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在他杀死司马尚之作为宣誓之时,殿上一时无声,唯有天幕的声音在继续昭示着永安大帝的正统,更像是在与他此刻的放手一搏呼应。这突然出现的笑声可真是有够破坏气氛的。
他问完这句,又已恭敬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托举在掌心,向着前方呈递。
殿前的明火无法照出他那双狡黠而狠辣的眼睛,只能照见一位甘心做刀的忠臣,一位未来的名将。
对于意图杀回北方的刘勃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出头机会了!
他骇然于一位皇后能有这样的本事杀死皇帝,向着帝位进取,却也因自己押对了宝而心神动荡。他更是格外庆幸,距离王神爱更近的刘裕,早在天幕重启前,就被派在了京郊驻守,竟将这样的一个天赐良机送给了他。
结果这样一个肃穆的场合,他的背后先有了一句破坏气氛的话。
孙恩抓了抓头发,答道:“我在笑,我先前让他们背的纲领不必改了!”
他省事了!
王神爱努力地抿了抿唇,才将自己因为孙恩的这句话涌起的笑意憋了回去,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答道:“都起来吧,我看到你们的抉择了。”
越是这等还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做出的决断也就越是难能可贵。
就如同先前的贺娀、张定姜,此刻的刘勃,还有虽然懵懂却也做出了选择的孙恩。
这是她在此刻不选择尽快撤离建康、另谋根基的保证啊……
她朝着王珣复问:“现在你还觉得,晋祚未尽吗?”
司马德宗、司马德文、司马尚之都死在了堂上。倘若有晋朝宗室有心继位,她还可以杀死更多的人。
从她提剑杀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王神爱语气一转:“还是说,王与马共天下,如今司马氏无力回天,你琅琊王氏决定代替他们,来接续这晋朝王祚?”
王珣都还没开口,已有两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心一沉,厉声质问:“我琅琊王氏如何,我说了不算,我倒是想问您一句话——天幕所说,神爱世人,就是这样的爱吗?杀戮如何能止住天下悠悠之口,士人杀之不尽,也难被踏尽在这建康城头。您还未如天幕所说登基为帝,就要先立下杀伐之名吗?”
剑刃反照的寒光,鼻息之间涌入的血腥味,都让他的牙关止不住发颤,以至于质问里也显得少了几分底气:“何况,不只是士人,这天下民众万千,又有多少能支持女子为帝。天幕所言也未必是真,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哪一步,如你们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这一步吗?”王神爱环顾了一圈堂前:“我当然知道你们拿自己的舆论当作利器,也知道有些声音便如野草一般野火不尽,春风又生,可那又如何!”
她缓缓踱步走到了王珣的面前,伸手指了指天穹,“你听!”
他听什么?
他听到天幕说——
【《淮南子》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①
【这描述的是女娲补天神话之前的场景,但是与五胡乱华之后的中原大地相比,好像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永安大帝要担负起的,正是这样的“补天”之任。所以,荒唐被杀的国君已经变成了过去式,不辨寒暑的傻子也变成了过去式,在先前的一通操作下,她的敌人比先前少了太多,她的盟友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在着眼于建康最底层的需求时,她也进入了这样一个新的阶段。】
【我管第一个阶段叫黎明之前,第二个阶段叫制衡之时,那麽第三个阶段,就该叫做新生之芽。】
【土地还是荒芜的,但在焦土之下,永安的伤势正在缓慢恢复,由她带来的希望,也将冒出新芽。】
【阳春三月,桓玄即将再度派遣大军向吴会进发的时候,永安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司马道子已除,王恭已死,皇位也出现了更替,为了安定民心,该当有一些表示。比起所谓的大赦天下,有两件事更能让百姓归心。】
【一件,是免除兵役亡叛的连坐,一件,是举行一场亲蚕礼,由朝廷向建康周遭的百姓发放粮种。】
【……】
王珣恍惚地抬头,像是从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看到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也看到她再度抬手,“你再听呢!”
这一次王神爱让他听的,不是天幕上的声音,而是……
而是在皇宫之外的百姓的声音!
间隔着宫墙,这些声音模糊得像是风中的呓语,甚至好像只有风声呜咽吹过殿前,但若仔细听的话,一定能听到,这其中分明还裹藏着一道道倾诉与呼喊。
“你猜他们在喊什么呢?”王神爱将手中的剑钉在了桌案上,侧首向着宫墙的方向望去,“他们一定听不懂,什么叫做皇后背叛了世家,但他们听得懂,永安陛下想要让人吃饱饭。”
“天幕所提到的东西,我会试图一个个做出来,你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觉得我杀戮成性,还是觉得我心怀天下呢?”
正如张定姜所说,她听到天幕的说辞,就觉宫外暂时不必多管。
因为这些在夜色里走出家门的百姓,其实只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心愿。
先前天幕提到曲辕犁、运河复闸、筒车等等东西的时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根本没能让他们看清。
为了天下生民的大计,为了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永安大帝都不能出事!
此刻宫门紧锁,高墙伫立,谁知道那些士族会不会想要提前杀死她,以防止自己变成最后的失败者。
他们绝不能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说你带侍卫做什么?”王神爱忽然话锋一转,看向了早已面色惨淡的庾楷,“姑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打得过我的亲卫,就说他们现在的想法好了。”
“你猜,他们是想效仿我的刘将军,将你的人头送来以换前途,还是保护你杀出重围呢?”
她怎麽会不知道,世家私兵在外,若她真觉得自己掌握住了建康,有了初步的民心,便只等人来投,便等同于作茧自缚。她还需要冲破更多的危险。
可堂上的这些人,却已等同于她的猎物了。
见庾楷一个仰倒,摔在了地上,王神爱伸手指回了王珣:“将他给我捆起来,我要给一个人,送一份礼物。”
天幕之下的其他人,听到这个揭露身份的消息,会是怎麽想的呢?
不是人人都如王珣一般没本事的。
她的敌人还多得很,比如……
北方的拓跋圭就已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先前还能调侃桓玄如他父亲一般犹豫不决,竟至放虎归山,此刻却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安大帝身份特殊”,是先前天幕所说的一句话,但拓跋圭怎麽也没想到,这个“特殊”,居然能特殊到本是晋朝皇后!
对于北方诸侯而言,女人都不过是传承子嗣的工具,因还有父死子继的规矩,比起人,恐怕要更像是一件货物。
在他代表着草原鲜卑部占据一席之地时,他也曾见过未来得及撤向南方的汉人女子。
她们就如同这龟裂的大地上燃着火星的枯草,只需要铁蹄轻轻一踏,就被压灭了生机。这其中却为何会出一个永安这样的异类。
他之前只说,因天幕的缘故,刘姓将领会对永安效忠,恐怕还是说少了!
在那些南方庶民的心中,永安已不是一位寻常的帝王,而是他们的救世主了……
“您在恐惧。”崔宏低声说道。
在震惊过后,拓跋圭这样快地接受了永安是个女人的事实,然后流露出了恐惧。这很难说是不是与拓跋圭依赖于女人崛起,又逼死了自己的母亲有关。
贺夫人带着拓跋绍逃亡的消息,其实早在几日前就已传到了他的手中,但从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分毫。直到此刻,方才显示出了它所造成的影响。
这话本不该是由崔宏说出的,但拓跋圭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回问道:“你是士族之后,你怕吗?”
崔宏答不上来,又或许他心中有一个答案的。如果他不怕的话,他不会向拓跋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但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告诉他,就像今日他必须效忠鲜卑拓跋氏一样,今日的士族也早非当年清正的名门,早已在礼崩乐坏中迷失了方向。
要是按照这样的说法,永安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可他拥有这个身份,就注定了要为有些东西正名。
比起去求永安大帝高抬贵手,他还是更愿意做另一件事。
拓跋圭拔剑指东,年轻的魏王面色沉沉,却比他手中的剑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崔卿,若我尽快攻破慕容氏,覆灭燕国,有意雄踞北方称帝,抢先永安一步,你愿如何?”
崔宏朝着他俯首行礼:“我无法为您复刻方才天幕上闪过的发明,但臣愿为您拟定官爵、制定律令礼仪、决断刑狱、传播教化,令大王……不,应该说。”
“是令陛下,坐稳这个帝位。”
拓跋圭朗笑:“好,那就承崔卿吉言。”
看吧,恐惧不是坏事,只要没失了斗志,那也只是向前的推力而已!
……
相比于身在荆州的桓玄,北方的拓跋圭做出决定实在是快得太多了。
但这倒也怪不得桓玄。
无论南方的朝廷到底是叫晋朝还是什么别的朝代,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南北之间始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拓跋圭震惊于永安的身份,震惊于她的才能,但依然不会变更他终有一日要南下统一的想法。
可桓玄呢?
他是晋朝的臣子,就已注定了他会陷入怎样的两难。
更别说,王神爱还是这样的身份。
“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胸膛里窝着一把火,突然烧得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急走两步到了书柜之前,将那封陈列在上的永安来信抽了出来。
亏他还在问那个女尼,永安是不是已经在朝堂上有了谏言的权力!
再结合先前那个永安乃是女子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可当他听到天幕所言,永安便是皇后王神爱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阵晕眩,仿佛还有片刻,耳朵里根本 听不见任何一点其他的声响。
皇后,怎麽会是皇后。
那个年仅十三岁的皇后!
书信之上的字依然如同第一次展开时所见的那样端庄,像是一位沉稳至极的好友来信为他筹谋,但再见此信,他却本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将军!”
桓玄咬牙切齿地回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往朝中送的那封书信里说的是什么?”
卞范之沉默了片刻,方才回道:“您说自己想做忠臣。”
当然,在那封送往朝廷的书信中,桓玄的意思还是更想要做永安大帝的忠臣,只是玩了一把语言的艺术,说自己也不是不能为晋朝效忠。但无论是做谁的忠臣,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谋求北伐的机会,另辟一片天地。
结果因为那位小皇后的“赎兵不赎将”,反而让他们在口碑上落入了下风,不复先前得胜的威风。
现在天幕又已告知,王神爱就是永安,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他接受了永安的“上策”,打出了“忠臣”的旗号。他又接受了皇后的条件,愿意接下朝廷的军粮发起北伐。
可谁又会在之前想到啊,永安和皇后本就是一个人。
那麽无论她是何种身份,他都已做出了效忠的表现,提前将自己的身份给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