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s腊肠
第6章 程洛
三日后的清晨,章韵竹挎着装有表弟干净衣衫的包袱,正要迈出家门,姨妈便叫住了她:“韵竹,把下个月的学资也给你表弟送去。”
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荷包,里面的银钱铜板因为晃动而叮当作响。
铺子里有多少赚头,章韵竹清楚得很,心想着姨妈应该是把铺子里的零碎也都放进去了,顿时觉得心里又沉重了些。
她不敢再停留,朝姨妈打着手语表明自己快去快回后,便快步朝着书院方向走去。
离书院大门不远处,有一座供人歇脚用的亭子,每回给表弟送衣物学资,都是约在这里。
秋意渐浓,露水也重了,许是心中有事,步伐过急,待走至亭中才发现脚趾头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布鞋果不其然被露水沾湿了一块,里头的袜子不用想肯定也湿了。
她不自觉地蜷起了脚趾头,尽量减少与潮湿接触的面积,便不愿再多放心思在此之上,眼睛望向书院大门处,焦急地等待着表弟的出现。
不多一会儿,便看到了表弟匆匆而来。
“表姐!”
那声音与三日前相比松快了些许,她的心也因此略微安定,就连脚趾头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湿袜子的包裹。
刚刚坐下,表弟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儿地都说了:“程洛和我一同下场考的乡试,他曾与我提及,他自小除了个妹妹便再无其他亲人,等他中了秀才,头一件要做的,就是给这妹妹寻个好人家。”
“我当时没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像我们这样的家境,每个人都盼望着考取功名后,家人能跟着沾光过上好日子。”
母亲就时常跟他念叨,让他专心读书,不要过早考虑亲事,等功成名就,这些好事会自己上门的。每次一听母亲说这些,他就不耐烦,古人都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是个读书人,怎么不知这个道理。他觉得母亲是不信任他的求知上进之心。
“后来揭榜,他没有中,之后连着两日都没见到他。原本想着给他一些时日,男子汉大丈夫,一场考试而已,大不了东山再起。到了第三日,仍是见不着他,我便有了去他家探望的心思,才找先生要到了他的住处,他就回来了。”
“他说从今往后他要加倍读书,不能分心。于是送妹妹去外地的亲戚家,便耽搁了几日,我见他眼睛红红,以为他只是因为兄妹情深,舍不得妹妹。如今想想,这便是一个不寻常之处。”章韵竹赞同刘野的想法,她朝着表弟比划:‘他明明就只剩妹妹一个亲人,这又是哪里来的亲戚,小的时候不曾伸出援手,现下功名也没中,怎的又愿意接收这个长大成人的妹妹了?”
“而且,他说他更要加倍念书,可为什么又和你说如果你给了三百两,他就退出书院?”
见表姐一阵见血地点出问题,刘野忙不迭地点头道:“正是,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每一句话都矛盾至极。只是我想不明白,我和他是全书院两个家境最拿不出手的。若是他妹妹真的需要这三百两救急,我若拿不出钱,他怎么办?”
表弟言下之意是,找谁敲诈,都比敲他来得多且快,正常人怎么会想着从秃子身上找虱子呢?
然而章韵竹却想着,这个程洛只是没中秀才而已。就算妹妹真的有事,最终拿到三百两就能解决问题了吗?如果解决了,他又为什么一定要退出书院?
“换个角度想想,这件事最坏是什么结果?”
刘野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以为能和表姐顺藤摸瓜找出解铃之法,没想到解题也只是解个开头而已,看到姐姐问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他又有些泄气,垂着头道:“最坏的结果,我赔不了钱给他,赌场也找我要钱。”
不,这不是最坏的结果。章韵竹摇头,不同意表弟的想法,‘大不了姨妈把铺子抵了,你现在是秀才,如不出意外明年极有可能中举,铺子不够的话,冲着你的功名也能借到一些钱。之前和你说了,赌场的人为的是你能还钱,其他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文。”章韵竹的眼中带着郑重,她清晰地朝刘野打着手语,鼓励道:‘你好好想想,你的最坏结果会是什么?’
经表姐的提醒,刘野恍然大悟:“最坏的结果是,我好不容易把铺子抵了,以我的功名把钱借了,以为事情解决可以安心在学业上了,结果程洛不守信用,将那天的事情全抖落出来,我有可能因为私德被取消会试。到时候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乱糟糟的绳团,终于渐渐理出了头绪,章韵竹接着刘野的话,继续比划:‘程洛的最坏结果会和你一样,失去三年后的乡试,永远考取不了秀才。’
“当时他敲诈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如果还钱,他就保密并且退出书院?”
刘野茫然地点头,不明白表姐问这句话的用意。
“这么看来,你若出事,他会退出,不再下场考取功名。你若是还了钱,他更是不能下场考取功名。不论你有救没救,他始终都是那个将自己多年寒窗毁于一旦之人。”
不知怎的,“自我毁灭”四个大字就这样凭空出现在章韵竹的脑海中。
可很快,章韵竹便抛弃了这个想法。
不,他更像是在自暴自弃地惩罚自己。
她将这一结论认真地朝刘野比划:‘若是你真的被他害了,他会惩罚自己。你若是没被他害成,他还是得惩罚自己。因为,有人在威胁他!你若是没事,他就必须给那人一个交代!’
当章韵竹将自己的推测用手语在刘野面前表露无疑后,刘野的面色苍白,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嘴唇颤抖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顾陵泊!”
“是他!那日我被程洛威胁过后,是顾陵泊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将赌场的事说出来的,平时他很是看不起我和程洛,连走到我们身边都嫌晦气。尤其是我中了秀才,而他作为顾家的子弟,却连下场资格都没有。”
刘野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前后经过在表姐的帮忙梳理下,已经很清楚了。这一切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和程洛的学业成绩太惹眼了,惹得顾九公子不高兴了。
“表姐,顾陵泊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无赖。如果他存了要害我的心思,哪怕这次事了,他也会想方设法地把我给逐出书院,断我前程。”
“别急,别急。”见刘野又开始心神不定,章韵竹按住了他。
“我们不是已经捋出头绪了吗?这是个好兆头,至少程洛那里,你这些日子可以试着在顾陵泊那些纨绔不在的时候,试着和他缓解,他对你始终是良心过不去。否则不会自毁前程,好好和他谈谈。一个人计短两个人计长,一定能想出方法解决。”
“还有,你之前不是要了程洛家的住处吗?我想去探探他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始终想不透,顾陵泊为什么能说动程洛给你下套。”
前世在医院的最后日子,让她很明白,能控制人心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情。
有些人做事由钱驱动。再亲再近的人也不如钱现实。他们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买的房子,车子或是积蓄就这么地送给医院。于是不带一点犹豫地在同意书上签字,或拔了亲人的氧气管,或放弃最后的抢救机会,没有一丝愧疚。
而也有一些人由情驱动。他们会为了亲人的最后一线生机,在明知道最后很可能是徒劳无功,背负一生债的情况下,卖房子,卖车,卖血,尽自己所能,换取钱财救命。即时最后穷困潦倒,也一生无悔。
从刘野的叙述中,她觉着程洛是个重情之人,她想去程洛家附近,打听打听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7章 程家小子的妹妹
开原由群山环绕,天然的河流将整座县城分为了河东与河西。书院位于河东,临水而建,与山对望。河西则聚居着许多讨生活的底层百姓。因此河东的人等闲是不会往河西去的,只有河西的人会每日顺着浮桥做些养家糊口的生计。
以前连接东西两岸的是由绳索连接的木筏而成的简易浮桥。但是太易损坏,几年前梅雨天的时候曾出过事故。顾家得知后,立即着自家的造船厝造了一十八艘木船,木船横排于河上,船与船之间以手臂粗的铁链连接,再加以木板铺成,与之前相比稳当安全甚多。
程洛的家就住在河西浮桥边的那一片农田附近。
此时的章韵竹依旧挎着个包袱,里面是表弟送还的待洗衣物。因为走了比平时多的路,辫子有些松散,额侧垂了若干发丝,加之之前被露水和尘土弄的又湿又污的鞋面,整个人活脱脱像一位千里迢迢,投奔亲戚的可怜女娃儿。
瘦削的背影随着浮桥的晃动亦步亦趋,章韵竹怕踩空,一直盯着桥面走着。
所谓的桥面是一块块厚实的木板,随着时间的侵蚀,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渐宽,湍急的河流就在这一步一探间展露无遗,让人不免对天地有着自然而然的畏惧。于是章韵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半晌,踏过最后一块木板,眼睛望见的再也不是河流,而是水与沙土的交界处,她轻吐了一口气,终于下了桥。
浮桥离岸上还有一段小坡,章韵竹正准备把视线从地面往上移,却听到一阵尖叫:“躲开,快躲开!”
待反应过来是叫她躲开时,已经晚了,只见一名健硕的妇人挑着两个木桶从河岸上朝着她冲了下来,刹也刹不住。
最后两个人撞了满怀,那两个木桶也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浮桥底下。
妇人哎哟了声,看来撞得不轻,可还是忍着疼龇牙咧嘴地去追那两个木桶,把同样撞得摔在地上的章韵竹晾在了一边。
待捡回两个木桶,发现刚才与自己相撞的小姑娘还在地上坐着呢,心里便有些窝火,张嘴就讽道:“河东来的就是不一样,金贵的不得了!”章韵竹听着便来了气,若是能说话非和她辩几句不可,可惜现在说不了话,而且今天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于是强忍着疼,站了起来,没有再理睬那妇人。
妇人本以为对方会和她斗几句,没曾想对方颤颤巍巍站起来,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妇人平日里碰见的,都是和自己一般的人,有事说事,大开大合。见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一点儿响都没有,顿时愣住,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眼瞧着那一晃一晃的背影,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手上挎着的松垮垮的布包袱,怎的越看越让人心里不得劲呢?
“哎,姑娘,姑娘,你等等!”心里过意不去,便挑着桶追了上去。章韵竹不想理她,奈何脚崴了走不快,没几步就被对方拦了下来。
“你这小丫头脾气也够犟的。我让你躲开了,你没躲开,说你一句金贵就不高兴了。你的脚崴了,我也被你那副骨头架撞得生疼呢!”
妇人没遮没拦的话语倒是让章韵竹气消了大半,心想算了,妇人也不是故意的。于是朝她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见小姑娘神色有所缓和,可还是一言不发,妇人也不愿意看她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着,于是关心道:“丫头,看你不是河西的人,你是要找谁?”
可对方还是不说话,妇人劝道:“河西说大不大,但是人太杂,你一个姑娘家家来这里也不合适,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你要找谁,说不定我认识。”章韵竹想想也对,简单地比划着说是找个亲戚,然后又指了指岸边的农田。
“你是个哑巴?”妇人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妥,随即打了自己的嘴巴:“别见怪,我这张嘴就是坏。”
“真对不住,大姐给你道个歉。”没想到眼前的姑娘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妇人回想起方才两人的不愉快,顿时觉得无比愧疚。
“你是要找住在河田边的人家吗?”章韵竹带着期望地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您知道?’
当然妇人是不可能知道她的手语的。但是她的表情还是能看懂几分,“我就住在那里,你要找谁?我带着你找,跟我来。”
两个木桶因为下坡那一骨碌,早已空空。于是妇人只用了右手扶着扁担,左手则搀着崴了脚的章韵竹,朝着河田那片竹篱笆围着的几处人家走去。
一边走着,妇人一边问她:“你要寻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章韵竹不愿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因此没有直接表明她要找的是程洛。
于是在妇人说“女的”的时候,点了点头。
“老的还是少的?”
她又在“少的”那里点了点头。
只见妇人遗憾道:“我们这儿已经没有和你一般大的姑娘了,原来倒是有一位,只可惜……”章韵竹一听,心里一颤,急急比划:‘那位姑娘怎么了?’
“他们家就兄妹两人,没别的亲人了,应该不是你要寻的人!”
想来妇人说的便是程洛和他妹妹,章韵竹双手合十,拜托妇人再说仔细一些。
妇人叹了口气:“这事本来也不该我说与旁人听,看你着急寻人我才说的,你听过就忘了吧!”
“他们姓程,程家老两口很早就没了,就剩那小子和他妹妹,我们这儿的人谁也不见得比谁过得好,今天张家给口饭,明天李家给口饭,俩娃就这么地吃百家饭长起来。不过这程家小子也争气得很,得了咱们河西唯一能帮人看字写信的先生青眼,闲暇时教他认字读书,居然考上了开原书院。”
“自从他上了书院以后,就没法儿讨生活了。于是赚钱的事就只能让他妹妹干,程家闺女也是个懂事的,每天起早贪黑去河东找活儿,你也知道女娃娃哪有男娃好找活儿,她一个姑娘这些年什么没干过?洗衣服,倒泔水,哪儿用她,她就去哪儿。这不,头半年柳江镇的那个赌坊愿意找几个女娃儿收拾赌坊,她见钱多就去了。”
“头几个月确实赚着钱了,可是你想想,赌坊里能有什么好人,没多久就出事了。”
“程家小子平日里都在书院,家里没人,那日还是我接的信儿,说是得罪了贵人,让家里来人。于是就赶忙让我家那口子去书院传信。”
妇人鼻子一红,哀声叹道:“程家小子后来回来了,挨家挨户借钱,说是妹妹得罪了贵人,被迫卖身做丫头。没想到贵人拿她耍着玩儿,说是要当通房丫头。如果程家小子不愿意,就得出三百两给他妹妹赎身!”
“三百两,把我们卖了也凑不齐三百两啊,后来程家那小子又在外头跑了两三日。待再见到时,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把我们给他的三瓜两枣都还回来了,说妹妹没事了,再过些时日就能回来了。”
“那小子好歹也是我们看大的,若真解决了,他绝不会是那副没了魂的样子,这不都大半个月了也没见回,程家闺女多半是已经给人占了,回不来咯!”章韵竹听着听着,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她摇了摇头,表明那姑娘的确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便朝着妇人鞠了一躬,打了个谢谢的手势。
关于程洛妹妹的事就像一张网子,把章韵竹给罩住了。
她顺着浮桥,往回走。
眼中还是那一条条厚实的桥板与隙缝中的河流,可是心中却没有了之前的害怕,取而代之的是如河流湍急般的焦急。章韵竹发觉自己已经没有耐心再等着表弟的试探了。
她想今天就要见到程洛,她要把这张网给撕开!
她想救那个为了兄长,什么苦活累活都干的姑娘!
第8章 你还想救你妹妹吗?
“三百两在哪里?”
程洛从来就不认为刘野能拿出三百两银子,当刘野说他表姐带着钱在亭子等他们的时候,他是有所迟疑的。
只是他不愿意让此事再卷进更多的人。于是半信半疑地跟着刘野出了书院。
直到他看到一名瘦弱的女子坐在亭子中央,身边只是放着一个软塌塌的包袱,显然里面没有钱。
“刘野,你想毁约吗?”他着急,他怕被人看见,于是威胁道。章韵竹从河西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了书院,她托门房递了个字条给刘野,她需要他把程洛带出来,同时需要刘野做她的翻译,一字一句都不能遗漏地说给程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