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福喜不敢冲到里头,依稀瞧屏风上映着的影子,担忧道:“我们家奶奶尚未苏醒,不知……要紧不要紧?这会儿要将她和小小姐送回家去,不知能不能行?”
稳婆抱着婴儿,沉着面容道:“产妇最忌着风,这通间里外都是冰碴子,连个炭盆也未有。你们夫人动了大红,身上还这么多的伤,真真不知你们怎生照应的。就是个好人儿也受不住,遑论她是个大肚子?”
她越说越气,转回头见赵晋立在榻前还望着陈柔,忍不住道:“长得倒是俊,竟是个没心的。你媳妇儿适才受了多大的罪你瞧见了?我不要你赏钱,有这份心不若待你媳妇儿好点,人姑娘漂漂亮亮软乎乎可人儿,到了你手里就变成这模样,将来你闺女要是也受这么大罪,你想想你什么心情。”
她说得有点重,那郎中夫妇都替她捏了把汗,哪有稳婆像个教导婆子似的,竟开口闭口就指责人家错处。且这男人刚开口说要弄死个什么人,瞧这架势,可不是一般人家。
福喜怕赵晋生怒,连忙喝止:“你这婆子,乱言什么呢?”
稳婆笑了,“是我乱言?适才夫人还说,说她男人待她好,生死关头还念着他的好呢,多实诚个孩子,这得多深的情分呢。就算这身伤不是你们这位大爷弄得,可她给人欺负成这样,难道不是他没本事护好?罢了,罢了,我也真是疯了,这世上负心薄幸的还少了?天下男人就没个好东西!”
她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婴儿往赵晋手里一塞,“我走了,我不收你钱,我嫌拿在手里烫的慌!这母女俩命都交你手上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狠狠剜了赵晋一记,扭着微胖的腰,拨开福喜朝外走。
赵晋手里多了个软乎乎的小东西。
他刚才一直不敢抱。
这一瞬,手里轻飘飘的,甚至察觉不出什么重量。
孩子还没睁眼,偶尔哭上一声,声音太弱了,弱的听不清。
她攥着小拳头,头上还有血污。
他抬指抹了下她的脸,骇然发觉,这孩子连头骨都是软的。
他忽然害怕,害怕这小东西。
郎中目视他婆娘,示意她进来瞧瞧产妇的情况。
郎中夫人一瞧赵晋,见他摊开两手捧着那婴孩,她连忙凑过来,“大爷,孩子不是这么抱的,您仔细她骨头,可别闪着了。这么托着脖子,您对,横着抱……”
赵晋没有躲,被那妇人握着手,将手掌放置在正确的位置上。
此刻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孩子。
他盯了那孩子片刻,转过头,见妇人正在轻拍柔儿的脸颊唤她,赵晋哑声道:“她怎么样,什么时候能醒,可以乘车吗?”
郎中夫人为难道:“本是不能挪动的,适才施针止了血,怕一挪动,又要动红。可这里头凉风直吹,再叫她在这儿,反倒不利。爷若是能弄辆不透风的车,裹着厚被卷着抱上去,再叫我家男人跟着,随时备好上车施针,许是能成。”
赵晋点点头,道:“福喜,你去准备。”
郎中夫人又道:“孩子也得多穿点儿,您等等,我上楼去取两件袄儿来,给她裹着。”
这孩子来得太匆忙。早早为她准备好的东西此时一件儿都用不了。
车很快就有了,怕车帷遮不住风,又挂了厚厚两张被子在车门前。
妇人替他抱着孩子,赵晋携着柔儿,将她放置在车里,炭盆火烧的很旺,他衣袍都皱了,一身是汗,车厢里闷不透风,很不舒服。柔儿还没醒,她依旧闭目睡着。
婴儿也送进车里,许是饿了,不停地小声地呜咽。
赵晋接过她,伸出指头触了触她软乎乎的小嘴。哭得像只奶猫,整个人也就像只猫那么大而已,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实在有点丑。
一点也瞧不出像他。
瞬间,一只非常小、非常软的手握成拳,攥住了他的指头。
怀里那小人哭声也在这一瞬低弱下去,仿佛有了指尖温度的抚慰,她的饥饿痛苦也减轻了不少。
血脉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那小家伙,登时就止了啼哭。
赵晋忽然眼热,一瞬心脏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拳。
何其震撼,何其惊喜。
他渴盼多年的东西,今日终于落地。
新扬胡同着火,院子不能再住,月牙胡同那边冷灶冷炕,福喜提前就派人去指挥交代。
马车一路向前,在晨曦中停在巷口。
之前找好的乳母已在旁候着了,上前接过孩子,然后赵晋抱着柔儿下了车。
许是突然而来的寒气刺激了她,她身子缩了缩,朝赵晋怀中贴去。
他抿唇不言,一路将她送进辟出来的暖阁里。
火炉烧的很旺,屋中暖如春日。
几个婆子接替赵晋上前探看柔儿。
他被婆子笑着请出来,立在门前,一时不知该去哪儿。
天光大亮,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
婴儿终于得到哺喂,吃饱了,安静的睡着。
金凤肩上的伤只粗略地包扎了一下,裹着纱布白着脸奔到屋中,跪在炕沿前说“奴婢失职”。
柔儿睡了很久。
赵晋一直没走,婴儿睡着后,他就来到暖阁,坐下来,静默了好一会儿。
她睡得很沉,面容安详、平静。好像那个梦中的世界并无痛楚,比他们身处的环境要美好得多。
他看见被子外头露出她纤细的颈,那里有一处鞭伤,他徐徐掀开被子,挑开她身上新换的衫,指尖描绘那伤的形状。
他一言不发,又替她理好衣带,掖好被角。
多年飘零,酒色生涯,任何一个他宠爱过的女人似乎都比她更耀眼。只是她仿佛有种魔力,时间在她身上流淌得格外慢,连带将他也带入这细水长流的世界。午后的窗下,他枕在她腿上瞧书,抬眼看去,总能瞧见一大片阳光罩在她头顶,那一头秀发亮而软,那张面容从容而沉静。她总是一脸温柔。她小心翼翼,尽心服侍,从不要求太多,也从没仗着他的宠做过任何出格的事。甚至不论他对她做过什么,也不需愧疚甚至不需补偿。
她好像没有性格,面容模糊。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被遮在屏风之后哀声长呼,生死艰难之际,他那颗铁硬的心,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忍。
微曦的晨光透过窗格印在地上,床幔垂下一片,轻柔缓和着那光。她苍白的面容在斑斓的光色中映入他眼底。
就在这一瞬,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眸色迷茫懵懂,在瞧见他、认出他那瞬,黑瞳之内立时淬满了光。
“爷……”
嗓音发涩,喉咙刺痛。
赵晋喉结滚动,扯开唇角,对她笑了一下。
“爷,我怎么了?”
她好累,好疼,周身火辣辣的,疼得受不了。
赵晋抬手,按住她单薄的肩,“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轻松一点,“孩子也很好,阿柔。”
“我们有闺女了。”
“我……很知足。”
他笑了下,又道:“浙州未来的女霸王,正在乳母怀里睡得香呢。你先歇会儿,不急,我就坐在这,陪陪你,你欢喜么?”
第44章
他扶她去瞧孩子。
稍间暖烘烘的炕上放置着柔软的襁褓。
婴儿睡得很甜。
她握着小拳头, 微微蜷缩着身体。肤色微微泛红,头顶有丛柔软微曲的绒毛。
乳娘给她洗过澡,已经换上了柔儿做的衣裳。
新杨胡同院子着火, 新做的几乎都烧毁了,好在月牙胡同还留有许多。轻软的质地, 一针一线都做的很仔细。
柔儿见着她那刻,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饶是眼前这个婴孩,小小皱皱的还称不上美好, 因着不足月,生得比寻常新生儿更小, 瘦瘦的一团, 可瞧在她眼底, 是件多么珍贵的宝物啊。
这是她怀胎数月, 小心呵护,拼着性命诞下的孩子。
她想伸手抱一抱这小东西。
可她睡得多熟多好啊,柔儿不忍吵醒她, 手掌在旁虚虚描摹着孩子的轮廓,她想象着她的温度和触感,心软成了一滩水。她想到母亲每每提及不得己将将她卖了时止不住的眼泪和愧疚,是啊, 得是多狠心的娘, 才舍得丢了自己的骨肉?那得多心痛啊。
她想过, 等生下孩子, 就算给了赵家交代,就算偿还了他的恩情, 到时便有底气求去, 可如今瞧着孩子, 她迟疑了,她当真能为了自己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亲手抛了孩子吗?
她心中有些难过,转回身来,一抬眼,却见在旁沉默的赵晋,目光盯视着炕上那一团,眸底尽是温柔。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她本以为他会盼着这是个儿子。可瞧他如今这眼神,这表情,他爱这个孩子爱到骨子里去了,他原来与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他说,若上天执意不叫他有子,那便好生培养闺女,将来招赘入门,替她择个能生养且懂事的伴儿,不叫她因为家宅不宁而牵扯精力。
她起初听时,以为他是逗她的。因为他这人从哪方面瞧,都不像是个疼孩子的人,甚至她有想过,将来若是儿女忤逆,他得多么凶神恶煞,得多盛气凌人。
她对他还是不够了解,实在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目光去注视一个人。他这样喜欢,也许她是可以放心将孩子交给他的吧?
柔儿身体很差,鞭伤加上难产,让她原本强健的身子骨,变得格外柔弱。
一连几天高热不退,镇日昏沉。
孩子瘦小,身体也不大好。
这些日子赵晋留在这儿,哪儿也没去。
郭子胜来了一回,贺他生女,送了份挺贵重的礼。
落雪的傍晚,两人在书轩说话。
郭子胜提及崔寻芳,“……总算才知道,为什么这货喜好虐打那一流的,”凑近赵晋耳畔,压低声道,“那儿有毛病,硬不起来……”
他打量赵晋脸色,试探道:“哥不必介怀,小嫂子没吃大亏……”
赵晋是知道的,一开始就知道。
他面无表情道:“人死了么?”
郭子胜有点心虚,“哥,真叫他死啊?手脚都卸了,天冷血凝的快,还喘着气儿,也算命大了,我叫人先关着,还得问问您,到底曾经跟咱们一块儿的。”
赵晋冷笑:“看来,崔姨娘枕头风吹得不错,如今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必听了。”
郭子胜被揭穿老底,闹了个脸红,“哥,我错了。今晚上我就叫人重新放血,明儿再来回您。”
赵晋不吭声,他咬咬牙,又道:“我送崔姨娘去家庙当姑子赎罪,从今往后再不叫她瞧见外头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