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谢曼娘双肩颤抖,像是听到了一个稀世笑话般笑得颠倒众生,语气中透着疯狂的意味,“我的青春、我的孩儿,皆是为阿兄之大业牺牲,嫂嫂放心,这笔账暂且欠着,只是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还请嫂嫂转告阿兄,将来若本宫有用得着谢家的一天,请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万望勿辞。”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谢曼娘几乎站在了后宫权利的顶峰。可她并不满足于区区后宫,试图毒杀皇子、架空皇权,最终引火自焚。
兵变事发,太子被废,谢曼娘自焚于冷宫。那场大火洗涤了一切罪业,也为她儿子的出逃制造了最完美的障眼法……
翠微园,烛光渐渐昏暗。
“先帝的旨意,你原本是要跟你娘一起处死在冷宫的,当时夫君和谢家都在想尽办法救你,谁料谢子光先行一步将自己五岁的幼子偷偷送进宫,让那可怜无辜的孩子顶替你死在了冷宫的大火里……那桩谋逆往事,也就此尘封。”
梅夫人始终蹙着眉,看得出极其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过了许久,她方沉声道,“你娘已经故去了,便是再多过错,我也不会当着她儿子的面翻旧账。只一点你需知道,谢家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和你娘,当初谋逆之事未曾波及谢家,也并非是谢家大义灭亲出卖你娘的缘故,而是西防战事紧凑,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不敢动、也不能动谢家……至于为何要将你娘的一切过往抹消掉,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
谢霁眸色微动,袖中的五指紧紧攥起。
他自然能猜出来:母亲犯的是大不敬之罪,只有她彻底消失了,往事尘封,自己才有可能平安地苟活下去。否则,他将一辈子如丧家之犬,背着母亲的罪孽惶惶不可终日。
“我言尽于此,你还有想问的吗?”梅夫人抬眼,试图从谢霁的脸上找出些许波澜,冷郁道,“想问就问。过了今夜,我绝不会再提往事。”
谢霁平静抬眼,哑声问:“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若不告诉你,你打算恨谢家到几时?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不让谢家毁于自己人之手,亦是为了宝儿。”梅夫人吐了口气,语气柔缓了些许,“她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我不想让她两难。”
谢霁沉默。
即便知道梅夫人只是在陈述事实,可他依旧被‘亲哥哥’三字刺得哑口无声。
说完了想说的话,梅夫人起身就走,似乎一刻都不愿意多留。在她出门的那一刻,谢霁没忍住问出了困顿自己两年的问题:“我于谢家,究竟、是何存在?”
门外,梅夫人身披一身月色,没有回首,只冷冷答复道:“这个问题,我方才已经回答过了。”
谢霁皱眉,仔细品味方才梅夫人的几句话。
“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
原来如此,梅夫人的这句话既是在警示他,亦是委婉告诉他:谢家早就把他当自家人了,所以永远不会将刀剑对准自家人。
谢霁嘴角一动,说不出是嘲是笑,深沉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虚无。
仇剑和梅夫人这两个不同立场的人,说出来的‘真相’亦是截然不同。谢霁并不打算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毕竟长久以来他所受的教导,便是不要轻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桌上的鸡汤凉了,结着金黄的油花。谢霁没有喝,只躺回榻上,望着屏风后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睁眼到天明。
……
自从春祭遇险后,梅夫人对谢霁的态度改观了许多,谢宝真每日都往翠微园跑,她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冷言冷语地制止。
于是谢宝真恃宠而骄,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每日空闲时总要去看一眼谢霁,听他用沙哑特别的嗓音同说话,总觉得特别安心。
九哥不喜欢别人靠近,只有她能;九哥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对她说。
这种不经意间的宠溺使得谢宝真食髓知味,只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在谢霁身上才好。
生辰过后的天气很好,晴朗有风,空气中残留着暮春时节的芬芳。谢霁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谢宝真觉得该带他出门去去晦气,于是挑了一只纸鸢前往翠微园。
洛阳有个习俗,说是将纸鸢高飞,可让其带走疾病和伤痛。
谁料她行至大厅,厅中并没有人,书房亦是空荡荡,谢宝真料想他兴许在卧房午睡,便又猫手猫脚地折往卧房。
寝房的门是虚掩的,里头很是寂静,谢宝真唯恐惊醒了谢霁午睡,手脚都放得极轻,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进去,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屏风后隐隐有人。
屋内光线晦暗,又隔着薄纱屏风,谢宝真没有看清谢霁在做什么,只轻巧蹦了过去,跳到屏风后道:“九哥!你在做……”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手中的纸鸢轻飘飘坠于地上。
只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铜盆的清水,而谢霁墨发半披着,上身衣物皆已脱得干干净净,只穿了一条宽松的亵裤,露出劲瘦的腰肢和满背深深浅浅的陈年旧伤。他正用浸湿的棉布擦拭上身,腰背线条流畅结实,衬着窗口微弱淡薄的光,臂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有着蓄势待发的矫健美……
若是忽略那深深浅浅的伤痕的话,这该是具极其完美的少年身躯。
似是没料到谢宝真会突然闯入,谢霁有些慌乱地拿起外袍遮在身上。浅色的袍子扬起又落下,盖住那具肌肉纹理漂亮得不像话的身形,随即他回过身,乌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女。
被他那样盯着,一股奇怪且陌生的感觉充斥于谢宝真的四肢百骸。心跳加快,热血上涌,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眼睛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她索性一把捂住眼睛,蹬蹬蹬地连退数步,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谢宝真并没有跑出很远,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将燥热得快冒烟的脸埋入臂弯中,大口大口呼吸以平复紊乱的心跳。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不断充斥着‘他怎么在白天沐浴’‘完了九哥失节了我也不纯洁了’‘脸好烫会不会烧烂’‘九哥的身体好漂亮’……诸如此类的奇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稳的脚步声靠近,继而有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自己旁边……她知道,那是九哥。
怎么办?更加没办法直视他了!
我玷污了九哥!
如此想着,她将发烫的脸埋得更紧些,连耳朵尖都是绯红绯红的。
身旁,谢霁已穿戴齐整,只是发梢还带着湿意。他手里拿着谢宝真丢下的那只纸鸢,犹疑着轻轻拍了拍谢宝真的肩,唤道:“宝儿?”
依旧是喑哑的嗓音,可今日听来,似乎别有一番撩人意味。谢宝真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在臂弯中,闷闷‘唔’了声,当做回应。
这颗不争气的心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跳的更厉害了。
见她始终埋着脸声线发颤,谢霁误以为她在哭,不由眸色一暗。
方才,他是故意让谢宝真撞见那一幕的。
他向来警觉,怎么可能连一个没有功力的少女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谢宝真还在廊下的时候,谢霁便猜到了是她。可他并没有停下沐浴的动作穿衣,而是故意让他看到自己最真实的躯体,不过是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罢了。
他不再满足于‘哥哥妹妹’的游戏,故而临时起意借此机会试探一番,看那天真无邪的小少女看到他满身扭曲可怖的伤痕后,会否嫌弃他厌恶他……
但凡是有一丝丝的不厌恶,他都要抓住机会,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