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赵余日说到这里,不免愤恨起来,咬字都变重了,似乎声声带血。
“城里不少百姓,不知是死了亲眷悲痛难忍,还是想要与赵氏割席讨好妖族,不仅不承先生们的情,路过时反要啐他们两口,打骂一通。城主见此,才算出了那口恶气。”
比之原本就势不两立的敌人,恩将仇报的同类,反手插来的一刀才伤得更深。
“有二十来年了。因病痛熬不过,死了两个。”赵余日尖锐地笑道,“城主倒是仁善,没提说要杀人陪葬。”
倾风不敢细想,这二十年里的每一日要如何过。
“像我们这样的人,却是连死都不自由了。还得对方准许,才能安心地去。”赵余日眼睛被泪水浸透,低头擦得脸都红了,还想扯出个笑来自我安慰,“死是能求个痛快,可到底还是有点舍不得。这条命那般的贵重。而且过惯了苦,便觉得还能忍得下,不过是活着嘛。也许有朝一日,赵先生下山了呢?也许有一日,人族都能同谢先生、赵先生一样,顶天立地地站着了。你说是吧?”
她说完也觉得这妄想好笑,两手捂住脸,无助地抽噎起来。
倾风回到昌碣时,耳边还萦绕着赵余日那悲惨的哭声。
不强烈,很小心,像是人濒死前最后喘上来的一口气,没来得及听清,便被夏天的蝉鸣给压了过去。
正午的日头照在路边的树枝上,新生的叶苞竞相抽发,萌出一点浅浅的绿意。
倾风听到耳边有人低声乞讨,下意识朝那边看了过去。
见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稀疏的树影里,便想是不是赵余日说的那些个忍辱负重的先生。
她过去朝空碗里扔了两枚钱。那老人似仰不起头,手肘撑在地上朝她摇了摇碗。
倾风失神看着地上的黑影,倏然起身走了。
她昏头昏脑地在街上乱逛,绕了半圈没找到宅院。循着大路一直绕,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远远的就被传来的嘈杂吸引。
前方人人头攒动,济济围成一个圆圈。
另有一帮人麻木地从边上走过,听到看客们的欢呼,驻足停了片刻,又低下头,仓促狼狈地离开。
倾风抬高视线,看见了高架在台上的两面鼓,隐约猜到是赵余日说的什么比武。
她迅速挥开人群,挤到前排,在周围人暴躁的骂声中,看清了被遮挡住的画面。
入目便是几十个穿着粗旧衣服的人,双手绑在身后,整齐跪成一排。
后方是几个佩刀的小妖,闲适地坐在宽椅上,手里端着茶,兴致勃勃地看。
稍前方的空地就是比武用的擂台了,往日该是个刑场,昌碣连着几日没下雨,黄泥上的血渍深得发黑,一块块斑驳地洒了满场。
此时叫看客兴奋叫好的,不是两位人奴自相残杀的搏斗,而是个老乞儿正被妖兵踩在地上,逗狗似地玩弄。
倾风眼眶发红,耳边似被什么东西炸响开,只剩嗡鸣一片,听不清那些恐怖的人言。
老者的头发被扯秃了一半,花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和着血污糊在脸上。
那小妖用脚踢着他的脸,逼着他往前走。
老头儿就四肢并用地绕着空地缓慢爬行,小妖见状拍着手叫好。
他的右腿腿骨畸形扭曲,使不上力,只能拖在地上,小妖蹲在他身边嘲笑,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看面目,是恶鬼似的可憎。
围观的人群里丢来一片菜叶,落在老者身前,小妖起身用脚踩在他背上,将他本不大稳当的身躯压在地上,叫他去叼那烂菜叶吃。
大抵是倾风的表情太过惨烈,那老头儿稍稍抬起头,偏从那么多人里看见她了,斜着眼与她对视着,片刻后苍衰的脸上扯起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手指动了动,朝外轻挥,示意她走。
倾风强撑着的心防骤然溃败,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痛,好似被人在胸口刺了几剑,剖开心肺坦白在烈日下曝晒。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带着仅余的一点理智穿出人群,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该要冷静,不该在此时强出头,惹出祸。
她没有那样的本事,没本事便不要总想着豁出命去。
林别叙还在家里等她。
人境的百姓还在等她。
她生可轻,死却重。
没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嬉笑声。
倾风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老者趴在地上像狗一般啃食的画面,心沉到了底部,所谓的理智便在灼热的日光下烧成了灰烬。
今日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少年人的意气都被折了,来日还有什么不能忍?
剑上一旦蒙尘,往后事事想着退让,还有资格执掌山河剑吗?
她又不是要去杀人,也不是要去送死,路遇不平吼上一声,这样的头都不敢冒了吗?
倾风倏然停步,气势汹汹地回头,结果刚抬脚,面前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狐君。”王道询不知何时出现,低垂着眉眼,用长剑拦在身前,好心劝道,“在下知狐君心善,喜济弱扶倾,然此地是昌碣,狐君若是有什么看不过眼,可去别处瞧瞧,何必惹这麻烦?”
倾风被他一问,更是想明白了。
要是狐狸在这儿,怕是“忍”字的笔画还没弄清楚,早已跳上去掀翻了对面的台,还要回头骂两句倾风没出息。
九尾狐疯起来,哪怕形单影只流落人境,也是连纪钦明的宝库都说盗就盗,纪怀故的命说杀就杀。
倾风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将王道询挥开。
“问狐主去!我遗传的。”
第136章 千峰似剑
(色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老者嘴里咬着半片菜叶, 松动的牙齿隐隐作痛,嘴里已尝不出是血还是土的味道。听着周围的一片哄笑,再次转过头看, 已寻不到先前那位姑娘的身影。
他将没怎么吞嚼过的食物咽下,喉咙里传来刀割般的疼痛,用力闭上眼睛,陡然生出种将要终老枯朽的疲惫,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人群指点起来,叫嚷道:
“起来啊!不要装死!”
“他不动了!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莫要偷懒!你这狗贼!”
后方那排绑缚着的人奴目不忍睹,鼻腔间发生低低的哭声。竭力将声音含在嘴里,低垂着头不叫对面的人看见脸上的泪。
一面是前俯后仰的大笑,一面是沉郁凄惨的痛泣。众生百态的剧目,尽数演绎于这一角方寸之地。
色调是冷淡的惨白。背景是猖獗的怪叫。
小妖弯下腰,催促了两声,不见老者起。是不屑于脏了手去提的,嘴里唾骂着抬脚要踹。
沾了泥的鞋底还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 他便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人已倒飞出去。
人墙退散开, 惊起一片哗然。推攘中后排的看客纷纷摔倒,乌泱泱的人潮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谁身上, 摔得两眼发黑, 还没缓过劲, 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胸口, 用手肘支撑着想要起身, 头刚仰到一半, 来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被胸口涌上来的血呛得猛烈咳嗽,剧痛中直接晕厥过去。
倾风环顾一圈,拍着掌道:“好玩儿吗?都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临大敌,抽刀围聚过来,怒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此逞凶行恶!”
正要动手前,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生生拦住众人。
“狐君!且慢!”
王道询高呼着冲出人群,先对着倾风一礼,再面带难色地同那帮小妖们颔首示意,隐晦地提醒道:“兄长们,这位是城主的贵客。前两日方来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规矩。”
他面向倾风,讨好地道:“狐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倾风冷淡瞥去,不明白这心眼子成精的小妖怎么今日看着是要帮她。
她也没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间的妖将面前,一脚踹上他的椅子,嚣张道:“起开!”
那妖兵统领的面上有些微恼怒,不过更多是错愕,试探地看向王道询。
王道询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踌躇片刻,还是老实起身。
倾风脚尖一勾,将他椅子拉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坐下,架起条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乱爬有什么意思?赶一群弱不禁风的病鬼到台上互扯头发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们昌碣的人,既摆出这个戏台,又弄得如此大张旗鼓,能不能长进些?真要逗趣,起码找几个能撑得上场面的出来。”
她回过头,指着身后一年轻男人问:“你之前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笑什么?我看你还是个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当狗,你是自愿开开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儿。不如你上前来叫两声,给我高兴高兴!”
众人不明她身份,只听方才王道询说她是城主的贵客,被她当面喝骂,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但是城主的贵客,怎会偏帮人族?
现场诸人各怀鬼胎,面色铁青,只有倾风一人笑得畅快。那虚伪的笑声回荡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充满尖锐的嘲讽。
王道询低眉顺眼地道:“狐君,想来您该出完气了,不如回去吧。”
倾风唇角上扬着,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原地,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她低下头,发现老者趁着方才那阵混乱已爬到她脚下,仰起头看着她,嘴里做着无声的口型。
倾风辨认了几遍,才知道他在说:没事的。你走吧。
那张松垮的面皮朝脸颊两侧堆去,极力露出故作无碍的笑来。
他双目浑浊,右眼肿胀的眼皮只容睁开一条缝,分明该是个苦不堪言的表情,笑意却显得尤为的纯粹郑重。
好似倾风去而复返,他是真的从中感到莫大的高兴。
他支撑不住,趴了下去,用手颤抖着撩开面前的长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没事了。
算了吧。
倾风看着他被踩出血印子的手背,上面几乎寻不到一点好肉,出神了片刻,抬起头的时候,眼神热度退去,仅剩一团冰冷的火,满是邪戾地笑道,“什么出气?我是真觉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不是要比武吗?我最喜欢与人切磋了。”
倾风姿势慵懒地坐着,视线虚虚扫了一圈,没有焦距,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满脸单纯道:“你们都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惹事的。我只是嫌你们昌碣没个花样。摆了那么大的台子,平白浪费了。不如重新开个赌局,叫大伙儿玩个开心。”
她站起身,将腰间的银钱都摸出来,朝着王道询掷去。
王道询伸手捞住,欲言又止。
“我,我一个人,今日坐镇此处,见者皆可下赌,随意谁来打擂,来者不拒。”倾风口气张狂地道,“若是我赢了,放心,我手下留情,定留你们口气在。但是刀剑无眼,不慎缺胳膊少腿了可不关我事。”
对面一人早看不惯她这狂妄的气焰,粗声粗气接了一句:“你要是输了呢?”
“我要是输了?”倾风不以为意地抬起手,在自己脖颈上划了道横线,看着说话的人问,“怎么样?”
王道询抽了口气,叫道:“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