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冬 第28章

作者:多梨 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现代言情

  俩人一个暂时出不了门,另一个不想出门,上午贴完对联贴完福,中午研究着做了小鸡炖蘑菇,里面加的榛菇也是爸妈寄来的,杨嘉北一人吃了四碗米饭,和宋茉商量着做什么馅儿的饺子。

  最后还是一锤定音,就包童年时最传统的大白菜猪肉馅儿饺子,还有个猪肉大葱馅儿,前者多放菜少放肉,后者多放肉少放葱。

  肉馅儿不用自己费劲儿剁,杨嘉北心疼宋茉那手,打电话给熟悉的肉铺老板,他那儿有绞肉馅儿的机器,挑了肉绞成馅儿送过来,剁白菜这事还是杨嘉北来,咚咚咚地响,和肉馅儿掺在一起,剁得稀巴碎。

  下午俩人合力包饺子,一个擀皮一个包,杨嘉北拿擀面杖,把皮擀得薄,宋茉看到了,夸他:“你这手艺和杨阿姨一样好。”

  杨嘉北说:“小时候没少跟着学,那时候还觉得学了没啥意思,现在看起来挺好,不然今天也得不到你这顿夸。”

  宋茉抿抿嘴,笑了:“小时候妈妈就不舍得让我做这些。”

  说到这里,她神色怔忡,低下头,继续包,筷子挑了肉馅儿填进圆圆的面皮里,双手一捏,捏成个圆滚滚的元宝,褶皱像一朵朵开的花。

  杨嘉北说:“她以前的确很疼你。”

  宋茉低头,往垫板上撒了一层均匀的面粉,把饺子摆在上面:“以前。”

  “还有件事,其实我想说……”杨嘉北说,“小茉莉,阿姨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没后悔早点找你,要是能早点找到你,你是不是不会吃这些苦?”

  宋茉看他:“什么?”

  “我的意思是,阿姨那时候说的话,她后悔的找你,可能不是要你去做代孕,”杨嘉北说,“她后悔的是不该离开你这么久,她想早点找到你,和你继续做母女,正常的母女。”

  宋茉眨了眨眼睛:“会是吗?”

  杨嘉北笑:“我觉得是。”

  宋茉也笑了笑,她低头,又捏了一个圆滚滚饺子:“要是那样的话,多好呀。”

  包完饺子就准备年夜饭,俩人其实吃得不太多,准备一大桌子菜也是浪费,但又想按照规矩的数准备饭——年夜饭必须是双数,6、8、10,都行,2和4不可。

  于是宋茉一小份一小份地做着菜,杨嘉北在旁边打下手,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小份的菜。

  “嗯……”宋茉想了想,告诉他,“那你听说过,拿一颗糖蒜来当年夜饭菜的事吗?”

  杨嘉北擦着土豆丝:“什么时候的事?”

  宋茉慢慢地将宋青屏的那些日记讲给他听。

  除了日记,还有很多很多的信,一封又一封,只是宋茉不懂俄语。

  杨嘉北便拆了信,读给她听。

  「亲爱的帕维尔老师,

  你好。

  这是我到达哈尔滨的第二个月,我成功将白雪安送到她父亲那里,也去了我们曾经跳过舞、您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春天的哈尔滨风沙大,我现在住在松花江侧,每天步行三十分钟,坐在江堤上看日落,大部分时间,还是能想起您。

  我的弟弟已经在绥化定居,他在那里做工人,有一份很好的收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孤身一人。

  经常会有人疑惑我为何至今未嫁,流言蜚语也不在少数。我不愿将这些肮脏的话语写给您听,我只想说——

  因为我爱您。

  十年,二十年,我还在爱着您。

  无望而隐晦地爱着您。

  我确认您将永远都无法收到这封信,因而我才会这般直白而大胆地写下这些,因为我知道您绝不会看到,所以才能把这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大胆写下。

  我始终爱着您。

  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有个受过您帮助的学生,热切不二地一直爱您。

  或许您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用俄语和其他人流利地交谈,在面对您时却总会吞吞吐吐;您不知道,和您主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话题,都要耗光这个胆怯女孩的所有精力;您不知道我练习着每一次和您的打招呼,练习着步伐,只为了能够再度与您起舞。我会在见您时穿上她最干净的衣服,会将头发反复梳理无数次。

  我悄悄留意着您提到的每一个书籍,在晚上偷偷阅读;我努力学习您所提到的一切知识,因为我想要得到您的赞美和夸奖。

  我怀揣着对您的爱意,好像怀揣着一块儿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正在融化的冰。

  可我始终没有胆量说出这一切。

  我们之间从没有开始,我们从未在一起,我们连’分离’这两个字都不配使用。

  得到您将要随父亲回到苏联的那天,我哭了一整个晚上,以至于第二日见您时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您那时大概以为我是为了分离而难过,因而只宽慰地告诉我,我们中间的情谊不会因为国家关系的恶化而就此断绝。

  您告诉我,我们终有重逢的一天。

  在你们确定回国日期后,您和令尊熬夜来将那些技术、那些使用方法来教给我的父亲,您不眠不休,熬夜写所有的故障可能性,写如何处理那些应急状况,写那些所有的、您能想到的、我们可能用得到的知识,您想办法将自己的笔记、书本、工作日志全都留下来,留给我的父亲。您将那些东西送到我家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您难过地对父亲说,您很遗憾,不能继续帮助我们。

  我又哭了一夜。

  我看着月亮,月亮告诉我,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不相信。

  你看,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信了。

  离别当日,我和父亲一起送您去车站,我看着您上了火车,我止不住地落泪,我想说我爱您,但我却不能说——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您不可能爱我,您也不能爱我——我也不能爱您。

  我们离得太远了。

  我看到您蓝色的眼睛中也有泪水,我看到您在向我挥手,我能看到您在对我大声说什么……列车开动,我跟着列车跑啊跑……我追不上,我跪在地上哭泣,直到被父亲拉起。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大概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您将我的灵魂带走了。

  帕维尔老师。

  这时候的哈尔滨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哈尔滨了,唯独令我留恋的,还是那株古老的梨树,它还是那么茁壮,开着白色的梨花,我每天都会花半小时走过去看它。我失望地发现,除了这棵树,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了。

  我打算明天就回漠河,至少那里还有父亲的坟墓陪伴我。

  隔江相望,祝您生活愉快。

  您的学生;

  宋青屏。」

  读完信,杨嘉北沉思半晌,他问:“等我腿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宋茉已经开始准备下饺子了:“啊?”

  “到松花江步行半小时,到古老的梨树——这是说古梨园吧?张作霖种的那个梨树,”杨嘉北缜密推算,“划一下范围,就道外那片,不算远,改天我们过去看看。”

  顿了顿,他又说:“那边都是老房子,拍照挺好看的。”

  宋茉说:“不要,你每次都会把我拍成犯罪嫌疑人。”

  杨嘉北说:“别,你等我好好练练呗。”

  说说笑笑,往开水里倒了热滚滚的饺子——

  过年啦!

  ……

  杨嘉北的腿,刚敲了石膏,就和宋茉一块儿去找以前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完全没有线索,就连姑奶奶的下落——宋青屏,也是从杨嘉北妈妈口中得知的。

  她们这一代的人,对上一代的交情也浑然不知,只是隐约记得一星半点,渐渐也忘掉了。

  宋青屏后来去了漠河,杨嘉北的姥姥还会坚持写信,那个年代,一封信要很久才能送到。

  后来,信被退回了。

  因为宋青屏死在了大兴安岭的那一场山火中。

  1987年5月6日。

  她葬身于漠河。

  再没有人能寄出她写的这些信。

  1991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

  1991年12月27日,中俄建交。

  宋青屏死在能寄出信的四年前。

  无人知晓她的爱意。

  他再也不能知晓。

  这些横跨二十多年的信件,这些永久尘封在樟木箱中的日记,直到六十二年后的冬天,才终于被一个身患抑郁、做好自杀准备的少女捡到。

  她读了她的日记,去追寻她所生活过的足迹。

  同样如她,爱着一个经久不忘的人。

  古梨树还没开花,杨嘉北拄了一个拐杖——他不愿意拄这玩意,但宋茉沉默而执拗,他是犟不过宋茉的,还是拿着这个,陪宋茉一块儿去道外,这边是老城区,拆得拆,搬得搬,红砖墙木窗棱,一些老房子已经被围栏围住,禁止人进入,但还是有一部分区域开放着,卖炸江米条,卖冰蓼花,卖老式的五香豆腐肚。

  杨嘉北买了份松仁小肚,切开,和切碎的干肠、干炸丸子混在一起,包在黄纸里,拎着慢悠悠地走。

  他们俩经过一个老房子时,被老奶奶拦住,老奶奶眯着眼睛看宋茉,笑着露出没牙的嘴巴:“屏姐,你回来了呀。”

  杨嘉北笑着说:“奶奶,您认错人了。”

  老奶奶疑惑地看他,她眼睛浑浊了,看不清,仔细看了杨嘉北好久,嘀咕:“你的头发咋变这色了?”

  旁边有年轻人,急急忙忙跳出来,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奶奶年纪大了,她啊,老糊涂了,对不起啊,认错人了……”

  “没认错啊没认错,就是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苏联来的,哎呦,没苏联了,得说俄罗斯来的,”老奶奶对杨嘉北说,她笑得舒心,“你终于找到屏姐啦?我说过,你肯定能找到的呀……”

  年轻人赔礼道歉,将老奶奶扶走了。老奶奶还在念叨:“屏姐说要去漠河呀,你去漠河找,一定能找到的……”

  宋茉怔了一下,杨嘉北握住她的手:“走了。”

  回家的车上,宋茉做了一个梦,她又梦到妈妈过世的那天,梦到自己扶着妈妈,旁边是妈妈给她买的早餐肉包子。

  妈妈说:“小茉莉,妈妈后悔啊。”

  “妈妈后悔,当初没有早点找到你。”

  “早点的话,我们早点做母女,我们租一个小房子住,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块儿住……没其他人……”

  “小茉莉,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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