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26章

作者:多梨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现代言情

  我把父亲埋在屋子后面的菜园旁边,我想我可以在这里等到春天到来。」

  「这里的春天不是春风带来的,而是黑土地一点点化开,一点点苦熬出来的。

  清明节到了,春雪化了冻,冻了化,把到处都搞的泥泞一片。我忽然想念起父亲,不知倘若他还在这里,会不会笑着说些什么,聊些什么……

  清明节,我养的小鸡变大了,可以放出去叽叽喳喳地找食吃。晚上还是要收回来,放在纸箱子里,放在房间里,我怕它们被冻死,这可能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隔壁的苏联阿姨腿脚也不利索了,我开始带着白雪安一同干活,我教她中文,和她用俄语聊天,我们一块儿等着达子香花开,等着春天先落到向阳的山坡上,等着嫩草嫩芽像猫咪的绒毛从地底下钻出来。

  我找邻居借了两个鸡蛋,煮熟后,用红墨水和春联上的红纸染红,一个自己吃,一个给父亲。

  清晨的时候,趁着柳条挂霜又脆又好砍,我砍了两把柳条,和红鸡蛋一起,放在父亲的墓碑上。

  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分到了新的工作,是去喂生产队的那两头牛,它们是母牛,有一双像父亲般的慈爱眼睛。我很喜欢这个工作,每次为它们铡草时候,也显得格外有劲儿。我现在也学会了怎么用铁耙子从厚厚的干草堆上往下搂草,怎么样抱着这些干草去铡碎,再喂给它们吃。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想之前的事情,就像我似乎本来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就像我本该就是一个铡草的农夫。」

  「我终于把父亲封好的黄豆取出,揭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这些安静的豆子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陌生模样,我把它们放进一个大肚陶罐里,加上水和盐,搬去太阳上晒啊晒,等着它们被晒成金黄色。」

  「我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来清理我的小菜园,白雪安送了我很多很多的菜种,什么黄瓜、茄子、倭瓜、豆角、辣椒……我知道苏联阿姨的意思,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她的女儿还很小很小,很年轻,她怕自己会突然死掉,没有照顾可怜的小白雪安。

  我愿意照顾她,我向阿姨保证,她就像我的妹妹,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她就能好好地生活一天。」

  「达子香花开了漫山遍野,红红紫紫开过后,野菜就慢慢地长出来了,菜园里的菜籽也冒出小芽芽,我上山去割猪草,灰灰草,苋菜,车轱辘菜,不光猪能吃,人也能吃,我把苋菜剁得碎碎的,加上油盐葱花,包菜包子吃。白雪安喜欢这个味道,她能一口气吃三个。」

  「队里分了羊肉汤,按人头,一人两大瓢。我去的早,他们偷偷给我多加了些,我用一个小铁锅盛着,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和白雪安、苏联阿姨分着喝。苏联阿姨早早地剥好了蒜,拍碎,和辣椒面、香菜末、酱油、几滴芝麻油放到一块儿冲成调料,喝的时候用小匙往羊肉汤碗里加。傍晚的火烧云很美,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不远处的菜园子里,黄瓜藤上的小黄瓜刚做纽,还有燕子呼呼啦啦地在檐下叽叽喳喳,我点了一把晒干、结成辫子的蒿草,等着它慢慢点燃、笼蚊烟。

  我在蒿草烟的帮助下慢悠悠地喝着汤,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您,我的帕维尔老师。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见您时候的场景。

  绝不是那晚的舞会。

  或许您自己也不知道,我多早就开始认识您——

  那时候我还在劳保厂中工作上班,我精通缝纫,我每天做的护膝都比其他人要多,我年年能拿到表彰。我父亲在哈尔滨101厂中工作,他是技术骨干,没事的时候,我会去他们工厂的阅览室,等着父亲一块儿下班,等着他骑自行车载我回家。

  也是在那时候,我从阅览室的新闻中看到了您的照片,帕维尔·巴甫洛维奇·卡尔甘诺夫先生。您的名字真的很长,但我现在还记得。

  您在那张照片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照片是黑白色的,但我听阅览室的叔叔说了,说您是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他称赞您的相貌,称赞您大学刚毕业就跟随父亲来支援的勇气和魄力。

  我知道,那时候对您而言,我们这里还是一个贫穷的、迫切需要发展的地方。

  我没有想到我们的交集来得如此快,那天晚上的舞会,我本来不想参加,但抓阄时抓到了我。

  于是我就看到了您,看到您漂亮的金色头发和眼睛。

  那一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您跳舞。我甚至不会跳舞,但您耐心地教我,您的中文并不好,我也只会讲磕磕绊绊的俄语,但我们还是很顺利地交谈,一直到舞会结束。

  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您夸赞我的名字很好听,宋青屏,你说听起来就像竹子的声音。

  我想,那个时候起,有什么东西就在我心脏里发芽了。

  抱歉,我想我应该遏制住它。

  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心动,就像春天不能阻止迎春花。

  当父亲邀请您和令尊一同来家中做客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尖叫出声,然后陷入巨大的惶恐,我该怎么样做,才能遮住自己的贫穷?我怎么能让您看到我那简陋贫瘠的家?我怎么才能……我想不到,我只有几条沉闷的蓝色的裙子,我局促不安地穿着,在饭桌上,看着您和我的父亲用俄语交谈甚欢,努力竖起耳朵,去分辨你们谈话的内容。

  我是一个卑劣的、对您心生妄念的罪人。

  您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不应该对您存在这样的亵渎念头。

  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无法控制自己的听力,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告诉我,它们想要接近您。

  而当您善良地提出要教我数学的时候,我怀有私心地答应了。

  是的,我向您学习数学学习物理学习计算,并不是为了献身给伟大的祖国,不是为了工厂的未来振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渴望去爱您。

  我不能爱您。

  您是我的老师,是来无私帮助我的好人,您那纯粹的蓝色眼睛让我无法直视。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刻。

  这些私心的爱都在吞噬着我的心脏。

  抱歉,这些东西我憋了很久,到现在才能说出来。

  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再踏足苏联的土地,或许您这一生也不会再来,但我……」

  纸张被粘在一起。

  这么久的保存不当还是害了这个年老的日记本,宋茉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裁开那几张粘连在一起的纸张,遗憾地发现上面的墨水早就因为受潮而洇成一团又一团的痕迹,分辨不清。她将日记本放在桌上,晒着太阳,安静地想今天晚上做什么菜来吃。

  药物让她最近心情平稳,这里的生活舒适又恬淡。杨嘉北虽然经常会有一些外出任务,作息不规律——但他不在这里的时候,宋茉也渐渐地放弃了安眠药,她嗅着他衣服的味道,抱着杨嘉北让妈妈给她寄来的小熊,也能慢慢入睡。

  实在撑不住,就吃一粒褪黑素,也控制着量,不多吃。

  临近过年,杨嘉北的工作更忙了,出任务的次数也多。他每次出任务都要断联一阵时间,但他会提前给宋茉发长长的短信,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也会给出宋茉预估返家的时间,不过实际上,他总能提前好几天到家,拎着宋茉喜欢吃的水果蔬菜。他总是担心宋茉嫌弃自己身上脏,但宋茉不介意,会高兴地过去抱一抱他,亲亲他无奈、尝试闪躲的脸。

  偶尔也会有意外。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离过年还剩下两周的时间。

  距离杨嘉北给出的预计返家时间已经超过三天,他还没有回家。

  宋茉心中着急,打电话给他的工作单位,对方给出的回答一如即往。

  他们在执行任务中,请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家属。

  ……

  宋茉又等了一周,距离过年还剩下七天。

  她买好了煮腊八粥的材料,想等杨嘉北回来,和他一起煮热乎乎的腊八粥喝。

  腊月初八的前一天,他晚上十点接了电话就走了,说是队里紧急集合,要出任务。

  太阳落下黑暗,云霭四起,夜色浓。

  宋茉等到饭菜放凉,有地暖,她觉得有点冷了,搂住胳膊,抬头安静地看了眼表。

  晚上十点了。

  杨嘉北还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HE啦!!!!

  不要怕不要怕。

  明天大概率能写完结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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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哈尔滨(七)

  麻醉剂的效果刚过,腿的疼痛终于清晰地传达到杨嘉北的神经中,算不上剧烈,至少要比刚摔下来的时候好很多,他只问旁边陪着的队友:“人都抓到了吗?”

  “嗯,”队友说,“好家伙,这几个家伙都挺难搞,最后那个,铐子都套手上了还在那儿反抗,俩腿还在那儿蹬,劲儿还挺大……难怪说练过,这下给他把腿也铐上了。”

  杨嘉北说:“抓到就行。”

  他的右腿有点骨裂,打了厚厚的石膏,现在还不能动。这次任务是给其他市提供武力支援——有一抢劫团伙,伤了人,抢车遁逃,不走高速,偏偏走的小路,避开主要监控,往犄角旮旯深山老林里冲,抓住这伙人没少费劲儿。领头的那个最凶,说是练了二十多年的武,三十多岁了,还生猛得很,杨嘉北刚升队长,理应冲在前面,更何况,和他刚搭伙的队友今年刚结婚,老婆刚怀孕。

  杨嘉北不是不怕死,他是不想让队友出事。

  当时一股冲劲上来,倒还好,又因非必要情况下必须得活捉,杨嘉北不开枪,和那人厮打起来,成功将对方铐住,他自己的腿也在打斗中撞到石头,受了点伤。

  抓到人,杨嘉北才一瘸一拐地去医院,没什么大碍,就是腿得早点看。等队友把他手机送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了家里的监控,看到宋茉一个人孤零零地晒着太阳看书。

  家里面挺安静的,她躺在他买的那个木头躺椅上,看着书,身上盖着一个小小的薄毯子。

  她只给杨嘉北发了三次消息,一次是约定好回家的那天,她问。

  「你几点到家呀」

  第二次是隔一天。

  「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最后一次,是昨天。

  「我想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嘉北眼睛有点发酸,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给宋茉打电话。

  很快接通,宋茉声音能听得出惊喜:“杨嘉北。”

  “嗯,”杨嘉北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有些犹豫,“对不起啊,这次耽误了……我现在还有点事,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家……”

  “没事,”宋茉快速地说,“我知道。”

  安静几秒,她又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

  护士刚才说过了,打了石膏就得少运动,怕影响恢复。杨嘉北做特警,还是得注意着点,毕竟以后还少不了这种事……身体重要,但宋茉也重要。

  “没事,小事,就是有点骨折,”杨嘉北嘱托,“别怕,我看看能不能早点办出院手续。”

  “在哪家医院?”宋茉说,“我去看看你。”

  杨嘉北拦不住,也没法拦,他现在还不在哈尔滨,等打完石膏后,下午跟队友的车一块儿回哈尔滨——因医生嘱托过别随便动,他是被自己队友弄了个轮椅给抬上车的,一行人完成任务,嘻嘻哈哈地聊,调侃杨嘉北这下子糟了,刚刚找到女朋友就断了条腿,幸好不是第三条腿……惹得杨嘉北笑骂他们。

  没能按照杨嘉北的要求送他回家,他还是被送到军区医院里,观察两天才能放人,他只能和宋茉视频,聊天,什么都聊,和她在一块儿,就连早餐的话题都能聊一上午。两个人挨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宋茉也和杨嘉北说自己最近在读的书、在看的东西。她已经读完了宋青屏留下的十本厚厚日记,从1967年,一直到1985年,这么久的时间,宋青屏始终一个人生活在漠河,后来她去了一趟哈尔滨,和白雪安一家人。

  杨嘉北说:“等会儿,我咋觉得这个名字这么耳熟?”

  宋茉说:“好像就是你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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