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谢夫人登时吓得睡意全无,连忙就同丈夫往清筠院赶,在路上惊慌猜测是不是儿媳腹中胎儿不稳,是不是儿媳落了红流产了?
谢夫人越想越心惊时,又想是不是她今天带儿媳去祈福的事,累着了身体柔弱的儿媳,若是腹中胎儿本就不稳,怀孕的母亲在身体透支、十分疲倦时,是有可能流产滑胎的……
谢夫人这般猜测时,心中懊悔自责不已,在匆匆走往清筠院的一路上,不停地在心中求菩萨佛祖保佑这只是虚惊一场,儿媳和她腹中的胎儿都好好的。但到了清筠院中,谢夫人却听到了儿媳中毒的消息,她深感震惊的同时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毒从何来。
震惊不解的谢夫人,在听到毒是砒|霜的时候,登时心就凉了半截,若是一般的毒物,及时灌下解毒汤药,应还有救,可如果是砒|霜……谢夫人知道,儿媳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极有可能保不住了。
谢夫人望着榻上面色惨白、口唇发绀的儿媳,望着儿媳尚且平坦的小腹,霎时眼圈儿红透,不肯接受事实,苦求大夫一定要救下儿媳和她腹中孩子,不管要多少钱都使得,谢家人会永远记住他的大恩大德。
谢疏临并未特意派人告知父母亲这边出事,是匆忙出门找大夫的仆从,引起了府中其他仆人注意,将消息传到了父母亲那边。见母亲这时心神大乱,在此恐会打扰大夫施救,谢疏临极力将母亲劝了出去,也让云琴强将阿沅抱出房门。
但谢疏临自己,其实也早已心神大乱,他只是在强行镇定,仿佛只要他能撑住,妻子就不会出事,就能够睁眼醒来。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妻子,谢疏临心中悔恨如海潮汹涌,他是将妻子推向死亡的凶手之一,尽管他是以深情的名义,亦逃脱不了罪名。
晚间谢疏临沐浴回房,迟迟见不到妻子人时,心中便浮起了不安,当他看见那包帕子被人动过,帕内似乎少了一片燕窝时,隐隐的不安感,立即缠成了致命的枷锁,似毒蛇盘踞在他心间,谢疏临四处急找,终于在阿沅的小书房找到了妻子时,见妻子放下了纸笔,正要饮下一杯茶水。
浸着一片毒燕窝的茶水,若是全都饮下,定会命丧当场,纵然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幸而他及时将茶水打翻,妻子只是略抿了些,但即使如此,也已晚了,就算他强行为妻子催吐,砒|霜的毒素还是渗入了妻子体中。
当他在大夫赶来前,努力为妻子施救时,妻子只是恳求他放手,让她就这样离去,直到昏迷之前,妻子最后的话语,都是在劝他放手,妻子说她想用死亡偿还旧债,求他不要为她的死亡责怪任何人、责怪皇帝陛下,妻子求他从此将她忘记,就当他与她短暂的夫妻缘分,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散了。
谢疏临悔恨不已,是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将妻子进一步逼到了绝路上。妻子怎会不眷恋人世,妻子定舍不得阿沅,舍不得他还有她腹中的孩儿,然而妻子对他的爱胜过了一切,妻子担心他明日会惹怒陛下,妻子担心那道遗诏会成为他的索命符,为此妻子在明日到来前,先一步走向了死路,只为了他永远平安,不沾染任何风险。
寝堂中,谢疏临心如刀割之时,寝堂外守等着的谢夫人等,也都是摧心剖肝。谢夫人不停地在心中祈求菩萨保佑,又着急询问云琴等清筠院侍女,儿媳为何会忽然中毒,清筠院里,好端端的,又哪里来的砒|霜?
侍女们要么面面相觑、要么沉默不语,谢夫人问不出什么来,心中愤恨随恐慌越来越深。这事太恶毒也太离奇古怪,到底什么人要专门害谢家人?谢夫人急恨得让丈夫即刻派人报官,谢夫人想让官府中人来查这桩投毒案,让衙门尽快揪出背地里的歹人,将那歹人绳之以法。
云琴本来一直保持沉默,但听到谢夫人要派人报官,不得不开口拦说不可。谢夫人问云琴为何不可,见云琴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来,登时疑心大起,怀疑云琴此刻古怪的言行背后,可能包藏祸心,可能就是云琴朝主人投毒,所以她才阻拦着不让报官。
想到此处,谢夫人审视云琴的目光,登时如灼烈焰,恨不得在云琴身上剜出两个窟窿来。谢夫人即刻令管事将云琴带下去审问,阿沅本来正为房中的母亲担心,见状连忙护着云姨,他也不知祖母为何突然对云姨这么凶,就只是急忙恳求道:“祖母不要这样,云姨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孩子,你不懂,这个贱婢可能害了你娘,害了你的弟弟妹妹”,谢夫人将阿沅拢在身后,仍是令管事将云琴带走,咬着牙吩咐道,“她要是不肯说实话,就动用家法,狠狠地打,从她嘴里打出实话来!”
这等情形下,云琴只能在被带走拷打前,朝谢夫人跪下道:“奴婢没有害少夫人,少夫人平日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么可能害少夫人呢!奴婢拦着不让报官,是……是不能让官府上门查砒|霜的来源……奴婢担心事情会传得人尽皆知……那样……那样对谢家不好……”
云琴的话,听在谢夫人耳中都是狡辩,而且就连为自己狡辩的话,都说的没头没尾的,更显得她可疑。谢夫人冷哼一声,仍是要命人将云琴带下去审问拷打,云琴实在无法,只得将心一横,朝谢夫人说了实话,“不是奴婢投毒,是燕窝本来就有毒。”
谢夫人一瞬间像听不明白人话,愣了下问道:“……你说什么?”
云琴道:“燕窝上洒了砒|霜,砒|霜不是出自谢府,是出自……出自……”
剩下的两个字,云琴咬在唇齿间,不敢说出,而谢夫人一边被惊震得一头雾水,一边犹怀疑云琴是在为她自己狡辩,在心中惊乱怒气冲涌下,径就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燕窝不是出自宫中,是陛下和娘娘赏赐……”
像是陡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谢夫人怒斥的*话戛然而止,而一旁神色凝重的谢循,霎时怒气冲冲道:“这贱婢满口胡言,快将她的嘴堵上,将她拖下去关起来!”
谢循认为侍女云琴有可能是在撒谎推脱,但另一种可能,让他实在心惊胆战,他不敢让云琴当着众人面再说下去,就令管事将人带走,但阿沅拼命拦在云琴身前不让,庭中正是乱哄哄时,又有急切的脚步声奔走进来,众人在抬头看去时,霎时间全屏住了声息,吵闹的庭院陡然寂如死水。
皇帝不顾一切,就向慕晚的寝堂走去,庭中众人反应过来后,皆忙向皇帝跪地行礼,但皇帝像看不到也听不见,就快步穿过跪下的众人,快走到寝堂门前,将门推开,急切地走往室内深处。
谢疏临不止令仆人请了一名大夫,附近的有名的大夫,他皆已派了仆人去请。此时听到脚步声,谢疏临就以为是又有大夫到来,却回头看去,见来人是皇帝陛下。
心中的潮浪像在一瞬间能将人掀翻,谢疏临极力克制住,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就只是将头转过去,仍将昏迷未醒的妻子拢在怀里,仍继续喂妻子解毒汤药。
昏黄的灯光下,女子脸色惨白如映寒雪,唇上绀色令人触目心惊,皇帝一步步地走近前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里,虚软无着,似一个踩空,就会坠得深不见底。
第77章
◎朕喜欢她!◎
皇帝当然知道他不该过来,他这时候出现在谢家、出现在谢疏临面前,后患无穷,谢家人会多想,谢疏临更会多想。
明明他一直把慕晚当祸害,不希望她损毁他名声半分,明明他也一直注意行事,不希望慕晚坏了他和谢疏临之间的君臣情义,但这时候,他完全顾不得那些了,什么后患,他都无心去想,此时此刻,他就只想走到慕晚身边,只希望中毒昏迷的慕晚睁开眼来。
明明慕晚那双眼睛,总是叫他心中恼火,但此时此刻,他竟是无比地想念她的眸光,他迫切地盼望她将双眼睁开,无论叫他如何气恼都好,只要她睁开双眼,只要她醒过来,她不能有事,她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在昏迷中死去……
皇帝一步步走近前去,在心中仍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时,手臂已情不自禁地抬起,似是想抚上慕晚苍白的面庞。但他手臂刚微有动作,谢疏临就已侧身将慕晚拢在怀中,谢疏临似在用他的身体庇护着慕晚,嗓音沉哑,“求陛下放她一条生路,若陛下非要取一人性命,以泄心头之恨,就请陛下杀了我吧,我愿意代她去死。”
因为慕晚之前的坦诚,因为御赐补品竟然有毒,谢疏临以为皇帝对慕晚俱是报复杀心,这时见皇帝突然到来,也只以为皇帝是在得到眼线汇报后,亲自过来阻止救治,皇帝要慕晚就在今夜死去。
皇帝这时本就心境复杂无比,在听到谢疏临的话后,沉滞的神思,像仍沉陷在复杂的心境中,对谢疏临的话,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无所谓明不明白,连应有的震惊情绪都模糊无比,仿佛除了慕晚的生死,今夜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更剧烈地牵扯他的心胸。
“……你都知道了……”哑声喃喃地说了一句后,皇帝想说他并没有想杀慕晚,但微张口后,又说不出来,一直以来,他见到慕晚就口口声声说要杀她,一直以来,他心里也总在想,等消了心头之恨,他就杀了慕晚。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在想,他并不想杀慕晚,是就此刻这般想,还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他总在口中心中对慕晚喊打喊杀,是为什么……他是想用这些嘈杂的声音,掩盖什么……
皇帝望着中毒昏迷的慕晚,愈发心乱如麻时,见谢疏临痛苦地弯下了身体,轻抵在慕晚身前道:“陛下何必亲自来赶尽杀绝,也许她根本就熬不过今夜……”
谢疏临痛苦的嗓音中,亦像有对他的怨恨,“陛下又何必对她赶尽杀绝,她当年是做了对不住陛下的事,可她也将陛下从岸边救起,就算功过不能相抵,陛下也已经暗中报复许多,就不能饶她一命吗?!”
皇帝从前从不正视慕晚将他救起的事,因他认为他当时受伤虽重,但并未伤到真正致命处,在江岸上昏躺些时候就会醒来,根本无需慕晚相救,且慕晚并不是想救他,而是想用他。
往常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唯有愤恨,但今夜,恐慌占据了他心中一切。皇帝此时顾不得去计较从前的恩恩怨怨,也无法为自己辩驳所有,就只是颤着声道:“朕没有要对她赶尽杀绝,至少……至少今日没有,今日不会……”
谢疏临抬头望了他一眼,目中是无尽的凛冽寒凉。皇帝被谢疏临寒厉的目光刺得身上一冷时,见有什么东西被谢疏临摔在了他面前地上,是一封信同一方帕子,松散开的帕子旁,是摔落的几片燕窝与阿胶。
皇帝不知何故,就听谢疏临声音冷恨道:“陛下既没有杀心,为何要赐下这等好补品,又是红花又是砒|霜,生怕她和她腹中孩子不能死绝!”
皇帝心中惊震,一时唇颤得说不出话来时,见谢疏临目中痛苦翻涌,似有无数尖刀正剐刺着谢疏临的心房,“她知道燕窝有毒,她明知燕窝有毒,却还主动吃下,她是自尽……”
谢疏临痛苦的目光,也似要将他剐刺得千疮百孔,“她都主动自尽了,陛下还是不肯放过她吗?!还要来赶尽杀绝,亲眼看着她死吗?!”
痛苦的愤恨与惊人的质问,令皇帝心澜狂涌时,地上信封上的“绝笔”等字,又映入皇帝眼帘,似在他血淋淋的心口上,又狠洒下几把砒|霜。
皇帝弯身将信捡起,不禁手抖着将信纸抽出,信上的字字句句,起先并没什么新意,都是慕晚从前一再对他说过的恳求之语,她说她为从前做过的事愧悔,说她知道她犯下的罪行难以被宽恕。皇帝从前听慕晚说这些时,心中只有恼火,而现在,眼前的字字句句,似都溅着鲜红的血迹,触目心惊。
这一次,慕晚没有再请求他的宽恕、请求他放过他,信中的最后几十字,慕晚决意蹈死,慕晚希望她的死亡,能抹平他心中愤恨,慕晚请求以她一死,带走旧日所有怨恨,她乞求他莫迁怒于她的丈夫孩子等,她希望她死后他心结得消、隐疾得愈,她祝福他往后人生美满,康健顺遂。
薄薄的信纸颤抖着从皇帝指间落下,皇帝双手空着,心也像陷入了巨大的空洞里,空洞在无限坍塌下沉,似永无止尽,他整个人都终将会塌陷其中,若不能及时抓住什么。
皇帝双手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也不知要做什么,就循着本能更近地向慕晚走去,似要轻握住慕晚肩头,似要将她搂在他怀中,似要急切地唤醒她,他好像有许多的话要对慕晚说,要说什么呢,要说什么呢……
皇帝未能靠近慕晚,谢疏临目中对他唯有愤恨的戒备,谢疏临像认定他只会伤害慕晚,将慕晚紧紧搂护在他怀中。昏迷中的慕晚虚弱如烟,经受不住半点拉扯折腾,皇帝硬是垂下双手,没有用强,就只是唇颤着道:“……朕带了太医过来……太医……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太医都已赶到,就在门外请求入内诊治。皇帝急令太医进来,他出宫时,将在宫中值夜的几名太医全都传了过来,太医们的医术皆远甚过民间大夫,太医也许可以救回慕晚,从慕晚中毒到现在,时间已过去许久,但慕晚仍有气息,说明她服用砒|霜剂量有限,若是救治及时,也许慕晚能够醒过来,只要救治及时!
皇帝急令太医立即看诊,然而谢疏临似已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神思有些偏执疯魔,谢疏临认定他要慕晚死在今夜,毫不信任他带来的太医们,谢疏临紧将慕晚搂护在怀中,不容太医们靠近半分。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是好时,皇帝心中忧急如烈火焚烧,极度的忧灼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了,就上前硬将谢疏临与慕晚分开,在谢疏临要拼死相抗时,一手抱着昏迷的慕晚,一手紧拽着谢疏临衣襟,怒声吼道:“别犯糊涂了,朕不是要杀她!朕是要救她!朕……朕喜欢她!”
从心底拼命怒吼出的一声,像夏日里的一道雷霆,骤然炸响得将皇帝本人也震住了,雷霆引来了闪电,将皇帝从来阴霾堆积的心底,照得一片雪亮,将他真正最见不得人的心思,连他自己都见不得的心思,第一次赤|裸|裸地照在人前。
轰隆隆一声,闷沉的夏夜真就滚起了惊雷,在几声炸裂人心的霹雳闪电后,滂沱大雨忽然落下,令庭中升腾起了茫茫的水雾。守等的众人皆聚在屋外廊下,廊外暴雨如注,廊中人心惊惶,陈祯默默地站在门边,目光瞥看着谢循夫妇等人,心中幽思如夜庭中的雨水,越漫越深。
尽管陈祯携太医侍卫等赶到谢家时,清筠院里已是一片寂静,他并没亲耳听到侍女云琴的那些话,但谢家有陛下暗埋的眼线,在眼线的暗中禀报下,陈祯还是已经知晓今夜慕夫人中毒的砒|霜,来自宫中赐下的补品。
那些补品,名义上是陛下与谢淑妃一同赏赐,但其实是谢淑妃在圣上吩咐下一手操办,圣上可没暗中派人在补品上做手脚,慕夫人中毒的事,谢淑妃恐怕脱不开关系。
圣上怎会想在补品上做手脚,毒死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呢,圣上只想为慕夫人保胎安胎。因赏赐慕夫人补品这事,由圣上单独做来,看在世人眼里,可能有些可疑,所以圣上才特意拉上了谢淑妃,慕晚是谢淑妃的嫂嫂,圣上同谢淑妃一起赏赐补品,以示对谢家的恩典,要合情合理许多。
怎能想到,在多拐了一道弯后,御赐的补品竟掺了毒,要将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都送上黄泉路!其中内情究竟为何,得等圣上下旨后再派人彻查,但现在,谢淑妃无疑是嫌疑最深的人。
而在谢循夫妇那里,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前,恐怕是圣上嫌疑更深,他们应不可能怀疑谢淑妃会谋害嫂嫂和谢家子嗣,应都怀疑是圣上想秘密赐死慕晚,为某种不知道的缘故。但在圣上和太医到来后,谢循夫妇心中的怀疑,恐怕都有所转变,只是这种转变,要比先前可怕数倍,更加让人惊骇不安。
轰隆隆的雨声中,陈祯暗暗叹了口气时,不由在心中想,也许慕夫人和她腹中孩子就在今夜死去,并不是件完完全全的坏事,如果慕夫人能活下来,今夜这场雷雨,恐怕只是日后狂澜的起始。
第78章
◎一笔勾销。◎
这场雨直到天色将明时,方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乌云堆积的暗空深处,闷沉的雷声渐渐远去,庭中积水潜下,露出的青砖石地上落满了被半夜风雨打落的树叶花枝,避雨半夜的雀鸟在丝丝细雨中飞出,栖在空气清新的花窗外,边漱洗冠羽,边啾啾地呼唤天明。
慕晚在窗外隐约的啾鸣声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眼前,人影绰绰,好像围着许多的人,似乎有穿着太医官服的人,似乎有她的丈夫,还有人……似乎身形很像皇帝……
是皇帝吗……从死亡边缘上挣扎醒来的慕晚,视线犹十分模糊,她一时看不清楚时,已被熟悉的怀抱和气息所包裹,丈夫的身影遮蔽了她模糊的视线,丈夫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脆弱地喃喃,“没事了……没事了……”
慕晚听不懂丈夫的话,只是他这般脆弱的声息,使她心颤得发痛。慕晚想抬手抚上丈夫的面庞,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然而她半点力气都使不出,她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刚从鬼门关外转回人间。
熟悉的气息拥抱中,慕晚渐渐恢复了些神思,她想起自己写下了绝笔信,想起自己欲饮砒|霜自尽,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怎还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被他拥在怀中……这是她死前的幻觉吗,是她魂魄离开人间前的最后一场幻梦吗……
慕晚神思仍是模糊不清时,那道她没有看清的身影,已缓缓地退走至垂帘之外。他在帘外定身许久,仍是转身,一步步地走了出去,走出房门的瞬间,屋外廊下登时跪了一地,掺着雨丝的冷风吹荡起皇帝的衣衫,皇帝就走进了漫天细雨中,在幽微将明的天色里,身影寂远。
揪荡着所有人心的中毒一事,在长夜将近时,终于让绝大部分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因谢疏临及时发现,慕晚中毒不深,因圣上夤夜带太医到来,救治及时,中毒的慕晚不仅从鬼门关走了回来,腹中胎儿也未受刺激流产。只是捡回性命的慕晚和她腹中胎儿,还需要长期用药调养,以防有余毒积在体内,既使她身体孱弱,也使她腹中胎儿受到影响。
今夜能母子平安地活下来,就已是老天开眼,在煎熬守等了大半夜,终于听到这个消息后,谢夫人的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她双手合十,向上苍诚心喃喃,感谢满天神佛庇佑,道日后必更加虔诚礼佛、供奉香火等等。
但在庆幸之后,深重的忧虑,随即又积满了谢夫人心中,谢夫人没有在人前说什么,但看向丈夫的眼神,与丈夫此时看她几乎无异,他们皆为补品有毒、圣上驾到等,心中盈满了忧思。
事涉女儿、事涉儿媳、事涉圣上、事涉谢家……虽事情混乱地还不知真相,但仅仅只看表象,就让人无比担忧,好像谢家是在夜色中航海的船,夜幕风雨交加,潮下暗礁密布,不知未知的风浪会将谢家推向何方,又是否会触上暗礁,有沉船之险。
曾经在娘亲“落水失踪”时,阿沅每天都将眼睛哭肿,泪水根本停不下来,但在今夜娘亲出事后,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在娘亲出事前,他向娘亲保证过,他要勇敢要坚强,不被任何事情击倒。
阿沅坚持没有掉眼泪,他像心中有个执念,一个拼命哄慰自己的执念,只要他做到答应娘亲的事,娘亲就不会有事,会好好地醒过来。大半夜的时间下来,阿沅都没有哭,但艰难隐忍得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娘亲,为何总要让坏事找上娘亲,娘亲……娘亲为何要这样可怜……
在圣上离开后,阿沅终于能奔进寝堂中看望娘亲,当远远看见榻上的娘亲已醒过来时,阿沅霎时间喉鼻酸痛无比,泪水直接就滚了下来,但他又立即抬起衣袖擦拭眼泪,在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后,方向娘亲和爹爹走去,静静地依偎在他们身前。
皇帝无心上朝,回宫传令罢朝一日后,立即吩咐陈祯,派人彻查慕晚中毒一事,尽速将真相查明。陈祯应声退下后,皇帝人靠在宽大的御椅上,像浑身都失却了力气,他坐在此处,却似正往冰渊深处下陷,他无力起身挣扎,从前被他故意隐忍忽视的每一缕情思,都成了缠着他的枷锁,逼他直面自己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逼他承认正是他逼得慕晚服毒自尽。
他是喜欢慕晚的,他早就……早就喜欢上慕晚,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许是在梧桐院中一次次与她相见时,也许更早,在清宁宫中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心中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甚至也许,他所以为的不堪旧事里,也不止有怨恨,还有其他,但他不肯面对,不肯承认,只将所有所有,全都推给隐疾,他不肯承认自己竟然喜欢曾伤害自己的人,他在潜意识里将这份喜欢藏得极深极深,若非慕晚差点在他眼前死去,也许他一辈子都不肯正视,一辈子都不会醒悟。
他后悔赐婚慕晚和谢疏临,是痛恨被慕晚欺骗,还是后悔让他们真的结成了夫妻?他总叱骂慕晚心机深沉,是他认定她就是那样的人,还是他不肯接受慕晚深爱谢疏临的事实?他非要逼得慕晚和谢疏临和离,是嫌弃慕晚祸害谢疏临,还是他深深地嫉妒他们夫妻恩爱,是嫉恨促使他以报复为名,做下了许多许多的事,将慕晚逼上了绝路……
那封绝笔书,被皇帝携回了紫宸宫中,绝笔书中字字句句,似都泣着慕晚的血泪。皇帝不能再看,他在眼前将信纸翻到背面,执笔蘸墨,悬停在纸上许久后,终于缓缓写下两行。
昨夜圣上带出宫的太医里,有一名姓吴的,被圣上留在了谢家,圣上在回宫前,令其在谢家住待些时日,每日为慕氏把脉开药,协助慕氏调养身体,并以备不时之需。
昨夜圣上在慕氏榻前怒吼出的几句话,当时的几名太医都听在耳中,但谁也不敢记在心里,更别提对外声张。无需圣上吩咐,他们自己就会将那几句话咬死在心底,并为此胆战心惊,生怕会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自身已陷在险境中。
与其他太医相较,吴太医心中的惊惶不安更加深重。昨夜在为慕夫人把脉的时候,吴太医就已认出慕夫人的手,甚像他曾在天子寝殿中见到的那只,当时他以为帐后是圣上的新宠,但御帐后的人,其实竟是慕夫人,算时间,那正是慕夫人落水失踪的时候,原来慕夫人当时不是落水失踪,而是被圣上“金屋藏娇”了。
在窥得了这个重大秘密后,圣上的那一句“喜欢她”,像也算不得什么了,圣上特意将他留在谢家为慕夫人调养身体,看来也不是什么巧合,圣上应该知道他会联想更多,圣上这是把他当“心腹”使吗?是会一直用下去的“心腹”?还是用完就杀的“心腹”?
吴太医一肚子忧惧苦水,无法对人言说,只能竭尽全力做好本职,为醒来的慕夫人把脉看诊后,又拟下新的药方,令人尽快去抓药煎药。
吴太医自己则暂未离开,仍留在房中,对谢学士和伺候慕夫人的侍女们,叮嘱些慕夫人日常调养需要注意的事宜。吴太医认真讲着时,见慕夫人那个叫“阿沅”的孩子也在认真听,像是要以小小的年纪,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
吴太医快要讲完时,忽然有宫中内监过来,说是圣上送了件东西,给谢学士夫妇。内监的话音落下,帷帐内便有些动静,像是静躺榻上的慕夫人甚至不安。吴太医悄眼瞥看谢学士,见谢学士目光沉沉地落在内监捧着的纸匣上,谢学士谢恩接过纸匣后,让房中众人都先离开。
帐内,慕晚在听到圣上赐下某物时,心中极是惶恐不安。在神智清醒后,她知道自己被救回来了,她看到了房中有太医,她询问谢疏临到底发生了什么,谢疏临说昨夜圣上带来了太医,太医为她解毒,将她救了回来。
皇帝怎会带太医来救她……慕晚无法理解,情理上来说,皇帝绝不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皇帝会救她……可能,可能只是被人胁迫,是谢疏临拿出了遗诏,以此逼迫皇帝吗?!
慕晚本就为这种猜想胆战心惊,这时在帐内听人说圣上送来了什么东西,心中更是骇惧极了,生怕那是什么要赐死谢疏临的物事。她不顾身体的虚弱,硬撑着要坐起身来时,谢疏临已将众人屏退,撩帘走了进来,谢疏临赶忙扶着她,让她好好休养,不要乱动。
四下无人时,慕晚终于能问出她最恐惧的事,她手揪着谢疏临的衣裳,衔着无尽的紧张担忧,极轻声地问他道:“你是不是……让他知道了遗诏的事?”
谢疏临轻摇头否定,让她不要担心,谢疏临将纸匣打开,慕晚见匣内是她昨夜写给皇帝的绝笔信,此刻那封信背面有皇帝写下的两行字——“一笔勾销,安心休养”。
在看到这两行字后,慕晚心中的恐惧攀升到了顶点,以皇帝对她的厌恨,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和她“一笔勾销”,慕晚怀疑谢疏临没和她说实话,怀疑谢疏临让皇帝知道了遗诏的存在,也将他自己推到了极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