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她确实只能用将军来形容对方。
哪怕穿在身上的铠甲已稍显陈旧,看不太出崭新铠甲上的亮光,它自上而下依然透着一股杀伐的意味,像是昔日战场上的血色还残存在铠甲的鳞片与缝隙之中,就连她手握长刀的那只手,也不曾在冷风中有所颤抖。
而在盔甲之下,是一张沉稳雍容的中年女子面容,正在向她看来。
让人分不清,在脸侧的一点银光,是时日消磨家业尽丧后的沧桑,还是盔甲之上的晨露,又或者是被她眼中明光反照出的锐利。
也便是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王神爱忽然看到,她握着那把刀单膝而跪,让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下方的小船传到了这片甲板上,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微臣苻晏,请为陛下开道!”
第47章 向关中而来的使者
远处的船只已经停在了那头,像是一层将要翻涌而起的潮水。
而在这所有的船只之前,正是这一把忽然绽放的尖刀。
王神爱自船头俯瞰,忽然理解了为何天幕会说,苻晏这位将领酷爱锤砧战术。
在今时,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定义何为“锤砧”战术,但顾名思义,这是在用一部分较弱的兵力作为砧板吸引牵制敌人,而用另一部分精锐(多为机动性较强的骑兵)作为锤子,向敌人的要害发起打击。
若按天幕所说,苻晏真正上战场的时候,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她冲杀到前线,那麽作为“砧板”的诱饵,那支较弱的兵力,恰恰是由她自己统领的。
这是一位极具眼光的勇将啊……
“你就不怕我因你擅自调兵惩处于你?”
苻晏刚被接到船上,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
她目光微凛,见王神爱面露几分欣赏,眼神中也少有锐利,便知这不是一句怪罪,而是一句考验式的问题。
答得如何,或许就决定了她之后能得到怎样的委任。
她不疾不徐地答道:“陛下令桓玄先行,正要让南方众人知晓,您离开建康,亲自出行,并非被迫以身犯险,而是明君所至众人开道,臣只为应召而来,为何是擅自调兵。”
“况且——”她负甲挺身而立,因北人血统,更可见身量不低,“如今要与北方相斗,争的便是时机。相比于未长成的将领,臣以为陛下会更青睐于我。”
后头隐约传来了点声音。
但这并不妨碍此刻船上,唯有两人的声音最为鲜明。
王神爱问道:“你能做什么?”
苻晏答道:“起码,能与陛下重叙天幕所说的君臣缘分,也能为陛下开一条通往关中的路!”
这彼此对望的君臣,人还在江州境内,在这南方的大江之上,心却好像已经随同这句话,被托举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过可惜,船队以及陆上的军队都还需要行路的时间,无法随同这宏愿一并一跃千里抵达关中。
倒是有一人先自邺城乘舟,顺流而上,如同在战乱中冒险行船的商贾一般,向着司隶方向而去。
沿途之间,战火已燃。
姚兴自关中方向起兵,以极快的速度攻破了华山,抢占了崤函道在华阴方向的入口。
昔日的东晋朝廷虽对司隶方向疏于管辖,但仍在这些关卡郡县设置了太守,驻扎有少量兵马。
可惜,姚兴动手太快,根本没给这些人以反击的机会。
华山太守董迈的头颅,被羌人示威一般挂在了军旗之前。
关中大军便这样越过华山一带,进而向弘农方向进发。
华山太守的遭遇警告了弘农太守,就算有天幕在上宣传,对于这些羌人来说,永安依然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要拼力战胜的对象。
他若指望对方认清所谓天命,还不如指望自己的城关能坚固一些。
幸好,弘农郡扼守三门峡要冲,弘农太守陶促退居焦城,在姚兴汹汹来袭的进攻面前,还能勉力支撑。
但当他望向下方黑压压的兵马时,心中只剩一片惨淡与恐慌。
“太守,咱们……守得住这城吗?”满身披挂的士卒向着长官问道。
陶促恍惚着答道:“……就算不能,也得能啊。”
光是看着先前华山那头传来的战报,加上此刻城下羌人兵马的叫嚷,再是不通军事的人也能看出,姚兴攻向洛阳的心思有多麽迫切。为了震慑洛阳,他此刻也更想要用强硬的手段攻城。
这与天幕所提及的,完全是不同的发展!
在那个不同的故事里,姚兴起先并未将进攻洛阳视为自己最大的目标,所以让陶促还能有余力传讯洛阳,进而向建康求援,最终得到了永安的援助。
可今日不同!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这可怕的怒浪面前,仿佛他只要有稍一口气松懈,便会被吞没得渣也不剩!
“洛阳方向……还没消息吗?”陶促苦涩地朝着下属发问。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羌人精锐包围了焦城,若非三门峡段水路险要,不能放任任何一座城池在敌军手中,凭借他们的人数早可以继续东进,而不是在这里非要破城不可。
也正是这个包围,让陶促不仅需要昼夜不歇地戍防于城头,防止城关被攻破,还无法收到外界的消息。
倘若洛阳方向真有援军消息传来,那也只会是他看到了援军,没有其他的可能,又怎会是从下属的口中听闻!
他费力地将目光从城下移回城内,看到了一张张不知是因寒风还是恐惧同样失去血色的面孔,只能极力安慰道:“今日的情况,总不会……再比天幕上更糟糕了。”
可这句安慰,在底下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阵呼喝面前,又显得何其单薄无力。
只是他从城头看不到,当那位邺城来客抵达姚兴军中,从营中走过的时候,却仍能看到,这场出兵对于关中士卒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冬日,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于进军的时候。
以游牧民族的习性来说,这个时节他们早已完成了对外的劫掠,回到了诸如河湟谷地、漠北某处山谷这样的避风之所,等到寒冬过去再行图谋。
自羌人占据关中以来,这个相对气候和暖的地方,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处安乐窝。
这次突如其来的进军,既是为了打破既定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在打破他们先前的作战习惯。
北有中条山,南有秦岭,按说北部的朔风应当已被拦截在了这条崤函道外,可当人身在其中的时候,只觉猛烈的穿堂风裹挟着江中潮冷的水汽铺面而来。
崔浩又扯紧了身上的风氅,方才躬身,自掀起一角的帘帐中穿过,抵达了姚兴的面前。
军帐之中炭火正旺,与外头苦于天寒的士卒处境大不 相同。崔浩他先前被寒风冻得有些干涩的喉咙里,也终于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恭敬地朝着姚兴行了个礼,口称了一声“秦王”。
行礼问好之间,他也不忘以余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姚兴。
拓跋圭不信天命,也因永安的表现不敢轻信天幕的判断,让他在抵达此地后好好看看姚兴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崔浩牢记在心。
在他的视线中,彤彤明火将姚兴略显深刻的眉眼照得有些模糊,以至于乍看起来,更有几分温和从容的姿态,也难怪会有人说,姚兴这人的有些表现像极了大秦天王苻坚,可他能如此果断地向洛阳发起进攻,这军营之中也是血气不减,又让人何敢小觑于他!
“你说你是——”
“清河崔氏,崔浩。”
“清河崔氏……”姚兴玩味地端详了一番下方的年轻人,“魏王选了一个有意思的使者。”
崔浩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不是魏王,是魏帝。”
姚兴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面前的崔浩固然年轻,但他背后那位不满三十的主君会派遣他前来,可不是向外示怯的!
他也毫不犹豫地就向姚兴告知了这个大消息——
魏王拓跋圭,预备称帝!
姚兴沉声问道:“他是要你来告诉我,他已决心绝不向永安屈服,继续与对方为敌?还是要借你之口来向我挑衅,让我向他俯首称臣?”
“都不是。”崔浩答道,“陛下希望借我,向秦王传递三个信号。”
三个信号?
姚兴眼眸微眯,“让我先猜猜吧,第一个,便是如你一般的北方士族,虽为汉人,仍愿听从他拓跋圭的指挥。”
崔浩:“正是。但这并不是因为永安对士族无有好感,促成了我们的倒戈。而是因为我们看得到,魏帝陛下有统一北方的潜质,也有理政治世的本领。”
姚兴轻嗤了一声。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崔浩将话说得体面,实际上还不是在说,他不如拓跋圭多了去了,所以只有拓跋圭能统一北方。一边说着不是让他俯首向北,话中暗藏的又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能请来的只是西凉朔儒,而拓跋圭竟能令清河崔氏子弟作为使者,确是赢面不小!
“其二……”姚兴顿了顿,说道,“他在北方战场已取胜,有了余力向我发起联合。”
崔浩点头称“是”,“魏帝陛下已攻灭邺城,连杀慕容宝和其兄弟数人,余下的慕容德、慕容熙等人不足为虑,如今陛下虽有心先回平城登基,但永安毕竟是大敌,还是该当与秦王商议一番联手拒敌之事。”
先打永安,随后他们再来决出胜负。
——这便是拓跋圭让崔浩前来的意思。
以姚兴看来,这崔浩倒委实是个聪明人,半个字也没提到天幕,以免戳人痛脚,不像那蜀中方向赶来的两个使者,上来就是一句“秦王可愿如天幕一般与蜀中结盟”,真是对得起他对蜀中那群氐人的印象。
等等,说到蜀中氐人……
姚兴疑惑:“你说拓跋圭他攻灭了邺城,你是从邺城来的?”
“不错。”
姚兴:“那你似乎来晚了吧。”
从蜀中到关中的道路,虽因当年蜀魏交战被拓宽良多,但仍不是一条好走的道路,就算是日夜不休快马赶路,也起码需要十日。
可从邺城到此地,几乎全程都是水路,就算要越过前方的交战局域需要多加小心,对崔浩来说,充其量也就需要五日而已。这还是往多了算的。
那麽为何,崔浩会比蜀中的使者来得还要晚?
崔浩答道:“这便是魏帝陛下希望我向您转达的第三件事。您迅速起兵,能称一句杀伐果决,但千万别落入了已知的圈套里。”
“我在抵达此地前,在洛阳周遭停留了几日,未能进入洛阳城,只将北部防线看了个清楚。这洛阳之地有能人啊,自邙山抵孟津、小平津一带,都已用最少的人力设置了最为有效的防守。那麽您觉得,洛阳以西的函谷关又会如何?”
“魏帝能派遣我往关中方向出使,向您陈说结盟利弊,那位大应陛下又会如何行事?总不能是留在建康,等着我们去朝拜的吧。”
姚兴神情更冷,望向崔浩的眼神里,却已又少了一分因他年龄而来的小觑,“你是说,我就算此刻能够速胜弘农,也会被拦截在洛阳城前重蹈覆辙。”
崔浩答道:“这是您说的,不是我说的。”
姚兴真是要被崔浩给气笑了。
但崔浩的下一句话,又让他本要发作的怒气,又被按捺在了当场。“我只是想说,若人人都是这样警惕,起兵的起兵,派遣使者的派遣使者,恰恰也说明了对手的强大。”
“这场结盟由谁主动发起,由谁主导,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要如何拿到这个扭转舆论与民心的契机!”
崔浩又朝着姚兴拱手行了一礼:“请秦王三思。”
姚兴的指尖在手边的毛皮扶手上轻轻摩挲,营帐之中一时之间只听得到炭火的哔啵作响,直到一个声音重新响起在了帐中:“说说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