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柔儿别过头,眼底泛了红。也许是这两年他表现得太在乎她,让她习惯了他的温柔看重,一时忘了他原是个怎样的人。
“何苦呢?”她哽着嗓子道,“您就是真怎样了,我也管不着,您自个儿高兴就好,理我乐不乐意做什么?”
“傻子。”他一手按着她,一手顺着她下巴,指尖点在她心口,“你这儿没有心?不知道我喜欢你?就喜欢你一个啊,心肝儿。”
柔儿脸上一红,别过头去,态度还故作强势,可声音已经软了,“好好说话,你别、别动手动脚的。”
赵晋低笑一声,掐住她下巴吻上去,“小野猫亮爪子,不收拾不行呐。”
“噹”地一声,屋外好像谁打翻了碗碟。柔儿吓了一跳,忙抬手去推赵晋。
金凤飞快退到屋外,一回头,见杏枝诧异地望过来。她故作镇定地道:“没事儿,你去厨上瞧瞧参汤好了没有。”
杏枝道:“碗摔了?我先把碎瓷片收了吧?”
金凤摆手道:“不用,我会收的,你先别进去。”
片刻,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柔儿窘得不行,虽说跟贴身服侍的人没什么私密可言,但她就是难以放开。她抬手捶了赵晋一下,赵晋笑一声,顺势把她那身对襟立领夹棉缎子袄丢到一边儿……
柔儿心不在焉地想着,过了年金凤都二十一了,总不能一直留着她在家当老姑娘。可瞧金凤的样子,对赵晋身边那些人都不大感兴趣,她不好贸然给金凤指个人,对方一辈子的大事,哪能她一句话就给人定了?
——
赵晋在家养伤的这段时间,不少人来问过他要如何处置长寿,依他的脾气,没道理自己受了伤还容对方逍遥在外,赵晋的反应倒叫大伙儿都十分意外。他不准备追究。对长寿,他实际已经容忍了好多次。连福喜福盈他们也看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他这样善待姜无极的儿子。虽说三年之约约定好,长寿在这期间不能报仇就得放下仇恨,可瞧长寿的样子哪里是放得下的?赵晋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可赵晋既然发话说不予追究,福喜等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安安去上课前,又捧着心得的糕点来到马房。可是管事说,小哥哥近期都不会在,说是回乡探望爹娘去了。
安安很失落,每日照常往马房跑,去过十来日,她有种“小哥哥也许不回来了”的感觉。柔儿瞧女儿近来恹恹的,专找了一天给先生放了假,她和赵晋两个带着安安去清溪找陈兴一家玩。安安也喜欢和壮壮哥哥玩,但壮壮哥哥比她没大多少,摔倒了要哭,许多事情也办不到,比如长寿小哥哥一举手就能把树上的桃子摘下来给她吃,壮壮哥哥却办不到。长寿哥哥力气也大,还会做木剑,还会耍功夫。
一天玩下来,虽然安安也很开心,但回程的路上,她更想念小哥哥了。
柔儿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非长寿不可。家里小厮多得是,年纪大的小的都有,再有壮壮哥哥陪着她玩,每个人都很喜欢她爱护她,长寿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她这般念念不忘呢?
如今小花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猫,身子圆滚滚的,非常慵懒,时常卧在窗台上晒太阳。它已经生过两窝小猫,成活了五六只,有的跳出院子跑出去了,只剩下两只小猫留在它身边。安安抱着小花自言自语,“小花小花,等我们长大了,去小哥哥的家乡看他……”
赵晋心里不是滋味,姓姜的种凭什么让他闺女这样牵肠挂肚的?他配吗?
好在没过多久,安安有了新玩伴,她没有再提起长寿这个人了。整个宅院内外,也不再有人提起长寿。
郭子胜的儿子郭忻时常上门来。郭夫人和柔儿关系也亲近,郭忻有只京城抱来的巴儿狗名叫小旺,经常和小花的孩子们打架,安安和郭忻各自帮着自己的宠物,就在吵吵闹闹玩玩笑笑中,孩子们都长大了。
转眼彦哥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柔柔在浙州的铺子又开了第二家。去年林顺和孔绣娘来过一回,两人生了个儿子,这两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新帝上位后大力镇压民间起义,经过两年动荡,局势趋于平稳。有时回想从前那些因灾祸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柔儿就觉得有点恍惚,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若不是吃了那些苦,怎会有如今的甜?所有经历成就了今天的她。
也是在去年,金凤终于红鸾星动,替柔儿张罗开第二家绣庄的时候,她结识了一名替隔壁书局写话本的书生。书生姓魏,比金凤小两岁,对方很主动,经常过来与金凤攀谈,或是送米糕送水果,常来常往,心思就藏不住了。
柔儿把金凤喊过来问她的意思。
金凤是犹豫的。
一来对方年纪比她小。二来,对方是外地人,目前是在这边的书院求学,迟早要回故乡。
金凤是不想离开浙州的,她想成亲后依旧在柔儿跟前当差,帮她拉扯大两个孩子,帮她看顾店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归宿,她勤勤恳恳活到今日,全部的成就感都来自当前的身份和差事,她没想过离开,更不会为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轻易抛下自己拥有的一切。
金凤是个谨慎的人。她善于审时度势,不会轻易对谁交予真心。即便她知道对方是真心喜欢她,即便她也曾心动过。
所以直到如今,两人相处了一年余,都还没有真正捅破那层窗户纸。
赵晋见柔儿托腮坐在窗前长吁短叹,笑着丢下手里的书凑过来,“这是怎么?谁惹我们赵太太不高兴了?”
柔儿把担忧的事跟他说了,“金凤都二十四了,在我身边耽误这么多年,我盼着她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如今人虽有了,可又面临这么多的问题,她本来在感情上就不够主动,我怕……”
赵晋不以为意地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回头,我叫人提点提点那呆子就是。”
柔儿摇头,“不能这样。咱们以势压人,强求来的感情,金凤怎么会幸福?那书生不甘心,多半会记恨。这事您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
但至于怎么办,柔儿其实也没什么头绪。
第126章
不待柔儿做甚准备, 事情就出了变故。
魏书生老家来信,他祖父过身,他需回家赶赴丧礼, 接着又要守丧。
至亲身故, 短则守孝一年, 长则三年, 无论是哪种情形, 魏书生都是势必要离开浙州的了。
金凤觉得惋惜, 一则至亲故去, 魏书生必然悲痛不已。二则他好不容易赚够束脩进了浙州书院, 一朝变故,三月春闱是赶不成了, 只能放弃在这里的一切回家。
柔儿知道消息的时候, 正在屋里摆弄窗前供着的水仙花。
金凤端着茶水进来,又忙着去把铺盖抱到院子里去晾晒。柔儿暗中打量她, 见她面容平静无波, 似乎丝毫没受这事影响。
柔儿压低声音问道:“金凤知道吗?”
梳着妇人头的梅蕊凑前一步,小声说:“怕是已经知道了,今儿书局掌柜夫人来店里串门子时说起来的这事儿,当时金凤姐正巧送东西过去。”
柔儿瞥了眼窗外, 金凤站在阶上, 背对门窗指挥下丫头们晾晒,一回身,跟她目光撞个正着, 金凤显然看见了柔儿眼底的担忧, 她噙了抹笑, 隔窗摆了摆手, “太太,厨上温着药呢,我瞧瞧去,怕小丫头们不尽心。”
她明显是在逃避。怕柔儿提及这件事,怕人问她的意思。她不想提。
柔儿收回目光,叹了声,梅蕊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太由着金凤姐吧。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会知道想怎么办的。”
柔儿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她再怎么为金凤着急,想为着她好,也不能代她去做决定、去逼迫魏书生许个诺言。
虽然这两人站在一块儿真的很般配,虽然魏书生是个温柔的好人。可婚姻和人生都是金凤自己的,旁人无权插手。
晚间,金凤托梅蕊在上院多留一会儿,着她帮杏枝顾着点太太屋里的事,自己揣着小包袱出了门。
梅蕊私下跟柔儿猜测,“约莫是去书局,总得告个别……”
柔儿做着针线,没有答话,只沉沉地叹了一声。
书局后巷,魏书生手里提着灯从后门走出来。见是金凤,他眸子惊喜地亮了几分,“凤姑娘,您怎么来了?”
金凤见他穿着家常旧袍,几经岁月,夹棉已经磨得很薄了。
她不吭声,从包袱里拿出一件新做的棉袍递过去。
魏书生怔道:“凤姑娘,你这是?”
金凤没有抬头,垂眸抿唇道:“平素受了你不少糖点果子,铺子里搬搬抬抬也是你帮忙,没道理我们一味占你的便宜,这件袍子是大伙儿给你做的,权当个谢礼吧。”
她不肯说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面绣花那般精致,一针一线藏着她不能言说的真心,却连当面与这人倾吐的勇气都没有。
“大家太客气了……”他接过袍子,目光掠过她那双纤细的手。她虽是人家的侍婢,可明显并不需要做粗活,这双手养得白嫩如玉,他多少次妄想过,将它们扣住,紧紧裹在掌心……
金凤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双鞋,一只食盒,“点心是太太赏的,听说你要回乡,路上吃。鞋也是大伙儿、大伙儿做的,多加了一层软底,比外头卖的舒服。”
她把包袱推过去,魏书生伸手刚接过,她就快速地收回手退开,“您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还望您节哀顺变,明儿我就不来送了,往后……愿您平安顺遂,早日金榜题名……”
眼泪险些要滚下来,金凤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态。
她挤出一抹笑,“好啦,我就不耽搁您收拾行装了,明儿要上路,想必好些事要准备,我就先走啦。”
她福身行了半礼,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她怕撞见他那双写满了情意的眸子,那里面的情愫……不该属于她……
她逃也似的,飞快拔步就走。
“凤……”魏书生急切地喊她,怀里的包袱沉甸甸的,他手里捏着的灯笼拿不住掉落在地上。火光晃了两晃,魏书生追出一步,眼看金凤就要走到巷子尽头,他用尽力气扬声喊出来,“凤姑娘,你等一等!”
金凤脚步一顿,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停留,她得走,得走才行。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这幅不舍的样子,不能让自己没出息的眼泪被人撞破。
可是脚底像被什么牵绊着,她一步都挪不开。
魏书生追上来,她分明听到,巷中回荡着他急切的呼吸,他急切的脚步。
他在她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凤姑娘,我……”开口很难,他只是个清贫的书生,前途未卜,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人幸福,可是若是此时不说,兴许就要错过一辈子,他顿了顿,为自己鼓劲,刻意放大了声音,不给自己迟疑的机会,“我喜欢你,我心悦你!”
“从我刚见到你那天,我心里就烙下了你的影子。你勤快、直爽、漂亮、善良,我看你把自己的饭菜拿去给门前的乞丐,我看你帮被地痞欺负的小姑娘解围,你什么都好,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我怕我再不说这辈子就再也没法说了。凤姑娘,我喜欢你!”
金凤早已泪流满面。这些话她等了一年多,终于终于,在这一刻他说出来了。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抹掉眼泪,倔强地道,“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你是要考功名的人,你前途无量,将来是要做官的,可我会一辈子留在浙州,依旧当我的差。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从来就不是。魏公子您不要会错了意,今晚我来见你,是我家太太派我来送谢礼,可不是我自己……”
“凤姑娘。”他打断她,一字一句道,“你愿意等我吗?”
这几个字,狠狠地敲在她心上,令她猛地颤了颤肩膀。等他……怎么等?他们会有未来吗?会吗……
“热孝在身,我知道说这个不合时宜,也很对不起你,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可是我怕过了今晚,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气,怕再也看不到你。凤姑娘……我今年二十二,庚子年九月初七巳时末生的,家中有爹娘兄弟姊妹六口,我在兄弟中行三,是家中老幺。家资是薄了些……我会好好努力,你喜欢浙州,我就来陪你……家里有兄弟姊妹尽孝,我在外头不成问题!凤姑娘,这是我在浙州替人续写话本子赚的,我留一半给你,一半带回家……我没什么能给你当信物的,只有这些钱,你要是信我,就暂等我一阵,我会禀明父母,,等丧期一过,就立即来提亲,你、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真对不起。”
他说得情真意切,急切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瞧。
金凤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会如此矛盾。他和她之间从来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是两情相悦的相互吸引相互看重。她一再退缩,生怕自己的心意露出行迹不可收拾,可她还是没出息地在他面前落泪了……
她若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哭?
藏不住……真的藏不住了。
身边的人几乎都有了归宿,她也想有个臂弯让自己靠一靠……她也想要个伴,能相互慰藉相互取暖……
魏书生听见她的啜泣声,他不知该怎么办,望着她发颤的背影,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自后将她拥住。可他不能,君子守礼,不能白读了圣贤书……
“好……”
轻微道几乎听不清。
她张开嘴,说出自己不敢去听的答案。
“好……”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魏书生怔了下,他不敢置信地辨认着那个字,是他想的那样没错吗?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她真的答应了吗?
“凤、凤姑娘……”
他走上前,离她更进一步,“你……你刚才说什么?”
金凤抹去腮边的泪,咬牙转过头来。“你适才说的话,都算数吗?”
他忙道:“自、自然!丈夫一诺千金,绝不食言!”
“那我等你……魏冲,咱俩说好了,我等你……”她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从他手中拿过适才他掏出的一把铜钱,飞快地转身逃了。
无以做信物,唯有这一把钱。
她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就赌这一把吧!
——
金凤洗漱过后再回到柔儿屋中当差时,已是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