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谢衡玉轻笑:“你当年为我耗尽的浮生一梦的灵力,回到修仙界后,我自知无缘剑道,便学了炼器之术,想再做一个浮生一梦还你。”
他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只有池倾知道,当年他是在多么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离开了妖域——他并不亏欠她,反而是她在一次次地伤害他。
所以,谢衡玉究竟要多在意她,才会在返回天都后,依旧想着为她再造一个灵器,弥补浮生一梦的缺失。
“但我学艺不精,多年修修补补地尝试,最终也无法复刻出一个与浮生一梦全然相似的灵器。你现在手上的这个,使用条件十分苛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必须两人心意相通时,或是同时执念一件事时,才会在通过梦境或是其他媒介产生交集。”
他用手背轻轻蹭过池倾的脸颊,天寒了,他又不在被窝里,身上的热意散得很快,皮肤十分冰冷,这个举动好像惹得池倾有些战栗,她定定地,失神地看着他,星眸中忽然变了神色,仿佛如遭雷击。
谢衡玉轻声道:“你为何反复梦到那些……呵,多谢你也想着我,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啊。”
他嗓音深处带着深刻的执念和癫狂,说出来的话欲念深沉到池倾从不认为会从他嘴里听到:“池倾,这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那些难以入睡的日日夜夜,我一边炼造着那颗水晶,一边想着你……想毁掉你、弄脏你,想把你弄到哭的力气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的梦境有多肮脏,你不知道我想过多么令人恶心的事情……”
池倾心脏狂跳,望着他逐渐失控的模样,颤声道:“不……谢衡玉、谢衡玉!”
她知道他做不出他口中的那些事,只知道若放任他如此,那自厌的火苗便又要形成燎原之势,她再也控制不住,起身扑入他怀中,极其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但你没有那样做!你不会的……你不会的!谢衡玉,你很好,你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好的人,谁都有私心杂念……但你从没有伤害过我……反而是我一直……对不起,对不起……”
她挨得他很近,重逢以来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亲吻她,她感觉自己心疼死了,不仅仅为他的坦诚,更为他对这份坦诚的厌弃和嫌恶。这一刻,仿佛一切踌躇和犹豫都被烧干,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在池倾耳畔响起。
是阮鸢很多年前的声音。
她说,圣主,你喜欢谢衡玉。我一直觉得你喜欢谢衡玉。
不仅仅是最初的欣赏,也不仅仅是后来的愧疚和怜惜。是喜欢,是喜欢。他炼出的那颗水晶有开启的条件,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不仅仅他想她想得辗转反侧,她也同样在思念着他啊。
她为他炼出的长命花,和当年为藏瑾炼就的那一株并不一样。她这次没有赶着时间,更没有太多的妖力支撑再一次血祭。若不是真的喜欢,真的在意,真的有七年的思念支撑,最后那一刻,她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明明无数次幻想过捧着长命花送到他面前的场景,明明从未想过为他医好眼后,孤身返回妖域的下一步计划。她这七年明明只想着他,为何真的见面了,却还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
到底在躲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紧紧抱着谢衡玉,心里苦涩一片,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辈子都没有好好正视过自己的内心,非要经历了那么多,非要谢衡玉为此付出那么多,将彼此的心脏都剖开看个彻底,她才迟钝地有所反应。
池倾难受得要死,还好相拥的力道足够,还好谢衡玉直到此刻也没有排斥她的迟钝,她拥抱他的同时,他在她怀中逐渐地平静下来。
冬季天黑得很早,寒风呼啸着吹打着木窗,池倾紧紧抱着谢衡玉,忽然很轻地说:“抱歉,谢衡玉,真的对不起……”
她回忆着他刚刚的话,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关系,就算弄脏我,毁掉我,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他会永远臣服于她的心意。
第135章 被爱的血肉会重新生长。……
谢衡玉在听到池倾这话的瞬间便僵在了原地,他像是听不懂她这几个字的意思,许久之后才挣开她的怀抱,伸手试探着抚上了她的脸庞。
七年失去视觉的日子,指尖的触感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双眼睛,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习惯这一切,用其他感官勉强补上了双眼的缺陷,直到重新拾起他的剑,又将其练到了谢家众人都哑口无言的境地。
可是如今,谢衡玉心中却生出了强烈的遗憾和无力感——毕竟,无论指尖的触感再如何灵敏,都无法代替他曾经与池倾视线相触的那个瞬间。
他记得她眼睛的形状,那是一双很圆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狡黠又纯真,有种很蛊人的感觉……仿佛,哪怕其中有七八分的欺骗,可只要与她对视一眼,便再难狠下心来拒绝她什么。
谢衡玉的指尖轻轻划过池倾的眼皮,开口时声音异常生涩:“你……是什么意思?”
池倾握着谢衡玉的手,心中仿若洞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刺眼的天光从那处照射进来。她盯着自己心上的那处破口,生出种难以言语的恍惚之感。仿佛是……久居暗室的人第一次见到了阳光。
谢衡玉静静等着她的回答,周遭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彼此痴缠的心跳和呼吸。她一下下数着自己心脏跳动的次数,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着它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仿佛是极远处传来的号角,催促着心中某只潜伏已久的庞然大物复苏。
池倾忽然伸手紧紧攥住谢衡玉的衣襟,与此同时,他身上炽热的体温也传递到她的
掌心。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她感到自己一向贴身佩戴的储物链,此刻正挂在谢衡玉的脖子上,紧紧挨着他的心脏存放。
她很清晰地感知到,在那条储物链中,有朵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花。
池倾说不出话来了。时至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自己的心。这些年来,阮鸢也好,烁炎也罢,哪怕是七年前的藏瑾,都好像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些。
如果只是将谢衡玉当做替身,为何她会在真相暴露之后如此慌张懊悔,为何会在谢衡玉离开后,还反复记起他们的过往?
如果只是愧疚,为何光看他一眼便会感到心痛,为何会在藏瑾复生之后,依旧会在辗转反侧之间想起谢衡玉的脸?
她曾以为自己活得潇洒又自在,可从始至终,一直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吗?
她不仅仅愧对谢衡玉,愧对藏瑾,甚至都不曾对得住过去的自己。
池倾垂下头,懊恼极了地不断重复:“对不起,谢衡玉……即便你此刻并不愿意……但是,我要再任性一次了。”
话音落定,她张开五指。谢衡玉清晰可辨的心跳随着长命花的灵力一道被她捕捉在掌心。池倾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忽然,她指尖释出妖力,一朵灿若朝霞的复瓣奇花自储物链中骤然显现。谢衡玉察觉到异样,瞬间意识到了池倾想做什么,可是在张口制止的刹那却已经晚了。
长命花鎏金似的灵力如泉水般灌入池倾体内,她如长夜般漆黑的瞳孔忽然交错出现了赤红和明黄的灵光。池倾健全的身躯无处可容纳长命花的灵力,她轻轻发出了一声闷哼,在谢衡玉开口阻拦的瞬间捧起他的脸,唇齿纠缠着吻了下去。
“抱歉,我不想再等了。早点好起来吧……谢衡玉……”
不同于七伤花霸道强势的气息,长命花馥郁而轻柔的灵力如同春雨般,顺着池倾的吻一点点渗入谢衡玉的身体。
淡淡的幽香忽然传入鼻端,他知道那是独属于池倾的气息——长命花无香,因他曾经护送着长命花一路返回天都,更深知这一点。只是比起初见池倾时嗅到的气味,如今她身上的香气竟然寡淡到得如此亲近才能闻见。
谢衡玉本不该在此刻出神,可内心第一个生出的念头,竟是隐隐担心池倾此刻的状况。他并非妖族,更不明白草木妖的习性,可他见过池倾替藏瑾以血祭花的时刻,他不知道这次池倾又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甚至,不敢开口询问。
就在谢衡玉出神的片刻,池倾忽然垂下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她的吻技向来很好,狐妖般精于此道,甚至谢衡玉所有的心得与技巧,都是由她言传身教,可此刻她的吻并不如从前缠绵,牙关发颤,换气的瞬间,微利的虎牙甚至会磨到他的舌尖。
她拥着他的力道极紧,仿佛要将他深深嵌入自己的骨血中。
恍惚间,谢衡玉感到周遭空气里的氧气仿佛都被榨干,她口中渡来的灵气仿佛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资源,诱着他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急迫地觊觎。
池倾单方面施加的力量逐渐被谢衡玉分去大半,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榻上纠缠,疯狂地亲吻和拥抱,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南疆山寨中看到的棵棵古榕。
榕树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巨木,在贫瘠恶劣的环境中,它的种子甚至能够在其他树木上存活,然后生长出无数强健的根系,将那被依附的树木一点点攀附、捆锁,慢慢榨干它的水分和营养,直至……绞杀。
公仪家的内门,生长着数量惊人、形态各异的榕树,谢衡玉不止一次见过绞杀榕的奇景,彼时他曾想过若万物有灵,那古榕与被其绞杀的古木又是怎样的感觉。
现在,他忽然好像明白了。
由池倾掌控的力道逐渐被他接管,他像是贪得无厌的古榕,开始汲取她体内那部分属于长命花的力量。他的四肢如同榕树的气根,将她束缚到难以动弹的地步,而池倾真像是一棵任他予取予求的树啊,在他怀中半分挣扎也无。
谢衡玉在长命花的引诱下失去了清明的神思,人性慢慢褪去,兽类本能的求存之念充斥了他的脑海,他抵着她的舌强硬地深入却犹嫌不足,若有种方法能将她拆骨入腹,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在那混乱到无法称之为吻的纠缠中,谢衡玉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五感正在慢慢退化。若他尚有感知,他会发现池倾的卷发如同枝蔓延伸,乌黑的发丝间隐隐生出娇嫩的银白色叶片;会触摸到她柔软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生出肉眼可见的皱纹,如同树干上斑驳的纵痕;他会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缓慢,血液的流速接近于树脂般凝滞。
她开始无限趋近于一棵树,那是草木妖身处极端危机中自救的本能,如同当年那个藏瑾为此殒命的黄昏。
池倾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异化,长命花的力量极强,就连医尊入药时都得小心翼翼地再三斟酌,即便如此,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被彻底吸收。
池倾等不了那么久,于是贸然用了一种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方法。她急于在谢衡玉面前证明一些什么,于是像呈上了一份投名状,以自己为引,强行吸纳分解了长命花的力量,又一点点反哺给他。
做这种事需要一些冲动,她此刻的变化或许曾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但若没有此刻激荡的情绪推波助澜,她也未必能够下这样大的决心。
长命花完全被她吸纳,仿佛化作了另一颗心脏在她胸口跳动,随着那源源不断的灵力,她仿佛能由内而外地触摸到谢衡玉眼眶的伤痕。她触碰到了自己无从得知的感受,是七年前那个绝望的黎明,鲜血混合着眼泪,在剧痛中汩汩而出的感受,也是每个燥热的酷暑和潮冷的冬日,空荡眼眶深处抽搐般的幻痛。
她想起医尊曾经对她说过,玩弄人心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那个代价,她如今正等价地偿还着。
不知过去多久,在抵死缠吻的尽头,一种微妙的知觉忽然自谢衡玉的身体乍现。他很难表述清楚那种感觉,是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很陌生的知觉——那贫瘠的眼窝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盛满,神经复苏时如牵丝般细微的触感,眼球滚动时仿佛蜻蜓点水般的力道……那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久远,微弱的知觉如雷电刹那击中了他的意识。
他察觉到了眼球的存在,随之共生的是一种死而复生般的生机。
这样的清明只有一瞬——在那一瞬之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眼部衰败的所有部分都在复苏,那掀起眼帘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又显得如此费力,谢衡玉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透过白绸下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些东西。
他只知道,在欲念又起前的稍息,他对上了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赤红和明黄在池倾的黑眸中混合成混沌的褐色,她怔怔看着他,视线几乎是失焦的,她此刻的样子并不好看,整个人像是被封在树洞里,那双眼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仿佛下一瞬就要融成一个模糊的年轮。
可是就那么一眼,谢衡玉居然没有将那双奇怪的眼睛,误认成他恢复视力后的幻觉——他那样笃定地相信,他看到的一定是池倾的双眼,或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预感,他甚至从那双无神的目光里察觉了她的情谊。
下一瞬,掠夺的欲望重新占据他的身体。
谢衡玉的视力并未完全恢复,长命花剩余的灵力尚存于池倾体内,他垂首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无数次吮饮花蜜的蝶,只是脑海中那双眼睛的轮廓挥之不去,某种
比本能更加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他太害怕失去她,那种恐惧几乎压倒了对于长命花的贪婪,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拖拽出来。他试图放松四肢对池倾的束缚,只是其难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们仿佛早已被混入对方的血肉重新生长,放弃与剥皮撤骨的痛楚没有两样。
谢衡玉咬牙沉了一口气,温润灵动的剑意贴着两人的肌肤漫开,清明的凉意使他的触觉恢复了些,他趁势撤开手,扯过身旁的锦被一把将池倾裹在其中。
“倾倾?倾倾!”他隔着那厚厚的被褥拥住她,剑意如水,又在棉被外将池倾似蚕蛹般包裹,他至此终于不再有半分掠夺的可能,整个人难以自控地,慌乱地颤抖着唤她。
“醒醒……求求你……”白绸在用眼前飘荡,他的眼睛还是很难睁开,只能察觉到微弱的一线光亮——但这已是很难得了,自他存心剖去那双眼睛之后,他从未想过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更不曾想过这番机缘,会是由一朵池倾为他所做的长命花而来。
诚然她伤他不浅,可给他的也太多太多,恨她吗?可他也早就原谅了她啊。
谢衡玉隔着那层剑意紧紧贴着池倾的脸,理智在回笼,对于长命花的渴望也在逐渐淡去,随之而起的,是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那些在吸纳长命花灵力时无法感知的绝望成倍地扑向他,她停止跳动的心脏,失却温度的身体,苍白粗糙的肌肤,以及化作根须与枝丫,四处疯长的长发……
眼眶久违地感到酸涩,新生的眼球过于敏感,泪水滚落的瞬间痛得他说不出话,无能为力是怎样的感受,是他此刻抱着僵硬如木的她,却只能祈求诸天神灵仁慈一回。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四散的长发上,谢衡玉哭得近乎怯懦——他总是一到她面前就会流露出这样不讨喜的一面,可她甚至有可能再也瞧不见。
如此的死寂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根嫩生生的枝丫轻轻勾住他眼前的白绸,将它带落下来。
谢衡玉愣住,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看清完整的情况,只是他一急迫起来,树叶也没有缘故地沙沙作响,每一枚叶片都仿佛在努力斥责他的行径。
池倾当然清楚谢衡玉如今的情况,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同时几乎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只是眼下的这个糟糕情况……却也和她预想相差无几。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地想要骂骂谢衡玉。
长命花剩余的灵力被她的身体吸收,池倾稍微脱离了些那异化的状况,便生气又无奈地开口:“……别哭了。”
谢衡玉一下子直起身,包裹着池倾的剑意也往上窜了窜。
“倾倾?!”
“嗯,”池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果然在这样的谢衡玉面前发不起火来,“我就知道会这样,还是喊医师来……”
谢衡玉忙应道:“好、好……你坚持一会儿,我……”
“……来看看你的眼睛。”池倾勉强把那句话说话,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得歇一歇。”
她走这一步虽险,却并不是完全贸然为之,至少……在她长命花炼成之后,她就想过,若谢衡玉固执地拒绝医治,她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强行为之。
长命花的灵力太强,若是从前,她的本体健全无损,未必承受得起长命花的半分灵力。可就在前不久,医尊刚千里迢迢将她的本体移栽去了十方海——龙族那一堆老弱病残的,说不定能帮忙解决一些。
池倾这样想着,大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了没什么大问题,眼睛一闭便睡了过去。
只是睡前须臾,她又听到谢衡玉颤抖的轻呼,他的语气很涩很苦,非常没有安全感,仿佛害怕她再一次将他抛弃。池倾的呼吸滞了滞,在入睡前的一刻,轻轻握住了谢衡玉的手指。
她又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强迫了他,可这一次,她不会再丢开他了。
第136章 第136章“让我好好看看你。”……
冬日天寒,谢家内门主宅烧着融融的炭火,尤其唐梨的寝间中,更常年添着安神的熏香,那温暖柔和的气味并不浓郁,但日积月累地,像是已经浸透了每块砖瓦的缝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