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赵晋陪族叔们饮酒,这会子还没散。他打发福喜进来禀了一回,说叫柔儿别等他,先歇下,只怕今儿就宿在外院了。
柔儿歇了片刻,那难受的滋味越来越扛不住,她坐起身,张口想唤金凤,哪知才坐起来,眼前就一阵发晕。跟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已是一个多时辰后。
屋里点着灯,赵晋坐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见她动了下,他和金凤等人紧张地凑过来。
柔儿适应了光线,瞧赵晋面沉如水,一点笑意都没有,她心里发慌,张口问道:“爷,发生什么事了?”
第102章
她瞥向别处, 桌台那边,有个白须老者,正在拾掇药箱, 从衣着能看瞧出来对方的身份,应是个郎中无疑。
赵晋抿唇不言,只覆着她的手, 将她指头一根根收入掌心,攥得很紧。
金凤上前来,瞧似有些激动,她给身后几个侍婢打个眼色,众人聚在床前, 蹲身下去,齐刷刷地行礼, 道:“恭贺官人太太再添新喜。”
柔儿怔了怔, 恍惚地望着眼前一幕。她转眼看向赵晋,他怎么不说话呀?
她想起身,被他按住肩不许。她仰脸问道:“我、我有喜了?”
怎么这么突然?不是说他子息艰难?她根本没往这上头想过,况且这回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呕吐, 没有恶心,怎么就……
赵晋垂着眼, 脸容紧绷, 启唇道:“你好生歇着, 再不许乱走。”
柔儿回握住他的手, “爷, 为何?”
赵晋在生闷气, 他挑眼睨着她, 不悦地道:“你操劳太过,为着什么晕厥,你不知道么?你身子本就差,再不仔细些,难道还想再遭一回生安安时那样的苦?”
那时,五六个月就开始卧床,镇日饮那些苦药,他亲眼见证过她艰难怀孕生产的过程,不能不为此心惊。
他声音透着冷,让她心里觉着有点委屈,明明是好事,他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赵晋替她掖好被角,抚了抚她额发,“歇着吧,明儿起,每天两碗安胎药,兼之食补,我已吩咐下去了,你那生意,我派两个有经验的管事替你打理着,你就别操心了。”
自打婚后,他事事依着她,她想顾着生意,他甚至愿意为她搬到清溪,突然他这么强势,直接插手她的铺子,她略有点不舒服,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她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不是故意要拿捏她的,可是……
赵晋似乎瞧出她的顾虑,叹了一声,道:“你放心,账目我一眼都不瞧,权当借个人给你,工钱从你们身上出,不白帮衬你,这样行了吗?”
见她欲言又止,他沉下嘴角轻斥:“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就算跟我睡着同一张床,做的也不是同一个梦,你还在防备我,不敢放心。”
他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柔儿探出一只手来,想跟他解释,“爷……”一撩帐子,发觉侍婢们还在,她声音哽在喉咙,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晋生闷气。怪她,也怪自己。
如今他的身体无恙,没有卢氏的香药控制,他是可以让女人受孕的了。但他觉着不堪,许多事没跟她讲,以致她也没有仔细在意,忽视了有孕的可能。这些日子她有多忙他是知道的,而他也分不出更多精力去体贴她,适才郎中的话令他后怕不已,万一有个好歹,她跟他要怎么面对?
赵晋坐在书案后面,越想越害怕。他如今在意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那么宝贵,经不得半点闪失。
眼前除了后怕,更紧要的是她的身体。安安还不满两岁,她再次有孕,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很难保证不出问题。郎中不敢打包票,言语多有顾忌,他听懂了。他想到她是为什么事落下的病,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柔儿胡思乱想着,又有孕了,怎么照顾安安,怎么顾着铺子,怎么持家见人,怎么安胎保养,她想的事很多,担心的很多,但许是太疲累了,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梦中,仿佛有人凑近帐幕,立在床前定定地望着她。她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也没有惊醒。
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伤害她的。她蜷缩在锦被中,寻个舒服的角度重新陷入沉睡。
柔儿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家。她在浙州歇了好几日,小年前夕才乘软轿回到清溪。当日晌午陈兴和林氏带着陈婆子就过来了。
陈婆子和林氏好生叮嘱了她一番,陈兴在外院由赵晋陪着饮茶,陈兴每回来都觉着拘束,大户人家规矩太多,若在往常,他直接就进去瞧妹妹去了,哪还需要等在外院,由赵晋陪着进去?
赵晋估摸里头女眷们私房话说得差不多了,才客气地请陈兴随他一道入内。
穿过垂花门,越过花园回廊,侍婢们一番通传,以给女眷们时间做好准备。赵晋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帘后,林氏忙站起身,陈兴大步跨进来,直朝炕前走,“妹妹,你怎么样了?”
赵晋负手在后,向林氏点点头,立在炕前五步之遥,喊了声“岳母”。
陈婆子原正在抹泪,此时眼角还是红的,林氏明显也陪着哭过,陈兴苦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阿柔有喜,不是好事儿吗?怎么还哭起来了?”
陈婆子道:“你自然不懂。”说着,又有点哽咽,用帕子捂着嘴,摆手道,“瞧我,一说起来就受不住。有喜自然是好事儿,我也是太高兴了。”
林氏笑道:“可不是吗?娘一早得了信儿,什么也顾不上就想来瞧阿柔。这胎一索得男,赵爷和阿柔可就儿女双全圆圆满满了。阿柔你好生休养,铺子就不要去了,赚多少钱也不及这孩子来得珍贵,眼前这一桩才是最紧要的。赵爷,你说是不是?”
赵晋温笑道:“嫂子说得是。”
陈婆子道:“好了,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阿柔是个细心孩子,会知道轻重。再就劳烦赵爷多包涵,阿柔要是有什么不对,您瞧在她怀着孩子份上,别跟她计较,回头跟我们告诉一声,我替您说她。”
“您放心,我自不会委屈阿柔。”
陈婆子点点头,到底放心不下。赵晋是个什么人,她并不太了解,单听风闻可不大好,听说脾气也坏的很。她担心他没轻重,上回阿柔早产受伤,虽紧瞒着她不说,可她直觉这里头,赵晋逃不了干系。
陈兴笑道:“娘,人家赵官人自然也紧张阿柔,紧张孩子,您别这么担心了,再说如今都在清溪,您惦记妹妹就常来看看她,也方便得很。”
林氏笑道:“娘是太紧张阿柔的肚子了。时间不早,要不咱们先回吧,阿柔也倦了,午间睡一会儿,咱们改日再来瞧。”
柔儿忙站起身,“别忙走啊,已叫人备饭菜了。”
赵晋也让了让,“略备薄酒,我陪舅兄饮两杯。”
陈兴笑道:“那我们就叨扰了。”
一场简单的中饭,宾主尽欢。陈兴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醉态颇憨。赵晋命婢子扶他去跨院厢房休息,林氏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和陈婆子没等他先回去了。
陈兴睡了两个来时辰,醒后见一美婢着浅绿衣裙,跪地捧着热水请他洗漱。
陈兴吓了一跳,登时酒全醒了。
小婢子嫣然一笑,又奉茶来,寻了件干净的新衣,要替陈兴换上。
陈兴哪见过这阵仗,趿着鞋飞也似的逃了。
夜里陈兴和林氏躺在帐中说话,“媳妇儿,你说那些有钱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哪都不一样呢?”
林氏撑身坐起来,端详他道:“怎么了?今儿你留在赵家午睡,瞧见什么了?”
陈兴两手垫在脑后,叹道:“赵晋派了个丫头,大冷天儿,就穿一件薄衫,又是跪下来要给我穿鞋,又是要伺候我洗澡,媳妇儿你别急,我啥都没干。我就是觉着,如果赵晋原来天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我怕他不珍惜阿柔。这么多个俏姑娘在他身边,阿柔这一怀孕,他心还不给人家勾走了?我听说他前头的女人,才二十几就没了,焉知不是给他冷落在家,心志不舒才坐下病的?你瞧阿柔刚回来那会儿,气色差极了,原先多健朗啊,现在虚弱成这模样,媳妇儿,我真担心,怕阿柔受不了赵家的生活,当不起这个赵太太。”
林氏抚着他手臂,劝慰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糟。若赵爷不是真心喜欢阿柔,会娶她吗?他也不是娶不上貌美如花的大姑娘,他们之间有情分,还有孩子呢。人家都说傻人有傻福,阿柔没那么多心眼,兴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报酬。再说,她也大了,你再怎么替她操心,也不能代替她过日子啊。赵爷是什么都见识过的人,兴许就是见识多了,才觉着阿柔的好难得。”
陈兴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我没用,我要是能给她撑腰……”
“你做得很好了,天灾人祸,咱们阻止不了,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该知足。就是有一样……”她声音低下来,喏喏地道,“阿柔都怀上第二个了,我肚子……怎么就没动静呢?”
陈兴展臂把她搂住,“傻子,这又急什么?我不是那种非得要一堆孩子才知足的人,有你有儿子我就很满足了,别瞎想,……别哭啊,别哭,你一哭,我心里也难受,别哭了,啊?”
城东赵宅,上院廊前,灯火都熄了。
今晚是金凤上值,歇在外间儿,不敢睡得太实,怕屋里有吩咐听不见。
低低的说话声一直没断,听不太仔细。
“明儿严夫人和几个大人的内眷过来瞧我,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应对官家太太们。”
赵晋侧身面对着她,手抚在她脸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
“你别紧张,趁着年节,免不得来往走动,不过你是特殊情况,我已发下话了,说你不舒坦,得卧床静养。明儿你就在帐子里坐着,不用起身,随意寒暄几句,她们来随个礼说说场面话也就去了,不会那么不识相,非拖着你让你受累。”
柔儿心道那怎么行,他们是民,对方是官,民敬官,这是常理。她怎可能托大不起来?她知道赵晋在外颇有点跋扈张扬,她存心想为他做些什么,至少别拖他后腿,若是能对他有个助益,就更好了。若是她能跟这些官太太打好关系,他在外头行走,也更便利些不是么?何苦跟人家剑拔弩张的?
次日在上院稍间见客。
柔儿命人重新布置了房间,陈设以雅致为主,太张扬的摆件都收了起来。
严太太是个颇高傲的人,那几个夫人明显是捧着她的。柔儿慢声细语与之对答,一盏茶毕,严太太指着个腼腆的姑娘给柔儿介绍,“这是我娘家外甥儿,年方十五,一手琴还过得去,赵太太瞧着如何?”
柔儿顿了下,面上浮起一丝笑,“貌美如花,温柔知礼,自是极好的。”
严太太笑道:“冰儿,还不过来?赵太太夸你呢。”
冰儿姑娘红着脸上前,屈膝给柔儿行了一礼,“赵太太,您过奖了。”
柔儿瞧这对姨甥如此小题大做,任谁都能听出这是一句礼貌的寒暄吧?她也未见得如何赞扬了这位。果然不等她说什么,严太太就开了口,“赵太太有了身子,身娇肉贵,外头天冷路滑,定然加倍小心,想来平素拘得厉害。我家严大人,与赵官人关系亲厚,不是外人,我的外甥女儿,自然也是赵太太晚辈,太太平素在家闷得慌,尽可派人喊这丫头进来,给您弹个琴吟个诗,再不济,陪您说说话解闷儿也好。”
柔儿这下全明白了。
敢情她有了身子,就是给了人家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按下心中不快,笑着客气了两句,“我自是极喜欢冰儿姑娘,只是怎好这样麻烦人呢?严太太不必太客气,对了,听说龚夫人娘家,原是在京城做丝线买卖的?”
她把话题岔开,与另一个夫人热烈地聊起来。严太太垂下眼睛,把茶盏捏的极紧。等柔儿端茶示意送客,众人客气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冰儿与严太太同车,小心翼翼挨着椅子边坐着,“姨母,我瞧赵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
“啪”地一声。严太太抬手扇出一巴掌,打在她娇嫩的脸上。冰儿红着眼睛,却不敢哭出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从椅上滑下来跪到地上。
“没用的东西!浑身上下透着小家子气。今儿带你来是干什么的?木愣愣只知道低头,你勾搭姨父的妖调劲儿哪去了?”
冰儿捂着脸道:“姨母,我没有。”
“住嘴!”严太太斥道,“明儿你就给我去赵家等门儿,哄不回转陈氏,你也不必回来了!若是坏了大人的事,我扒了你的皮!”
冰儿抿抿唇,为难不已,“可是……可是赵太太跟赵爷才新婚,只怕不肯容人的,我就算不要脸上赶着去求,赵太太也未必答应。”最坏的结局是她没能做成赵晋的妾,还坏了自个儿的名声。到时她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严太太冷笑:“她不答应,你不会去找赵晋?你对付男人不是很有一套吗?哄得他愿意留你,陈氏那小蹄子敢反了她丈夫不成?”
严太太捏住她下巴,把她小脸抬起来端详,“瞧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不趁着年轻卖个好价儿,再过几年,你还值什么钱?”
——
柔儿乏了,靠在炕上瞧安安在地上摆弄九连环,不时小东西还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柔儿含笑捏了块桃酥,掐下一点儿喂给安安吃。
赵晋便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外头雪下得很大,他两肩都落了层银霜,进了屋,化成水汽,金凤上前替他解去氅衣,他里头穿着一袭宝蓝缂丝立领袍,一见安安,他便笑开来,唤着女儿的名字,然后把朝他飞扑过来的小胖团子抱起来,朝半空抛了两抛。
柔儿撑着矮几想起身行礼,赵晋摆手制止她,“躺着吧,今儿怎么样,累着了不曾?”
柔儿语调带了抹娇甜,曼声道:“跟那些官太太们相处,可比打理生意难多了,生怕自个儿说错话给人取笑,好在她们没有久留,坐坐便去了。”
她想到适才严太太话里有话,试探问道:“爷,我这些日子……肯定是不方便的,您可有什么想法?”她问的心虚,听那些太太们说,家里主母有孕,都是要安排人伺候男主子的,像是这些家庭的惯例一般。她也知道他在这上头兴致好……
赵晋转过头,嗤笑道:“怎么,要给我安排人儿?上回那四个没留下,你好像很遗憾?”
柔儿窘道:“这不是问您的意思?您要是有安排,也免得我……我又没处置过这种事,不知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呀。”
赵晋啧了声:“喲,你真这么诚心?那我得好好想想。”他捏着下巴,眼睛一挑,瞥见旁边侍弄茶水的小丫头梅蕊,“这个模样就不赖,你要不然,把她赏我?”
柔儿本就不是诚心,听他真指了人,立时脸色有些僵。
赵晋贴近她,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傻妞儿,当真了?分明是个醋坛子,装什么大方?”
柔儿扁扁嘴,赌气道:“我哪里醋了?您要真喜欢,随便您啊,哪用得着跟我要?”
俩人卖关子,梅蕊哪里知道自家主子正拿自己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