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她叩首在地,伏在他脚下失声痛哭。
两年来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在一刻倾泻而出。
更深层次的心绪,却决不能让他知道。
他是她的恩人。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坐着那顶红绸轿子住进来的啊。
她想象过这个要陪她一道度过下半辈子的人。
可无论她想象的那个形象多么美好,都不若初见那日,她心里刻着的那张脸之万一。
她自小长在乡下,见过的世面少,结识的人也有限。她这一生,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男人。
赵晋望着她,单薄的肩,窄细的腰,滋养得越发白腻的肤色。
这个他以为他能完全掌握、完全拥有的女人,原来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
真可笑,从来都是他厌弃女人,何时轮到这样一个卑贱的东西厌弃他?
赵晋一句话都不想说,更不想问。卢青阳暗示他,说卢氏想把孩子寄在自己名下,他想也不想便拒了。
宅子里发生过太多事,他不确定,里头有没有卢氏的手笔。她那样恨他,岂会善待他的骨肉?他不敢冒一点儿险。
可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她根本不懂他是怎样用心。
人人都说委屈,二姨娘委屈,四姨娘委屈,卢氏委屈,如今连她也委屈。
他做错了什么?
也许最大的错处便是,明明这是一场买卖,而他却因那点可笑的怜悯之心开始为她打算。
他真是个笑话。
赵晋迈开步子,从她身边越过,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婴儿的啼哭声响彻院落,划破夜的宁静。
乳娘抱着孩子,和金凤都站在稍间,却不敢推门进来。
柔儿哭得很厉害。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没有想好,怎么就负气一股脑全说了呢?
若当真要走,等将来真到了那一日,将一切说清楚,走了便是。
如今明明离不开孩子,明明万分的舍不得。
她小心翼翼度了这两年时光,竟因一时沉不住气将一切都搞砸了。
第47章
春日迟迟不至, 一夜飞雪,廊下结出晶莹剔透的冰棱,连窗格上也凝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一大早, 就闻见隔壁传来的木鱼声。今儿是三姨娘忌日,大姨娘请示过太太,得到准许, 请寒灵寺几个大师前来诵念往生经,超度三姨娘亡灵。
春娟挑帘进来,在炉前烤着冻得冰凉的手, 听里头乳嬷说话儿, 她便缩头溜了进去, “姨娘醒啦?隔院真是吵死人, 您是给吵醒的吧?”
四姨娘靠在床头,就着乳嬷手里的茶漱了口, 又接过冒着热气儿的杏仁茶端在手里暖着掌心。她尚未梳妆, 长发披散, 衬着素白的脸,不似盛妆打扮时那般盛气凌人,整个人气质柔和许多。穿着素淡的霜白中衣, 袖口绣着几朵玉兰, 伸出柔白的指头,唯有上头一点鲜红蔻丹夺目。
乳嬷瞥了眼春娟, 斥道:“越发没规矩, 吃了那么大教训,还不长记性, 声音小点儿, 仔细叫人听了去, 报到爷跟前,又是一通排揎。”
春娟缩了缩脑袋,扁着嘴道:“这不是没外人儿么?”
上回二姨娘在礼品里头下毒,连累了四姨娘,院子里一半人给撵了,换了批新的,连太太的乳母秦嬷嬷都给发卖了,如今赵家后院人人自危。
四姨娘冷笑了声,“嬷嬷,你也不必小心成这样,咱们说什么了?怎么,如今连话也说不得?宫里头皇帝老儿也没堵了所有人的嘴吧?”
乳嬷叹道:“姨娘也别大意,今儿这日子,您按说也该去致个意,叫大姨娘抢了先,官人要念大姨娘的好,您吃亏就吃亏在性子太傲,若肯像大姨娘一般的低个头,官人如今最爱的定还是您,哪会至于到今儿这步。”
乳嬷心疼不已,眼瞧着自家姑娘从受宠到被冷落,正是好年华时候,蹉跎了这些日子,将来岂不越发凄凉?
四姨娘抿了口杏仁茶,蹙眉道:“嬷嬷替我再加点糖来,不够甜呢。”
转眼瞥向春娟,“把我那件银红狐狸毛斗篷取出来,今儿衬着雪,正适宜出去赏梅。”
春娟“哎”了声,又道:“姨娘,咱们不去大姨娘院儿里?”
“去什么?老三死的时候,我都还没进门儿,我跟她有什么情分?我做这贤惠姿态给谁看去?”四姨娘穿鞋下地,坐到妆台前,“他如今闺女也有了,什么都齐全,在外头另安个家,这赵府早就是个空壳子了,我就如库房里落了灰的玉净瓶,不管原来多好看,如今也是毫无用处,就不必献这殷勤去了。”
四姨娘抬手抿了抿头发,眼睛盯着妆奁里一溜宝石钗子,指着其中一个道:“戴这个鎏金多宝的。”
乳嬷端了新的杏仁茶来,“姨娘,这日子穿戴这么艳,不合适。如今可不能轻举妄动,爷的心思那么深,谁也瞧不出来是怎么个打算呢,太太要抱养外头那孩子都没成,保不齐是那姓陈的吹了枕头风,将来要是真弄个两头大,您的处境就更艰难了,您还是,还是注意着些,暂别惹了爷不快吧。”
四姨娘闻言笑了出来,“怎么,赵晋还能抬个平妻不成?你当他傻呢?二姨娘出身好,与他情分又深,你瞧瞧二姨娘抹了脖子,他蹙个眉没有?不照样外头该喝酒喝酒,该狎妓狎妓?这人哪有心,他不论宠谁,都是一时新鲜,等他有新人儿了,如今再怎么宠这位,还不是翻脸不认人?你们擎等着瞧好了。”
乳嬷叹了口气,“依姨娘说,爷待人,便从没真意?那太太呢,太太娘家这个样子,爷这么帮扶抬举,难道也是为了贪鲜?老奴瞧不是,爷是个有心人,平时做出那些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是给外头人瞧的。姨娘但凡肯在他身上用用心,能走进爷心里,也不是不能够。过去您们多恩爱啊,难道那些日子都是假的?”
“行了。”四姨娘不耐烦地挥挥手,接过春娟捧过来的披风披在肩头,“不管真心假意,我不想猜了。等摘几枝梅花回来,街市也该开了,待会儿还得去吉祥楼裁衣裳去呢。”
木鱼声远远传到上院,卢氏正在早课,闻声蹙紧了眉头,“喜鹊,去把门窗都关了。”
她并不在意有没有贤名。也从没打算做个贤妻。
赵家后院一向是乱的,几个姨娘只要不惹到她头上来,她也懒得理会。什么吃醋争宠,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去给一个故去的姨娘做祭,这种事更不在她本分范畴。
侍婢转身闭了窗,如今卢氏身边没了秦嬷嬷,下人也都换过一遭,底下人觉得赵晋不像以前一样在意太太,渐渐也敢躲懒敷衍,更没人会替她着想,提点些什么。
故而赵晋回来时,卢氏这边根本没收到风声。
赵晋甚少踏足大姨娘的院子,这处从前住着两个人,东厢房是大姨娘的,西厢房拨给了三姨娘。二姨娘身份高些,从一进门就单独一个院儿住着。
从前他来瞧三姨娘时,总能瞧见窗口处露出大姨娘那张老实木讷的脸。他有些不喜,大姨娘给他当通房前,是被他母亲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人,瞧了几本书,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她一一如实回禀给赵老太太。他觉得透不过气,也不喜欢有人监视自己。所以不管大姨娘怎么贤惠懂事,他都无法提起兴致。
他垂首步入院中,肩头尽是雪。大姨娘原跪在地上祷祝着什么,似是有所感知,抬起脸来就瞧见了赵晋。
她欣喜地起身迎上来,替他拂去肩头的雪片,“爷来得正巧,大师们刚诵完了往生经,正要烧点纸钱。”
旁边堆着金纸扎成的元宝,还有几件大姨娘亲手绣的衣裳。
赵晋想到每个佳节,总是她出面给大伙儿张罗做衣裳、做鞋袜,不论哪一个过寿,她都会悉心准备,奉上自己亲手绣的东西。事关于他,她更是细心。跟二姨娘献殷情不一样,她不大往他身边凑,便是做了什么也通常由他身边的人代为送过来,似乎也知道自己争宠无望,所以从来也不奢望他来她院子,只是偶尔能瞧他一眼,她就已十分的心满意足。
赵晋想温声道句“辛苦”,可转瞬他想到了柔儿。
也是这样温柔体贴,细致周到,伺候他伺候的格外好。可终究一切都是假的,是因他这个身份,这个地位,她们没别的办法,只能曲意逢迎。
他负着手,肃容没有说话。
大姨娘微愕,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她自嘲地笑笑,不再殷勤地跟他说话,转身回到适才跪着的地方,捧着纸钱投进火炉中,“小公子,三妹,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唯这一点思念遥寄与你们,我们没忘了你们,官人更忘不了。你们被人戕害,官人已经揪出凶手替你们报了仇,愿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官人,护他身体康健、一世无忧。”
赵晋在旁听着,女人温软熨帖的话语,伴着比丘尼们诵经的唱声,这样真挚神圣的氛围里,他却瞧着那漫天的飞雪出了神。没人知道他想什么,他也不会与人倾诉。
他是个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有些事不需说出来给人理解,也不想费尽唇舌去证明什么。
法事结束后,赵晋去了上院。
廊下几个小丫头正在翻花绳,笑着打趣着,声音压得很低,偶然泄露了一两声出来,少女声音清脆,悦耳极了。给这院子也添了几星生机。
门窗紧闭,屋里却静得很。
他步上台阶,小丫头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如临大敌一般垂头迎上来,几人齐齐屈膝,赵晋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请安。他撩帘步入,想去西边书房取一样东西。原没想打搅卢氏的清修,等他迈入,却发觉卢氏就坐在西书房里。
两人都有一瞬怔,卢氏手里捧着个锦盒,一失手,登时打翻在裙上。
泛黄的纸页,散落的珠子,这些东西很眼熟。
曾经赵晋十分在意,在意这东西背后的人,在意自己的女人念着别的男人。
可这一瞬,不知为何,他却为着卢氏少见的慌乱而觉得可笑。甚至他果然笑了出来。
卢氏有多高傲,他是知道的。成婚多年,她都不屑于给他个笑脸,不管他做的再多,也永远软化不了她铁硬的心肠。奇怪的是,对着另一个男人,她却是另一番模样。
她为他哭,为他悔,为他当年的无所作为找尽借口,不需他解释半句,她直觉他定是无辜定是好意。
她直到今日,也没有忘了那人。
似是知道他会不高兴,她慌乱了。不是害怕他对她如何惩罚,是怕他会夺走这些东西,让她最后的一点慰藉也失去。
她爱护那人给她的每一许,不值钱的珠钗,水头实在不怎么样的镯子,也有好东西,他见过一套赤金冰种翡翠头面,是那人许过她最好的一件礼。抄家那日,他独自在她闺房转了一会儿,在她妆奁盒子里找见这套被她小心保存的东西。他是想替她保住此物的,可窗外有人唤他名字,他转过身,失手将那盒子碰落。翡翠太脆弱,在地上砸个粉碎。
他能为她护住的,只有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瞧她如此爱惜,他就知道,哪怕那人送的一根头发丝,对她来说也是无价宝。
此刻她的慌乱和故作淡定,让他觉得讽刺极了。
他笑了下,一步步驱前,她僵在椅中,眼睁睁瞧他靠近自己。
他伸出手,宝蓝银云纹袖口轻轻刮过她鬓角。
她僵得动不了,闭紧眼,咬住了嘴唇。
身侧那条坚实的手臂却没有停留。
他很快抽身退开,手里握着一册毛边的旧书。
想象中的触碰甚至亲吻并没降临,卢氏缓缓睁开眼,讶异地望着他。
赵晋朝她扬了扬手里的卷册,示意他适才只是拿书而已。
她秀美的脸上少见地泛起一团红。
半是羞臊,半是气恼。
这样的神色,多年没在她脸上瞧见过。她还年轻,若是嫁了喜欢的人,许也会是个灵动而可爱的模样吧?
可惜,她没别的路走。她只能嫁给他。也注定她这辈子不会再快乐。
赵晋没有停留,他握着书卷,缓步踱了出去。
卢氏舒了口气,整个人跌在椅子里。
适才他凑过来那一瞬,她手里的盒子彻底打翻了,此刻绣花鞋底踏着两颗珍珠,她撑着扶手站起身,那珠子登时被踏成粉,她垂头望见,忙蹲身去拾。
碎掉了。
拾不起了。
像她心里的那个人一样。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