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92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倪素的反应很迟钝,却下意识地应他。

  也许是凛风吹得耳痛,她的意识越发不清晰,勉强在他怀中抬起眼睛,只见日光清澈,落在他的面具上,泛着冷光。

  “我真的没事,所以你不要在心里怪自己,我是为了让你好过一些才来的,但我亦是作为一个齐人而来。”

  要从苏契勒手中抢回主动权,要名正言顺保住杨天哲与他的起义军,便只有借苏契勒之手杀宋嵩这一条路可走,而唯一能在苏契勒帐中杀宋嵩的人,只有徐鹤雪。

  可是徐鹤雪要因此承受的痛,只有倪素知道。

  她亦清楚,若失去这个机会,宋嵩不死,那么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的性命便无法保全。

  “但你还是……受苦了。”

  倪素痛得唇颤,手指微动,想要触摸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血液几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护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皲裂的剐伤,虽然杀苏契勒时他并没有动用术法,但那场几乎令人不能视物的风沙,却是他为遮掩自己而施术所致。

  因为她在,他才不至于承受更大的风险,被人发现鬼魅之身,但这并不能使他避开幽都的惩罚。

  徐鹤雪很沉默,四周风声吹拂,他堪堪垂眸,却发现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经闭起眼睛。

  他本能地抬手,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

  沾满鲜血的长剑破碎成莹尘,星星点点地融入他的身躯,他迟钝地动了一下指节,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慢慢地,

  他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也听不见这片平原之上呼啸的风声。

  徐鹤雪垂首,埋在她的颈窝。

  如同拥紧世间无二的珍宝。

  白马肆意疾奔,发出欢欣的吐息声,银灰的鬃毛凌乱飞扬。

  秦家军的军营中剩的兵士很少,范江正与伙夫在炖肉的火堆旁闲聊,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他一转头,便见一匹白马冲入军营之中,他定睛一看马背上的两人,便立时拄拐起身,“公子!”

  范江匆匆走近,才发现倪素脸上沾着好多血,已经不省人事,他吓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的肩膀受了伤。”

  徐鹤雪先下了马,随即便将倪素抱下来,快步走入帐中去。

  “老马,帮忙烧些热水!”

  范江回头对那个在不远处张望的伙夫喊道。

  青穹正在帐中打瞌睡,他听见帐帘被掀开的声音,一下惊醒,一抬头便见徐鹤雪将倪素抱进来,放到里面的竹床上。

  “倪姑娘……”

  青穹连忙起身。

  范江拄着拐,领着一名医工进来,那随军的医工望了望竹床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这看伤就得脱衣,我……我是不好冒犯这位小娘子的……”

  徐鹤雪明显感觉到膝盖上的剐伤也已显现,他不动声色地忍着疼,在床沿坐下来,摘下面具,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庞。

  “将你的药箱拿来。”

  徐鹤雪的嗓音浸着忍耐的哑。

  那医工连忙将自己备好的药箱递给青穹,又说,“先看看是不是擦伤了,先治擦伤,若筋骨有损,那是要费些时日养的,我稍后写方子……”

  “那,咱们先出去。”

  范江与医工对视一眼,然后朝放好药箱的青穹招手。

  营帐中一时静谧下来,徐鹤雪解下护腕,被衣料磨擦的伤口也仅仅只是减轻了一分疼痛,帐中还点着灯,是倪素离开之前点的。

  徐鹤雪伸出手,指腹才触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顿一下,看见她在昏睡中仍旧紧皱的眉头,他指尖轻颤,扯开她半边衣襟。

  原本白皙莹润的肩头附着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烛光照着她耳畔细碎的发丝顺着颈侧轻擦锁骨,更衬她颈间单薄皮肤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伤更重。

  徐鹤雪取来药瓶,用竹片动作极轻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处,大约是药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头颤了一下。

  “疼……”

  她低声呢喃。

  并非只是擦伤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伤的疼。

  她泛红的眼尾无意识地浸出泪,徐鹤雪捏着竹片的手指收紧,他涂抹药膏的动作更轻,又倏尔俯身。

  药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颈犹如细腻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与擦伤就显得很是触目惊心。

  徐鹤雪轻轻地吹了一下。

  凉凉的风拂过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勉强半睁起眼睛,烛火明光,而他苍白的脸颊近在咫尺。

  “徐子凌。”

  莹尘飞浮,她迟钝地唤。

  徐鹤雪一顿,抬起来一双眼睛,血色淡薄的唇轻启:“很疼吗?”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鼻子忽然发酸,她有点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来的那只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却又很快闭起眼睛。

  她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手指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衣袖。

  范江与青穹再进帐中来时,徐鹤雪已经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来的热水浸湿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脸上蜡黄斑驳的妆粉与血迹。

  她的手指一直不松,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儿也不去。

  偶尔听见她梦呓,他便要抬眼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

  “徐将军,喝口茶。”

  青穹端来用荻花露水煮的热茶,见徐鹤雪伸手来接,他才发觉他衣袖底下半露的伤口,青穹立时睁大漆黑的双眼,“徐将军您怎么会受伤……”

  鬼魅,难道也能被兵器所伤吗?

  “没事。”

  徐鹤雪垂下眼帘。

  青穹不好再问,他看着徐鹤雪抿了几口茶便将其搁到一旁,依旧在床沿安静地坐着,他便不由将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徐将军。”

  青穹看着她在睡梦中始终紧紧攥着徐鹤雪的衣袖,指节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鹤雪擦拭干净。

  他忍不住问:“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鹤雪被他这样一问,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倪素的脸上,她的面庞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眼皮浸着薄红。

  她险些,死在乱蹄之下。

  胡杨林尽头的山坳处也许仍在酣战,而此处却是听不见的,帐中烛焰闪烁,徐鹤雪在这片暖黄的光影里静坐,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他开口:

  “不敢毁。”

第81章 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 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 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 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床沿, 艰难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 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 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 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 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 她……”

  “我们都无大碍, 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 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

  苏契勒进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继勋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围困苏契勒,也不过是想占得一分先机,使朝廷放弃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调遣援军的时间充裕一些。

  但眼下苏契勒已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俘虏,秦将军不妨好好审一审,你从未与石摩奴交过手,撬开他们的嘴,你或许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徐鹤雪轻抬下颌,“还有杨天哲,他在王庭虽为末官,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军一旦与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关守军开战,那么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的表面平和,就将彻底被击碎。

  雍州不可避免,将要面临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