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春夏之交的时节,刚入夜时天气不冷,花厅细竹帘犹都卷着,用饭时可赏厅外明灯春花、流萤翩飞。宴上,阿沅最是积极,时不时给六叔夹菜舀汤,颇尽地主之谊,到宴散时,他犹依依不舍,央求六叔常来谢家教他写字,临别时更是仔细叮嘱,“到我生辰时,六叔一定要来吃面啊!”
宋挽舟答应下来,摸了下阿沅的脑袋道:“到时六叔会带礼物过来为你庆贺的。”又劝住了想要亲自送客的谢疏临和慕晚,为今晚的招待再三谢过恩师与嫂嫂,方随引路的谢家仆人,在夜色中远去了。
时间大概是戌正左右,谢疏临让云琴等照顾阿沅回房梳洗上榻,搂着慕晚的肩,指腹抚了抚她微酡的脸颊道:“我们也回房休息吧。”
妻子在宴上以有客来的理由,喝了盅酒,尽管他极力劝阻,说她风寒刚好,不能饮酒,客人宋挽舟也劝她勿饮,但妻子还是说无妨,还是喝了一盅,不知她这会儿面颊微微的发热,是因醉酒,还是因风寒复发了。
谢疏临扶妻子回房中,让她坐在榻边,在榻前弯身为她脱鞋时,妻子俯下|身来,将下颌抵靠在他肩上,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轻声叹道:“好累啊。”
慕晚不知要如何摆脱她目前的真正处境,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心中对谢疏临的愧疚,宴上她执意喝酒,既是想醉酒消愁,也是想着还不如继续病着,一直病着,就不用进宫了。
慕晚靠在谢疏临身上,像说醉话般,说出真心话道:“我想待在家里,我不想入宫,明天……明天我可以不进宫吗……”她真的害怕进宫见到皇帝,她害怕明天在梧桐院,皇帝还要对她做那天做过的事,甚至是更加可怕过分的事,不仅命令她用手伺候他,还要她真正意义上地婉转承恩。
慕晚心中揪绞难受时,听谢疏临道:“那明天就不去吧,明天我面圣时,再为你向陛下告假几天。”
谢疏临侧首吻了下妻子的脸颊道:“你病才刚好,就不听话喝酒,恐怕明天头还是会有点疼的,好生在家休息几日吧,等病彻底好了再进宫,陛下是宽宏的君主,应会允假的。”
慕晚为能得到几日的喘|息之机,心中欢喜之余,又觉得自己像是刑场上拖延刑罚的人,再怎么拖,刑罚终究还是会落下来的。她的丈夫认为陛下宽宏,怎会想到他眼里宽宏贤明的君主,是如何在小榻上百般逼迫他的妻子。
她的丈夫也想不到,他眼里温柔纯良的妻子,会做出渡月山别院密室里的那些事……慕晚将头埋在谢疏临肩畔,不愿再想这些令人难受的事,她强将心思从自己和皇帝的事上移开,对谢疏临道:“你今晚有点怪怪的……”
刚回来时还好,似乎是从宋挽舟教阿沅写字开始的,“我感觉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慕晚抬起头来,看着谢疏临问道,“为什么?”
谢疏临不好意思言说,难道他要告诉妻子,自己是因为胡思乱想而心中暗自不快吗?但他心里也确实塞着闷堵,浸着酸味的闷堵。
在妻子这会儿问他时,谢疏临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你和宋挽舟从前的事,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过,我以为……以为除阿沅外,你不喜欢宋家的每一个人。”
“……难道你以为我喜欢宋挽舟吗?”慕晚不由哑然失笑后,又微板着脸道,“对,我是有点喜欢宋挽舟。”
眼见谢疏临脸色一白,完全开不起玩笑,慕晚连忙搂住他解释道:“是对朋友的喜欢,我虽唤宋挽舟为‘小叔’,但心里把他当过去的朋友,对他也只是有点对朋友的喜欢。”
慕晚将从前在宋家时,与宋挽舟常在书斋相遇的事,讲给了谢疏临听,“……他那时为我讲过书义,也教过我书法,我心中很感激他,在宋家那几年,只有避在那座书斋中时,我心里才清静自在些。”
谢疏临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深感惭愧,明明他心里一直在用君子之礼提醒自己不要乱想,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思绪乱飞,在感觉到妻子待宋挽舟很是特别后。他怎的这般心胸狭隘,不管是作为慕晚的丈夫,还是作为宋挽舟的老师,都太不得体了。
“我不是……我只是……”谢疏临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说,将慕晚搂在怀中许久,低声道,“我今晚冒了些蠢念头,因为……因为爱你。”
谢疏临自己说不清楚,慕晚却理解他,甚至觉得他这胡乱拈酸的蠢念头有点可爱。只是她唇角因此微抿了一点笑意后,心里又浮起了更加沉重的隐忧。
只是一点拈酸的念头,就惹得谢疏临这般,在她开玩笑说有点喜欢宋挽舟时,谢疏临瞬间脸色发白,像受到重大打击,陡然被她抽去了心魄。
若有一日,谢疏临知道她和皇帝的事呢,甚至,知道江州渡月山的事呢……那不是他能承受的,若将那些事揭到谢疏临面前,是在杀人诛心,对谢疏临来说,太残忍了,她必须得瞒着,不管怎样,将所有事都永远地瞒下去。
翌日,谢疏临至御书房面圣时,向圣上陈情,说自己妻子仍未病愈,求请圣上允他妻子在家休养几日,再入宫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
圣上宽宏大度,恩准了他的请求,只是在沉默片刻,问他道:“表嫂病得这样厉害吗?是否要朕派太医过去瞧瞧?”
谢疏临谢过圣上后道:“无需劳烦太医,内子病症并不厉害,只是感染风寒。内子体弱,需休养几天才能好全,身子未好全前,内子不敢进宫,将病气带入宫中。”
圣上未再问说什么,只让御药房打包了些治疗风寒的药材,让谢疏临携回府中。谢疏临这日归府后,告诉妻子她可在家再休养几日,直至身子彻底无恙。
慕晚遂能在家安生待上几天,暂时不去想皇帝这个人,不去想宫里那些事。白日里,她好生陪着阿沅,看看慕记绣馆的账本,待夕阳西下,与阿沅一起等待谢疏临归来。这就是她所想要的婚后生活,是她在成亲时所憧憬的,却好像只有这短短几日能实现,之后,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再怎么珍惜时光,时间还是一日日地过去了,慕晚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连婆母谢夫人都有来问她病好没有,催她早些进宫为太皇太后办差,也去陪淑妃说说话等。
明天必得进宫了,而今天,今天且由她继续自欺欺人,再在家中安生待上一日吧。今日官员休沐,谢循父子都在家中,平日谢家用饭,澹怀堂和清筠院是分开的,但今天谢夫人念着一家人都在,命府中厨子在临水的蓼花榭摆上一桌,到时家里人聚在榭中用饭。
开饭前,众人都来到了蓼花榭附近。谢夫人又问了慕晚身体的事,在听慕晚说明日就进宫办差后,点了点头,又接着问慕晚生意上的事,可有都处理掉。
慕晚犹豫再三,还是向谢夫人说了真心话,说她并不想放弃辛苦打拼的生意,但同时,她也深深理解婆母的苦心和顾虑,以后就只在背后操持管账,不会再在外抛头露面、在明面上参与生意上的事。
因问说这些话时,谢疏临就在一旁,谢疏临自然是向着妻子,帮妻子说话的。谢夫人因此不好发作,但对儿媳的违逆,心中甚是不快,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谢疏临安抚了下不知所措的妻子,又要去劝母亲时,有侍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向众人禀道:“皇……皇上驾到!”
第38章
◎皇帝现在像是只“笑面虎”。◎
太皇太后过寿那日,谢夫人将请圣上来府用宴的事,拜托给了女儿淑妃,谢淑妃在那不久后,就有向圣上恳请过这事。但当时,圣上既没说他不去谢家,也没说他去,就只简单地撂了一句“朕知道了”,让谢淑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本来时间一天天过去,谢淑妃都要把这事忘了,以为圣上不会去谢家用宴时,今儿个上午,圣上却突然来了清宁宫中,说要带她回家看看,圣上说这是微服出行,让她换下宫妃华服,换穿件家常轻便的衣裳。
谢淑妃喜不自禁,谢恩后忙转入内殿,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描妆换衣。因需依圣上所言“家常轻便”些,谢淑妃遂未用华丽的衣裳首饰,令宫女按之前慕晚教的,帮她梳妆打扮。最后照镜看时,镜中人衣饰秀雅、妆容清丽,不似长在京中高门的端庄富贵花,宛是生在水乡边的江南美人。
谢淑妃本就心中喜欢,转回外殿,见圣上竟看她看怔了,心里更是娇羞欢喜。然皇帝实则是因慕晚发怔,他感觉谢淑妃这身打扮有些像慕晚的格调,不由想若是慕晚这般打扮、站他眼前,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想着慕晚,皇帝就不禁有点咬牙切齿。慕晚刚病那一两天,皇帝心里还是歉疚担心居多,觉得是自己使慕晚感染风寒,希望慕晚快些病好。但当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慕晚依然病着、没有进宫,皇帝就不由怀疑慕晚是在装病,生病只是个借口,慕晚就是不想进宫见他。
皇帝没法儿直接向谢疏临开口,催问慕晚的病情,催慕晚进宫。太皇太后都不着急,无所谓那幅佛像什么时候能绣好,他这皇帝反而心急,也显得太不寻常了,谢疏临本就是聪明人,他要是表现地过于异常,恐会惹出谢疏临的疑心。
皇帝只能忍等着,忍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按耐不住,决定亲自上门看看。皇帝想起之前谢淑妃恳请他一同到谢家用宴的事,就来清宁宫找谢淑妃,让她跟他一起出宫。这般去谢家的理由就很正经,是谢家请他在先,而非他突然登门做不速之客,不会显得行为异常、心怀鬼胎。
皇帝轻装简行,与谢淑妃各乘一辆马车,由侍卫内监等护送。临行前,谢淑妃说要派人通知家里,让家里尽快准备宴会事宜,让皇帝给拦了下来,皇帝道:“朕就想吃顿家常便饭,若又弄一堆山珍海味、丝竹敲打,跟宫宴差不多,有什么意思。”
谢淑妃听皇帝的,未再多说,乖乖上了马车。车马启程后,皇帝闷在车厢中,暗自心想,若早先派人通知他要驾到,慕晚说不准会立即装病,还是突然上门为好,且让他看看慕晚,究竟是病得进不了宫,还是……就是在故意欺君违逆。
皇帝已忍等了好几日,即使命令车队快马加鞭,还是觉得行速缓慢,恨不得马车插上双翼,直接飞落到谢府中。与皇帝满心燥火相比,谢淑妃心内则是蜜酿般甜,她暗暗觉得今日这般,好似是丈夫陪妻子回门,心中欢喜之余,更是想做表哥的正妻、圣上的皇后。
因圣上吩咐急行,车马很快就来到谢府门前。皇帝令谢家仆人不必通报,在询问得知此刻谢家人都在蓼花榭附近后,就问谢淑妃离家三载,可还记得蓼花榭在哪儿,让谢淑妃带路过去。
谢淑妃当然还记得家里的景致,常常夜里做梦时,她会梦回谢家,仿佛她还是谢家未入宫的小女儿,在自家园子里扑蝴蝶玩,在母兄的保护下荡秋千,梦里都是笑声。
甜甜地“是”了一声后,谢淑妃就引皇帝往后园走,一路上她打量着中家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亭,见有些与她离家前并无不同,而有些已经大变样了,心中甚是感慨,也不由加快脚步,迫切地想在家里见到父母兄长等。
虽皇帝进门时,有令谢家仆从不必通报,但侍在蓼花榭附近的侍仆,都是家里主子们的贴身侍从,有的随主子们见过世面,见过当朝圣上。有一侍仆眼尖,见远处往这儿过来的人,竟是当朝圣上与自家小姐,急忙就跑到蓼花榭附近,向主子们通禀,“皇……皇上驾到!淑妃……淑妃娘娘也回来了!”
谢家几人听了,赶紧起身迎驾,才向外走了十几步,就见圣上携淑妃而来,连忙跪地磕首行礼,恭迎圣上,恭迎淑妃。
皇帝走上前,亲手将舅舅、舅妈扶起,也让其他人都平身,含笑说道:“不必多礼,朕今天不是什么陛下,就是来舅舅舅妈家做客的外甥,切勿拘束,若是舅舅舅妈太拘礼了,朕以后可都不敢来了。”
谢循夫妇唯唯遵命,但甚是不安,因圣上忽然来到,他们这会儿什么都没有准备,无法隆重地招待圣上。谢夫人一边不安,一边忍不住问女儿淑妃道:“娘娘怎未早先派人过来说一声呢?好让臣妇等早些备下宴席。”
“舅妈别怪淑妃,是朕拦着她,不让她派人通知的”,皇帝道,“朕不希望谢家为朕来一趟忙得人仰马翻,朕就是过来散散心的,要是为此劳累了舅舅舅妈,朕心里过意不去。”
皇帝又衔笑道:“朕来时听说,你们要在蓼花榭用饭,开饭没有?直接为朕和淑妃添两副碗筷就是了,朕就想吃吃家常饭,不必再另外忙活了。”
谢夫人恭敬道“是”,令侍仆们忙去准备碗筷、端菜上桌等。侍仆们穿梭在蓼花榭中,忙碌摆膳时,陈祯领着几个内监手执银针,为圣上试毒。虽然这是在圣上最信任倚重的谢家,但规矩也是一点都不能少的,谢家是忠心耿耿,但万一有齐王残党混在谢家厨子里呢,圣上万金之躯,不能有半点闪失。
在等待开饭的间隙,皇帝关心了舅舅舅妈的身体,又和谢疏临说了几句闲话,方将目光落在了慕晚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看向了慕晚。
其实皇帝早在走到蓼花榭附近时,就已看见了慕晚,暗将目光聚在了她的身上。皇帝望见慕晚气色正常、不似有病态,不知是应该为她病好了高兴,还是应该为她欺君恼火,一路走过来时,心里跟冰火两重天似的。
忍耐着说了许多闲话,皇帝终于能看向慕晚,他面上浮着笑意,像在开玩笑道:“朕看表嫂气色挺好的,不像是在生病的样子,表嫂不会是因想偷懒,在家装病吧?”
因皇帝从前就爱跟亲近的人说说玩笑话,谢疏临真以为圣上这会儿是在开玩笑,笑替妻子说道:“内子不敢,内子确实是病了,直到今日才好全了,内子已打算明日就入宫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
慕晚在谢疏临的话中向圣上唯唯垂首,但心里却知皇帝不是在对她开玩笑,皇帝是真疑心她这几天是在装病,并心中甚是恼火。他人耳中皇帝如和风般的笑语,落在慕晚身上,似是数九寒冬的锐利刀风,慕晚心中惶惧,为皇帝的突然到来。
此刻在人前,皇帝不能直接跟慕晚算账,强将目光从慕晚身上移开,随手从衣上摘了一块玉佩,递给谢疏临那“便宜儿子”宋沅,给宋沅当见面礼,虽然他其实早在谢疏临成亲那晚,就在谢家后园里见过这个阿沅了。
阿沅在爹爹娘亲的教导下,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大礼谢恩,听皇帝的声音在上方笑着道:“不必多礼,这孩子既已是谢疏临的儿子,也就是朕的表侄,叔叔给侄子送个耍玩的小物件而已,哪里需他行这样大礼?!”
阿沅仍是老老实实行礼,在行完礼后,方站起身来,从皇帝手中接过了那枚玉佩,见玉佩中间镂空雕着一头小鹿,鹿角上还长着梅花。阿沅喜欢这枚触手温润、精巧可爱的玉佩,但心里还是对皇帝充满了畏惧。
虽皇帝这会儿看着很和蔼,一直在温和地笑着,可那天晚上皇帝眼里喷火像要吃人的样子,他可忘不掉!皇帝……皇帝那天晚上就像一只冒着怒火要吃人的老虎……而现在……阿沅偷偷瞄看了一眼皇帝,心里想道,皇帝现在像是只“笑面虎”。
蓼花榭中,谢家侍仆已摆好席面,陈祯等也已验完饭菜。谢循与谢夫人就恭请圣上与淑妃入席,渐渐,众人也都坐定。谢夫人庆幸自己今天为一家人一起吃饭,有令厨房多做好菜,虽圣上说他是来吃家常便饭的,但饭菜也不能真的太家常简陋了。
宴席珍馐丰盛、美酒溢香,皇帝又频频劝舅舅舅妈等不必拘束,忆说自己小时候来舅舅家吃饭的往事,和表哥表妹幼年玩闹的往事。渐渐席上气氛欢和,真似是寻常人家聚会宴饮,只慕晚心中忧惧不安,即使她努力表现如常,坐在她身边的丈夫谢疏临,也能察觉出妻子似乎有点紧张。
圣上幼少时常来谢家,这会儿忆说往事能让谢家人都放松下来,但妻子并没经历过那些,对和当朝天子同桌吃饭这事,感到紧张,是人之常情。谢疏临在席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宽慰她,又从席上夹了一筷妻子平日爱吃的清蒸玉兰片,送到妻子碗里,哄她安心用饭。
慕晚害怕谢疏临发现她表现异常的真正缘由,这时候就努力抑着心中的不安,在席下反握了握谢疏临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她。慕晚夹起清蒸玉兰片吃了,又饮了一点乌梅浆,朝谢疏临微笑了笑。
慕晚与谢疏临的这番举动,都落在暗看他们的皇帝眼中。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是感觉看着刺眼,十分刺眼,他饮了口酒,也咽不下这种感觉,就张口说道:“表哥表嫂真是恩爱,连吃个饭,都要手牵着手!”
皇帝似乎谑笑的语气中,谢疏临连忙将手松开,与慕晚一齐低了头。虽皇帝似只是在取笑,但谢循夫妇对儿子儿媳这般,心中也甚是不满,想他二人在天子面前,也太不知礼了。
圣上在此,谢循夫妇也不能说教,只得都先忍着。待宴席用至尾声,侍女们捧来漱口茶与手巾,身为谢家儿媳的慕晚,得亲自伺候,就起身离席,从侍女们手中接过一道漆盘。
今日圣上在此,这第一杯茶,自是要奉给圣上,慕晚捧着香茶与手巾,恭谨地垂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朝皇帝走去。
第39章
◎摔伏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本就藏着一肚子恼火,这会儿看慕晚朝他走来时,神色恭谨小心,步子唯唯诺诺,与她之前和谢疏临的亲密恩爱,形成鲜明对比,心中火气,更是暗蹭蹭地往上冒。
皇帝想,他在宫里为慕晚生病,愧疚担心得睡不着时,慕晚怕不是欢欢喜喜地睡在谢疏临的怀里,他日夜思念着慕晚,盼着她早点病好进宫时,慕晚怕不是一时半刻都没有想起他,为了不进宫,为了能和谢疏临缠缠绵绵,慕晚天天躲在家里装病,将他这皇帝早就忘抛到九霄云外。
被忽视、被欺骗的感觉,让皇帝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攥着,既他心里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人,也别想过得太痛快。眼看着慕晚已走到他跟前,就要微微屈膝,请他漱口擦手,皇帝在其他人都无法看见的角度,在宴桌的遮掩下,轻轻踢了下慕晚的鞋。
慕晚正要如仪屈膝,恭请圣上漱口擦手,却足尖忽有一股劲力传来,使她腿部陡然酸软无力,身体随之支撑不住,不受控地向前倾去,不仅她捧着的茶碗直接泼向了皇帝,慕晚自己也摔伏在了皇帝身上。
“小心啊,表嫂。”当朝天子温和宽容地笑看着她,眸中深处是只有她能看到的恶谑之意。
慕晚窘迫不堪,慌忙从皇帝身上爬起,对望着皇帝眼底深处的笑意,一时无法做出反应时,谢疏临赶紧替妻子向皇帝告罪,同谢淑妃一起,帮皇帝擦拭衣上的茶叶茶水。混乱中,茶碗早摔成了地上的碎片,皇帝身前的衣裳被茶叶茶水浸湿得一片狼藉。
慕晚犹自怔愣时,忽肩膀被人用力下按,半边身子都矮了下去,是婆母着急忙慌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催她赶快下跪告罪。
谢夫人这会儿心里真是气急了。本来在圣上驾到前,她就因慕晚不肯关闭绣馆的事,心里不痛快,觉得慕晚只是表面对她孝敬顺从,实则阴奉阳违;接着在宴上,慕晚又不知礼节,当着圣上的面还和疏临拉拉扯扯的,到底市井出身,缺少大家闺秀的礼仪涵养,给谢家丢人;到这会儿了,给圣上端杯茶的小事而已,慕晚也做不好,也能泼了圣上一身,真是一点事都经不得,一无是处了。
闯出祸来,也不知道赶紧磕头告罪,就那么呆楞楞地站在那里。谢夫人看慕晚这般真是急坏了,按着她的肩就要她赶快下跪,也没注意到慕晚脚下有飞溅的碎碗瓷片,这一强按之下,竟就要叫慕晚跪在碎瓷片上。
皇帝只是因自个儿心中不痛快,见不得慕晚在众人面前绷成那样,想让慕晚窘迫窘迫而已,可并不想使慕晚受此等“酷刑”。眼见谢夫人那般动作,皇帝赶紧眼疾手快地抓住慕晚一条手臂,要拉慕晚起身,却还是动作慢了,慕晚右膝已触碰到碎瓷片,初夏衣衫轻薄,立有一点血迹洇出了她膝处的裙裳。
皇帝心跟着一揪,立即为自己故意逗弄慕晚的举动后悔不迭,他想看看慕晚流血的膝盖,想对慕晚道歉,但在众人面前都不可,连担心的表情都不能流露出分毫,只能对谢夫人道:“舅妈不必如此,表嫂她不是有意的,朕不怪她。”
因为十分畏惧皇帝,在看见娘亲不小心将茶泼在“笑面虎”皇帝身上时,阿沅吓得呆了。然而当看见娘亲膝上有血时,阿沅立即醒过神来,也顾不得害怕皇帝了,连忙冲到娘亲面前,着急地几乎要哭出来,“娘亲,你流血了!”
谢疏临本还在为圣上清理衣裳,听到阿沅的话后一惊回头,见地上碎瓷片沾有血珠,紧接着看到妻子膝上有血迹,忧急得连忙扶住慕晚,又向皇帝请求道:“微臣想带内子回清筠院处理伤处,请陛下恩准。”
皇帝当然恩准,他站起身来道:“朕……朕也跟你去清筠院,朕出行从简,没带衣裳,找你借件干净衣裳换穿。”
皇帝让谢淑妃等都留在这里,不必跟随,勉强蓄了点笑意,对谢淑妃道:“你难得回家一趟,陪舅舅舅妈说说话,以尽孝心。”说罢,就在陈祯等人的侍随下,也往清筠院方向去了。
蓼花榭中,谢淑妃望着地上碎瓷的血迹,叹了一声道:“母亲何必这般,若事情传出去,被有心之人乱说,说谢家婆婆罚儿媳跪碎瓷,谢家要遭人议论,女儿在宫中也要被丽妃等人拿这事冷嘲热讽。母亲总教导我要谨言慎行,守好名声,怎自己做事却这般急躁呢。”
“娘不知道,娘真没注意到她脚边有碎瓷,娘没那么狠心,只是要她跪下求陛下恕罪而已!”谢夫人着急地为自己分辩了几句,又恼恨地叹道,“娘只是着急,着急她不争气,连给陛下端杯茶的事都做不好,本来陛下驾到用宴,一切都好好的,她却惹出这样的事来……娘对她还不够宽容吗,换个人家,谁能接受这样出身的儿媳……”
虽然陈总管等都随圣上走远了,但也许附近还有宫人,能将蓼花榭的话,听在耳中。谢循赶紧制止夫人道:“别胡说了!”他也不满意慕晚的出身,觉得慕晚作为谢家少夫人,今日表现实在糟糕,可这到底是圣上赐下的婚事,圣上这会儿还在谢家呢,怎能由夫人这样乱说。
蓼花榭中一片寂静时,皇帝正随谢疏临走往清筠院。因担心妻子走路会使膝上流血更多,在回清筠院的路上,谢疏临径将妻子打横抱起。皇帝在旁目光悄然瞥看,见慕晚双手搂着谢疏临脖颈,将头低垂在谢疏临身前,皇帝看不见慕晚的神色,就见她脸色过于雪白,不知是否是因伤情严重。
皇帝心中更是惴惴,喉咙酸堵得厉害,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都不能说。到了清筠院中,谢疏临再关心妻子,也得先侍奉好皇帝,他将妻子交给云琴等侍女,让侍女们扶妻子到内室处理伤口,自己则请皇帝到东室落座,去开衣柜选捧衣裳。
每年谢夫人都会令裁缝为儿子裁制不少新衣,但谢疏临生活俭朴,一些用料做工犹为精美的衣裳,他从没穿过,此时却派上了用场。谢疏临将几件干净华美的衣裳,捧送至皇帝面前,恭请皇帝挑选换衣。
皇帝哪有换衣服的心情,他的心全牵系在此刻在内室处理伤口的慕晚,恨不能目光穿透重重墙壁,看看慕晚伤得严不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