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林鸟
“不能杀，好歹也该有点别的用处吧，”伊芙弯下腰，看着指下人那双由内而外彻底迷茫的眼睛，下达指令道：“不如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第一个问题——那位神域主人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第62章
洛尔迦最终是在廊下找到伊芙的。
他在客厅里被母亲和弟弟轮番批评了一遭。跟爱葛妮丝跑出来前特意留下来的那些精心布置, 瞒得住家人们的眼睛，但瞒不住他们的心。
“到现在你也不肯交代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罗夫人扶额苦笑一声, “如果不是那帮雇佣兵......我真是不敢想象会有怎么样的后果。亲爱的，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也该考虑得再多一点了。”
洛尔迦全程垂着头,一言不发，感受着他们庆幸又失望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他知道比起这些放在台面上的话,还有更多未尽之言没有说出口。
他们想更想对他说的是,既然注定只能活得短暂，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
另外的三个人确实很想叹气, 因为即使从来没让洛尔迦接触过家族的事务, 他也依然有办法联系上奥利弗家族势力之外的炼金术师, 让对方帮自己逃出家去。
有这样聪明的脑袋,为什么偏偏却有着这样一具孱弱的身体？
洛尔迦觉得自己是应该怨恨那个雇佣兵的, 是她骗了自己，说接受了家族的任务来救他的, 这也正是他愿意配合她一起逃出去的原因，但这样一个借口实际上却是一个谎言。
他平生最讨厌别人欺骗自己,但那个人明明骗过自己,后面当她言之凿凿地说爱葛妮丝救不了他的时候,自己却再次轻易地相信了。
罗夫人和路德维希的唠叨仿佛没完没了,连带着脑中常年的疼痛也愈发严重,洛尔迦尽可能地面不改色。最后还是家主见他一脸郁郁，出口打断了两人过分的担忧。
“好啦，洛尔迦毕竟也不是有意要让你们担心的,蝼蚁尚有求生的本能，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
家主用那双和洛尔迦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睛，紧紧地盯着已经成长为半个大人的孩子：“我相信这无论是不是一场绑架，在这件事中，你都有着自己的主意，是吗，洛尔迦？”
洛尔迦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就够了，至于你带回来的那个炼金术师，我承认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却并不是很相信她在炼金术上的实力。不过既然你愿意相信她，那我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家主道：“不过你要记住，你的家人才是永远最爱你的人，下次不要再那么莽撞，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家人商量。好了，现在不要闷在屋内了，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你身体不好，更要注意多锻炼。”
路德维希还在一旁偷偷地递眼色，这是他们兄弟俩从小玩到大的把戏，意味着他希望洛尔迦在离开父母的视线后，能在门口稍作等待，他有话跟哥哥说。
但洛尔迦在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第一次感觉很累，心累到不愿意再理会弟弟的那些小把戏。他依然温和地跟家人一一道过别，却没有再在门口等待弟弟，而是转身朝屋外的阳光下走去。
先前在星舰上换过一身衣服，现在洛尔迦正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披着黑色的风衣，是他平时在家最常穿的风格。
首都星恰到好处的气温对他来说却显得有些春寒料峭，他拢了拢外衣，难得没坐轮椅，而是在庭院里转了转。
外套里有他常喝的专用止痛药剂，但洛尔迦并没有服用。这具身体实在是太憔弱了，以至于即使没了头痛的困扰，他也不得不走两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洛尔迦垂头看着自己苍白如纸的无力双手，不禁低低地冷笑起来。
纵使天资聪颖又能怎么样，有这样生来一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魂归西天的身体，他究竟还能苛求什么呢？
奥利弗宅邸的庭中种了大片殷红的玫瑰，这是罗夫人喜欢的花种，但洛尔迦并不喜欢这种艳丽的颜色，因此只是远远地看了两眼，就不感兴趣地转向后廊。
也正是这时，从转角绕出后，他恰好看到了伊芙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出神。
这一块地方曾是十几年前掀起族中叛乱的那群族人居住的地方，那群人被清算后，连同他们生前居住的地方也冷落了下来，平时少有人来。
年轻神秘的炼金术师这会儿又披上了她那身黑漆漆的袍子，脸被银色的面具遮住，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这来的。她腿很长，因此坐在栏杆上的时候，脚尖仍能点到地上。
她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因此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时候，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远离尘世的忧郁感。
虽然洛尔迦知道这种错觉只是源于自己的移情，这个人身上绝不会出现忧郁这种软弱又无用的情绪。
而伊芙正坐着想方才“逼供”路易的事情，在精神控制下，她先后问了路易关于神域主人和四星级炼金术师的一些事情。
关于炼金术师和炼金术师协会的事情他倒是交代得很流利，比如一旦达到四星级炼金术师的水平，就会获得一次出入神域的权利，这是“那位”赐给高等炼金术师的特别恩赐，如果悟性上佳，说不定就能在这一次的求教中，悟到有关炼金术的真理。
但关于神域主人的事情就说得比较曲折了。
她先是直接问对方，知不知道神域主人的来历，路易露出了一脸挣扎又痛苦的神情，看起来竟是有几分要冲破精神控制的样子，逼得伊芙不得不收回这个问题，又随手抹去这一块记忆。当她转而再问齐奥南多是谁的时候，就流畅了很多。
他说：“祂是有史以来最接近神的存在的炼金术师。”
伊芙：“......”
好了，现在她知道是谁了。
所以有的词，比如神域主人，在路易脑中大概属于警惕区，即使是被控制的情况下，他也会有意地替对方隐瞒。
好在对方显然不太聪明，换了个问题方式就不影响盘问了。
她又问路易知不知道爱葛妮丝是谁，但对方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太软弱了，这样几乎刮遍记忆海的深度盘问，根本承受不了几轮，再加上最开始就问神域主人，遭到潜意识激烈抵抗的事，不过支支吾吾地说了几个类似“非人种”“异类”的词，路易的精神世界就已经摇摇欲坠。
伊芙有点怕再这样搞下去，就真的要把对方玩成傻子，或者疯子了，那样可就太对不起奥利弗家族了。
因此最后她还是及时收住手，又清理干净今天的记忆，重新给路易编造了一段记忆，让他记住今天新来的炼金术师已经拜访过他了，两人经过一番友好但不深入的交流，对方说不需要帮助，并且无波无澜地离开。
她的手指才离开路易的眉头，绿袍的炼金术师就毫无支撑地面朝下栽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还真是典型的那种家族豢养出来的炼金术师啊。”
伊芙弹了下路易的脑门，叹了口气。
危机意识也弱，除了炼金术别的都不在意，甚至都不如传闻中的另一个五星级炼金术师。听说那人生来就是E级的天残，但在成为高等炼金术师后，就立即通过灌药，硬生生地将自己锻炼到了A级的程度。
都是出来混的，又都是这么位高权重，怎么也没有点危机意识？要是真碰上高手了，就算是一屋子都是炼金术法阵，也来不及启动就毙命了啊。
伊芙觉得自己还是太善良了，好在她的善良是有度的，并没有准备给路易留下关于这珍贵一课的记忆。
她正想着，冷不防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思绪。
伊芙扭过头去：“谁？”
“是我，”洛尔迦挂起他的招牌微笑，声音温和，“你怎么坐在这发呆，正在想什么呢？”
当然不能说在想打晕对方族叔后又洗脑的事情了，虽然他那个族叔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伊芙眼珠一转：“我在想关于你的治疗方案。”
“哦？”
洛尔迦看起来像是很感兴趣，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掀起风衣下摆，转身坐在伊芙身旁的栏杆上。
两个人，一个人面朝着廊外阳光灿烂的花园一角，另一个人则面对着被光影分割成阴阳两道的墙面，偏偏又紧挨着坐在一起，如同缠枝而生的一簇花，一朵正在阳光下盛放，一朵则在黑暗处无声腐朽。
洛尔迦盯着墙面上清晰的光影一线，略有些阴暗地想着。
伊芙完全不知道身旁的大少爷又想到哪去了，原本只是随口说起的治疗方案，但经过这么一提，她还真有了点主意。
不过她又沉吟了一会儿，觉得治疗方案这种东西，最好还是跟患者亲自谈谈，于是便道：“其实是这样的，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某种药剂，对你的毒症应该很有用，但经过仔细考虑，我又发现那个药剂似乎还有些缺陷。”
那是齐奥南多手稿集收录的一种，名叫分解。它可以让洛尔迦身体里的毒素分解成原始的成分，很适合作为他毒症的缓冲药剂。
但分解之后呢？
据伊芙的观察，洛尔迦体内的毒素是一种很纯粹的存在，就算能缓解分解，也不过是从大毒素变成小毒素，实际上还在他体内。
她倒是有个主意，不过有点冒险，因此她觉得还是经过洛尔迦同意比较好。
“你体内的毒素实际上很难从根源解决，相信这一点之前那些炼金术师也都已经跟你说过了。”
伊芙将情况简单地跟他讲了一下，她自忖洛尔迦应该也对自己的情况有一些基础的了解，虽然不知道了解多少。
非要说起来的话，伊芙觉得洛尔迦的历任主治炼金术师中，爱葛妮丝的水准应该是最高的。但她不清楚爱葛妮丝先前有没有跟他说过自己的研究成果，毕竟两人看起来有种很美的不熟感。
“话说，你知道你的精神态其实变异了吗？”伊芙想了想还是问道。
洛尔迦点点头：“头上长了朵花，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变异。”
“那朵花实际上是在以你的精神态为根源吸取能量。因为那朵花，你的精神态被削弱了，它现在的强度实际上只有A级哦。”
洛尔迦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在他看来，从他不能完全控制他的精神态开始，那条蛇是S级还是A级，跟他关系就不大了。
见他一脸平静得近乎死寂的样子，伊芙以为他是对精神态降级的事实死心了，但这听起来也确实很可怜，她安慰道：“你也不用太难过，是这样的，我有个办法既能解决你毒症的问题，也能顺便解决一下你的精神态的问题，就是方法可能会有点冒险，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闻言，洛尔迦转过头，似是不可思议，又似是惊讶，他没想到这个随手带回来的炼金术师居然真的有办法解决他身上缠绕已久的痼疾。
"你真有办法？ "他问道。
“那当然，我骗你干嘛。”伊芙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准备把毒素拆解后进行转移，目前第一方案是转移到你的精神态上。从理论上来说，这也是可行的，因为你的毒症属于精神毒素，跟精神态是共通，但由于之前从没人做过这样的实验，所以风险很大，说不定你本来还有几年能活，被我这么一失手，当场就死了，”
伊芙道：“所以你还是仔细想想吧，我还有比较保守的方案，虽说没法根治，但延续个几年的寿命......”
“好。”
“——还是没问题的，等等，你说什么？”
伊芙还没说完，就被这一声斩钉截铁的应答打断。
“我说好，就前一个方案吧。”
伊芙扭头过来，看着少年眼中燃烧的求生之火。
那么苍白的一张脸，那么静如死水的一双绿眼睛，居然也能燃起这样热烈的生机之火吗？
“我接受第一个方案，”洛尔迦重复道，语气郑重，“你尽管放手一搏，失败了也没关系。”
反正这个家里，本来就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会觉得这个名声不显的年轻炼金术师真的能治好大少爷这么多年的毒症——他们都觉得这个炼金术师只是走运得到了罗氏的青眼，才会被举荐过来。
正如这个家里除了伊芙，也没有别人会那么兴致勃勃又认真地替他想怎么治好这个生而带来的毒症，因为已经没有人还真的认为，大少爷的病还能被治好了。
他们的处境是一样的，一样地不被期待，一样地只能放手一搏。
洛尔迦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点，他轻轻握住伊芙的手腕，说出的话却坚定而有力：“我不想再继续那些保守的办法，这样勉力苟且的日子我已经不想再过了。你大胆地尝试吧，我会在治疗前提前留下遗书和安排，即使我在治疗中意外死亡，你也不会受到追责的。”
伊芙眨眨眼，新奇地看着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了这个人：“你就不怕我故意瞎搞，把你给搞死吗？”
真稀奇，她还以为这家伙是个要是自己死了，绝对也会拖别人下水一起死的人呢。
“你如果真想要我的命，不用等回到奥利弗，在毒牙上就可以轻易做到。”
洛尔迦十分清楚，如果伊芙只是想得到一份人情，那她完全可以把药剂和方案直接交给奥利弗，再由家族决定要不要这样做，她甚至可以交给罗氏，再由罗氏转交过来，将失败后担责的风险降到最低。
但是她既然站在了这里，站在他面前询问他的意见，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愿意负责的象征。
她尊重他对自己生命的决定权，那么他当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心情有种说不出的好，洛尔迦弯起唇角：“况且，在手术前跟自己的主治医生保持互相信任的友好关系，不也是很重要的吗？我只是希望我们两个能交心。”
“交心？好吧，这种词从你嘴里出来还真是不寻常。”
伊芙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皮靴踩在廊下花园的泥地里，几片凋落的玫瑰花瓣在她脚下泣出一点花汁。
她不在意地走了两步，回头看着洛尔迦，笑道：“虽然不知道你在心里给我脑补出了什么情节，不过我很满意你能有这样的态度，这说明接下来的疗程至少能有个和睦的开端了。”
黑袍下递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这是一只属于年轻女孩的手，骨节分明，日光下能看到青筋隐约的痕迹。
漂亮，健康，伸到洛尔迦面前时，让他心中无端地生出一股向往与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