手:“不仅我是,她也是。”
“可是……”妇人惊愕地看向了先前还被刘勃勃指给她们看的土方,难以置信,为何一个将军在干的是这样的体力活。
“很奇怪吗,”刘勃勃道,“这洛阳地界早有民谣传开了,说将军挖渠多,是为了身先士卒。此地的水渠年久失修,若不人人都来搭一把手修缮,要如何保证粟米有水源灌溉,能够安然长成?”
“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此地当个土霸王,陛下在后方看着呢,哪会让我们为非作歹。”
“不不不,我绝不是担心将军做恶事!”妇人脱口而出,“我是怕我们刚来此地,就被将军不管不顾地征兵!”
她们怕的是这个!那又与逃离了狼窝再进虎xue有何区别。
“征兵?”苻晏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情况下需要怀有的担忧,必定是这妇人还带来了什么特殊的消息。
她连忙一步上前,恳切地答道,“您大可放心,洛阳不是征兵,而是募兵,如今也兵员充沛,不会让你们被迫入伍。我是陛下委任的洛阳长史,督办此地的军务与民生,可否告知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两人各自一眼。
大约是将领也在挖水渠的情况,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震撼,也给了她这外来者一些信心,让她在片刻的迟疑后终于开了口:“不瞒您说,我们是从上党逃亡过来的,祖上其实是汉民,但先后为燕国和魏国驱策奴役。”
“我们决意启程来洛阳,投奔天幕说的圣明之主时,恰好见到了魏国的一路大军从上党越过太行,说是要往邺城去。随行的兵马起码也过万。幸好我们躲藏得快,才没被征用入军中。”
刘勃勃和苻晏彼此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惊愕!
苻晏连忙追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那妇人思索了一番,补充道:“领兵的人是……是魏王后!”
魏王后?这个消息比魏军出兵邺城还要让人惊愕。
“魏王后是谁?不是说魏王只有夫人,后位空悬吗?在这种时候他怎麽会突然立一个王后?”
可这个问题并未从这群上党遗民处得到解答。她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就算如此……
“这消息太关键了。”
刘勃勃背着手,走了一圈。
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听从了苻晏的建议,在这里帮洛阳百姓做点实事,也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样子,才让对方把消息说了出来。“不管魏王后是谁,这都意味着,魏国出动了一路非常重要的兵马,抵达了邺城。”
苻晏眸光肃然:“邺城曾被你攻破。”
“是。”刘勃勃答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派出这一路?”
苻晏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已在疯狂地思索,唯恐她明明提早获知了这条消息,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怕的是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而做出一个不够理智的决定,影响到了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二人又不知,桓玄已带着“慕容会”夺取了中山,威逼魏国的疆土。他们只知道,邺城的方位有多重要。
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魏军他们要挥兵南下!”
第102章 弄假成真又如何?
谢灵运还在斟酌下一篇诗歌因童谣攻势的暂时休止,应该改为写些什么,就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砸在了脑门上。“怎麽……怎麽就突然要开战了呢?”
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当下的情况!”苻晏冷着一张脸,语气凝重地答道,“陛下不希望值此灾年开战,也不希望才经历了洛阳之战,府库中又需要支出一笔平定北方的巨大开支,但魏国和秦国想打。陛下在建康取用贤才,田税改革的影响正值扩张,时间越久,那两方就越是温水里的食材,他们怎能不急!”
“姚兴这边,还可以说是因为法师的影响,先修内政,以定心神,没那麽快再度展开攻势,那魏王拓跋圭却已销声匿迹多时,势必会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销声匿迹倒未必。”刘裕开口反驳。
他是因苻晏的传讯,匆匆自函谷关赶回的,此刻面容上仍有几分困倦之色,但话一出口,众人便不难听出其中的笃定。
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裕道:“在妙音法师入关中前,姚兴所做的一系列应战举措,都不似他一个人完成的,恐怕拓跋圭已用另一种方式与他联手。若是只靠姚兴自己的实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覆灭凉国,仿佛一怒之下就是道路通畅,那他早不止步于占据关中。”
他没有这麽大的本事。
苻晏点头:“你这话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也更好理解为何会有邺城的一路奇兵!”
刘裕并不否认这一点:“你说得对。如果没有这一批从上党前来投奔洛阳的人,我们恐怕根本不会想到,魏国在此时会增兵邺城。一路兵马在关中方向吸引我们的注意,另一路兵马已有了额外的动作。”
“那魏王后之名更是个佐证。”刘勃勃面色沉沉地推断,“一个能提出子贵母死说法的人,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秉性,将军政大权交到王后的手上,让王后带着幼子坐镇河北,而只能是以此为名,试图降低旁人的戒备,那麽等到我们的斥候察觉到他们行军动向的时候,他们早已陈兵黄河对岸了!”
苻晏深表认同。
谢灵运不通军事,迷茫地听着这三人的对话。
但既然这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又都是排得上号的将领,应当不会分析有错,便也随着苻晏的动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勃勃瞥他一眼:“……你点头干什么?”
谢灵运连忙给自己找补:“我是想问,我能做些什么?”
“替我们写三份文书。”苻晏几乎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就已给出了答案。
“一份,是向魏国的战书,是出兵的檄文!魏军增兵邺城,或许不日之内就有行动,我们已来不及向陛下告知原委,等待答复后再有行动,必须先做决断。”
“不错!”刘裕掷地有声,“洛阳为我大应的前线,也是距离邺城最近的前哨,谁出兵还击都不会比我们更快,如果我们不尽快采取行动,只会把先机交到敌军手中。若让他们先入兖豫,陛下经营洛阳、吸引流民归附的目的,就被破坏大半了!我支持出兵的决定。”
既要出兵,还是等不及后方答复的发兵,自然需要一封号召洛阳百姓的檄文。
幸好有陛下曾告知他们的自行决断之言,才让他们胆敢在此时做出此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在此刻,苻晏的整张脸,从眉心到下颌都显得异常紧绷。
哪怕是刘裕的支持,也未能让她有半分松弛。
自谢灵运所见,她握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仿佛在这只手的手心,还抓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缓缓说道:“第二封,是告洛阳书。我们曾向洛阳百姓许诺,要让此地顺遂地完成今年的耕作,让他们在分得土地后立足此间,这话绝不会食言,但调走洛阳守军,再向八关之内征兵后,耕作的重担就要落到其他人等的头上,这件事务必陈说清楚。倘若魏军自邺城渡河南下,洛阳局势必将有变,也请城中有志于从军之人,为我大应而战!”
谢灵运的手有一瞬的颤抖。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写好这样的一篇告洛阳书,或许还是由苻长史来写会更好。
但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谢灵运又陡然意识到,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调度人手,周转府库,联系荆州,安排种种庶务,已没有多余的心力让她能够写出这样的一篇东西。
而谢灵运呢……
他已在洛阳数月,见证了这座城市内外的沟壑蔓延,像是一颗心脏重新有了一根根扎向主干的血管,怦然跳动了起来。
那这封文书,他写得出来!
“第三封,是发往建康的奏表。”苻晏拍案而起,“告知陛下关中近况,请陛下放心,虽有妙音法师为我们拖住姚兴,这洛阳的戍防也不会有半分松懈,绝不让秦军攻入函谷关。而应对魏军南侵之事,我等必然竭尽所能,虽死无悔!”
“等等……”刘勃勃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就至于到虽死无悔了!我们是仓促应战,魏军又何尝不是仓促行动,他们也是被陛下稳健前行的脚步逼迫到这一步的。敌我之间的优劣势还远远没有区分出来。”
他咬牙,眼中的战意擦亮了火花:“上一次,我敢奇袭邺城,给他们一个教训,这一次,我也不会在魏军面前让步半分!”
“好!”刘裕向刘勃勃道,“那麽此战就由你我联手出兵。我在函谷关处设立的关卡,就算我未亲自留守此地,也能保此地十数日不失——”
苻晏郑重地点头:“若是这样,我还接不了你的班,丢了洛阳的门户,我向洛阳军民请罪。”
谢灵运瞪大了眼睛,听着眼前三人不仅在决定要出战时,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决定由谁留守由谁出战,也同样快得可怕。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的配合,让人把初闻战事将起时的惶恐,都在一瞬间抛于脑后。
一封文书很快被送上了快马,由信使向荆州,向更远处的扬州建康送去,以图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的面前,等到真正的战局表态。
一封文书则被誊抄了多次,贴在了八关之内数处城镇的街头,由官吏敲打着锣鼓向军民宣扬。
……
“阿娘,你抓疼我了。”
妇人猛地惊醒过来,松开了将女儿揽在身前的手,看向人群的目光却仍旧有些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于她而言难以理解的场面。
当即将开战的“噩耗”传遍洛阳,当招募兵卒入伍的通知扩散在人群中时,她看到的居然不是众人避之不及、四下逃离的景象,而是纷纷聚集在了传达消息的官吏面前,让请战的声音顿时交织成了一片。
“觉得很奇怪吗?”一个声音像是看到了她脸上的疑惑,出声问道。
妇人抬头,就见面前站着的姑娘居然绞了头发,又将余下的那些裹进了头巾中,仿佛是为了让行动更为利落。
她绑牢了头巾,迎着妇人的视线答道:“洛阳若不全民皆兵,早被越过邙山来的魏军给攻克了,去年我们没丢了汉人的气节,给了那一群贼党迎头痛击,今年我们也照旧不会轻言放弃!”
“永安陛下和她的臣子在做些什么,我们都看到了,洛阳从此前的一片废墟到今日景象,哪里只是让将军帮着挖水渠就能做到的……那我们又为何要怯战而逃呢?”
要不是此次是魏军南侵,甚至如这告洛阳书所说,是预备绕过洛阳,袭击应朝后方,那邙山之上的诸多宝藏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作用呢。
妇人犹豫着开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们……这算是为永安陛下而战吗?”
“不完全是,”年轻的姑娘很快给出了答复,“因为我想,陛下也更希望听到这个答案,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为了如去岁所醒悟的那样,作为自己真正有家国归属的人而战!
“一想到魏军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等来的是我们的全民备战我就想笑。”
那姑娘剪短了头发,丢掉了发髻,却好像笑容里更多了一种鲜活的颜色,“你看,这就是洛阳归心的意义。我们又往前走快一步了。”
她冲着妇人摆了摆手,便已向前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了那应召募兵的队伍当中,又淹没在了逐渐聚集的人流里。
那妇人又怔怔地看了许久,竟不知自己为洛阳带来这个消息是好是坏。
但当洛阳百姓胆敢接住命运挑战的时候,这好坏如何,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评判,而不是那个带来消息的人。
而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