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接过侍女递来的红盖头,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一些。
她不可能看走眼,方才藏瑾确实来见过她,而唐梨近日昏睡不醒的症状,也定然与藏瑾脱不了干系。
她闭了闭眼,重新坐回案边,怔怔看着那一盏摇曳的灯火,竟然没有半分想要离去的意思。
侍女收拾好地上的碎瓷,见池倾仍坐着,有些诧异地又为她添了些茶。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侍女踌躇着想提醒池倾两句,却听她道:“等晚些,你让谢衡玉过来此处,再屏退旁人,除我与谢衡玉之外,不许旁人出入老夫人寝阁。”
池倾的声音很沉稳,仔细琢磨着,却透着几分薄薄的冷意,侍女极少见她这般严肃,心头颤了颤,连忙依言退下。
一时唐梨寝阁内的侍婢们都散尽了,池倾才掀开帘幔往她榻边走去。榻上唐梨的面容比之前清河苑一见时更加消瘦枯槁,印堂之间亦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
池倾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对于眼前这女人也没有多少情谊,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在幻梦中所见的唐梨——她本也是个天真自由的女子,却几乎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那个逢魔的夜晚,与自己的心魔纠缠。
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衰朽,是为了重新滋养谢衡瑾破损的残魂,她是否会更解脱一点?还是……会感到委屈呢?
池倾伸手贴上唐梨颈侧的动脉,她年纪并不大,皮肉却已然如老人般松弛垂垮。池倾摸索了一会儿,才感知到指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能被忽略。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自侧旁出现,轻轻拨开了池倾的动作。
“……藏瑾。”池倾的睫毛颤了颤,在寂然之中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藏瑾在榻边倚墙站着,视线低垂,眸中却有戏谑:“你刚觉察到我,便派人通传了谢衡玉。池倾,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是会这样小心翼翼的。”
“你和他之间,本不该有深仇大恨。”池倾刻意回避了藏瑾话语中那层拈酸吃醋的意思,蹙眉望向唐梨,“他与唐梨之间,也不该闹到如此境地。藏瑾,我与谢衡玉马上要成婚了,唐梨如今也时日无多。万事无常,终有尽时,该说清的,你要给个答案。”
藏瑾抱着双臂在灯火下盯着她瞧,那阴郁深邃的眉眼因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染上了些许戾气。若非魂魄感知不到心痛,他此刻恐怕会怆然大笑出声:“倾倾,我们多年没见,我还以为能得到你几句关心。”
池倾抬眼直视向他,烈烈摇曳的红烛映着她漆黑的星眸,她眼底似乎没什么情愫,出口的话也是冰冷的:“藏瑾,你与谢衡玉谋有大计。我虽管中窥豹,也略猜得一二。你我二人,向来落子无悔,何况你,既已做了决定,那必然是选了最好的那条路。”
“落子无悔。”藏瑾低头嗤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苦涩,“可即便落子无悔,也会心有不甘。倾倾,距你我逃离三连城的那日算起,已有十几载。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如今的你,是一点儿温情也不留给我了,对吗?”
“冢上生青苔,年年芳草绿。”池倾的眸子颤了颤,躲闪着移开了目光,“你在妖域的那口悬棺,常年有我为你栽的花。”
藏瑾闻言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出声来,片刻后,他抬头朝外喊了一声:“你都听到了?那进来吧。”
帘幔掀动,池倾这才发觉谢衡玉不知何时已在寝阁外间站了许久,将她方才与藏瑾的对话悉数入耳。
她愕然眨了眨眼,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被藏瑾与谢衡玉二人联手戏耍了一般,这种感受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没能发作,却听藏瑾接着道:“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池倾心头一颤,侧过头,对上藏瑾笑意未达眼底的双眼,他看着她笑得苦涩:“谢衡玉,若我并非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哪怕你二人情比金坚,我也一定死搅蛮缠,又怎会宽容大度至此?”
谢衡玉静静立在池倾身后,即便不回头去看,她也能感到他温柔宁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么多年,她在谢衡玉和藏瑾的这两段感情中纠缠拉扯,而如今却是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同时与他二人相处。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可藏瑾刚刚的那一句话,又让她不由心如刀绞。
“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藏瑾的这句话,是当日他们在戈壁州重逢后,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识。即便她未曾出口,但他也看得清楚——比起他受魔族操控,如此不人不鬼地苟且于世,她宁愿他当真彻彻底底地死在妖域的悬棺之内。
只是池倾想不到,藏瑾竟然会在此刻,当着谢衡玉的面,如此毫无芥蒂地说出这句话。
她心口堵得厉害,望着藏瑾的眼神中流出了几分难过。谢衡玉上前与她并肩,微凉的指尖自袖底轻轻握住她,她一下子蜷了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
“可是,没有如果。对不起啊,藏瑾。”
她仰脸望向藏瑾,男人的魂魄没有实体,在烛火之下仿佛一个浅淡的剪影,与那些虚无而折磨的遗憾一样令人心生绝望。
在池倾的认知里,比起作为魔族的提线木偶般苟活,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她希望藏瑾能够解脱,可不管是当年在戈壁州,还是如今在谢家,她都没有任何立场劝他做出任何关乎生死抉择。
她知道藏瑾心里也藏着太多的遗憾,而更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个能使他释怀的人。
藏瑾孤零零地站在唐梨的床榻旁,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许久方垂下眼,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他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那双疏淡而沉郁的眸子淡淡盯着唐梨苍老的面容,顿了顿,他问:“倾倾,你管中窥豹,猜到了多少?”
池倾上前,目光一同落在唐梨沉静的睡颜:“唐梨曾说,她亲眼瞧见谢衡玉将你杀害。我猜,这件事不假……却应当是你与谢衡玉一同谋划的。”
池倾侧头望向身旁的谢衡玉,轻声道:“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第149章 他恨谢衡玉。
藏瑾本不应该恨谢衡玉的。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如同参辰日月,互不相干,毫无交际。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其实尚在三连城的时候,藏瑾就听过谢衡玉的大名。
当时他的名字,已与修仙界那高高在上的剑修世家息息相关,那金尊玉贵的三个字被各种修士或妖族提及,其中不乏或艳羡或嫉恨的情绪。
但藏瑾知道……那与他无关。
他的记忆之初就是一片灰败惨淡的暗色,三连城的阴雨季如此漫长,阴雨过后便是连天的凄雪——他要在那里活下来,并不容易。
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人与人的差距为何会如此悬殊。
“谢衡玉”这三个字,对彼时的藏瑾而言,只像是一个触不可及的辉煌符号,绚烂到没有多余的意义……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只是仇恨,又是从什么时候滋生的呢?
藏瑾记得那是一个深夜,一个很宁静的夏夜。
那个夜晚,距离他被魔族从妖域的悬棺中唤醒,已经有段日子了。
魔族将他送至蟮镇,明面上并没有安排太多人手监视他,可那寄生于欢喜面的魔族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他残损的肉身被其以某种隐秘的术法修补,从此便在其掌控之下,稍稍失控,便又将受到灵肉分离之痛。
藏瑾从小被人掌控,早就受够了这种苦楚。他与池倾本质相似,一切坚韧卑微的求存之举,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自由自在,重见天日。
藏瑾偶尔会想起池倾在毒障漫布的深林中,同他畅想过的将来。她说他们会在一个富足又安宁的地方定居,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因为足够安稳,便也生着善良而真诚的心,那里或许也会有如他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池倾说的那些话,藏瑾记得很清楚。那些话在她出口的瞬间形成了画面,而那个画面,甚至比池倾那张明丽而充满希冀的脸蛋更加动人。
藏瑾知道,池倾在花月楼接触过太多花言巧语的家伙,他们说出来的话真假掺半,即便是池倾这样的人也会被迷惑一瞬。
是啊,谁听了能不被迷惑呢?
池倾和他描述过长草连天的妖域草原,期盼过初春浩荡的天湖乍开,那曾经是他们共有的梦想,凭着这样的美梦,他们挨过那么多凄冷苦寒的长夜……
如今,她解脱了吗?她自由了吗?
藏瑾闭起眼,任凭池倾为他描绘的那一幕幕画面逐渐黯淡。
他慢慢感到寒冷 ,那是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严寒,而与之一同生出的,是一种叫他难以启齿、难以忍受的怨恨。
他想起魔族同他讲述的那些真相……关于池倾真实的身份,关于妖王对她的宠爱,关于她为救他回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却终究落空。
魔族对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平平淡淡、毫无情绪的陈述——至少,以藏瑾的多疑和敏锐,他未能从中找到一丝隐瞒或篡改的痕迹。
他默默地听了进去。最初,在他听到池倾为他以血祭花的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心痛……他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他的心早就不会跳了,只是他对她的爱意还活着,是那残存的爱意令他习惯性地感到心痛。
可是渐渐地,随着魔族的陈述,他开始意识到池倾正在离他远去。
那种远去甚至并非客观,而是他终于极其主观地意识到了,那个在三连城中与他孤独相依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摆脱魔族的控制去寻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呢?
那个会在长夜默默守在他身旁的女孩,那个会安安静静地给他擦拭伤口的女孩,那个会伴着花月楼遥遥的乐声,在窄小的柴房为他跳舞的女孩,早就已经不在了。
哪怕再次与池倾相见,他见到的也只会是妖王金枝玉贵的妹妹,是另一个辉煌而触不可及的符号。
他的池倾呢?他费尽心思救出三连城的池倾呢?
他寻不到她了。
藏瑾是个冷静到冷淡的人,他领悟了魔族的那些陈述,并且很快想明白了这些。他看清了池倾与自己的差距,心中生出遥遥的苦与怨。
这种苦怨没有源头——他能恨谁呢?谁都没错。
恨命吧。
或者,去恨那个试图操控他的,令他难以摆脱的魔族吧。
藏瑾戴上欢喜面,从此融入了蟮镇的魔族之中。
他知道自己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或许还是死了更痛快,可是他死过一次,他知道濒死的感受是何等绝望。如今的他,虽然没有心跳,可他还有意识,还能动弹,他的手脚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体内仍有力量能被驱使——是啊,他至少,还有力量。
对于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阴影,成为了藏瑾这样将就苟活的理由。
他依旧迷恋持刀挥剑时的感受,于是以此日夜精进自己的修为。在那段时间中,他简直如同武痴,人族的修仙入道之法不再适用于他,他便改了魔修的路数修行。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非善恶,正道邪道对他来说差别也并不大,那些在他眼中,无非是“器”。器为我用,他痴迷的是那种能够尽在掌握的实感。
藏瑾就这样沉进了自己的世界,拖着那样一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身子,慢慢自洽地活了下来。而与此同时,那附身于欢喜面的魔族,竟然也安定了起来——藏瑾不再想着挣脱它的控制,它便也变得很乖,像是被藏瑾持握着的另一个器物。
一年的时间过去的很快,一切的转变也即将到来。
变数就是那个夏夜。
藏瑾记的很清楚,他在那个夜晚,再一次拿起了谢家的《踏星剑法》。
第一次看到这册剑法的时候,它只是一本躺在三连城书舍中无人问津的剑诀。《踏星剑法》不是什么不世之术,修仙界早就将其传遍,但凡握剑的,多少也都能使出一两式。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要把《踏星剑法》学好,其实并不容易,而能把它发挥到极致的,恐怕也只有天赋异禀的谢家之人。
谢家掌门以剑入道,承位的门槛,便是这剑法。
藏瑾一页页翻着那册剑法——当年在三连城时,他也曾这样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拆解、记忆、修习过它。三连城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刀的好手,可他自己明白,他的剑并不逊于刀。
他知道自己学得好《踏星剑法》。
指尖停顿在剑法最末的那一招。藏瑾的灰眸暗了暗,片刻之后,他将那册剑法合拢。
乍然,剑出鞘。剑气破空,那响声清冽而冷厉,分明不带任何灵力,分明只是招式而已,却浩荡如燎原野火,其侵略之态、铮铮意气,恰合当世对于这套剑法的解读。
天下间,少用人能以这样凌厉的傲气挥出这套剑诀。
夏夜蝉鸣骤歇,繁星不闪,风与光都仿佛在藏瑾的剑下停滞。他挥剑的速度很疾,心跳却比之更急,他感到自己的某瓣灵魂正随着他的剑,呼啸着冲出体外,他恍然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化为了全知全能的万事万物。
然而,那样奇妙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刹——至最后一招,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长剑脱手而出,深深斩入巨石之中,嗡鸣不断。
藏瑾喘了口气,离体的魂魄骤又撞回胸腔,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而下。
《踏星剑法》的最后一招是血盾,当年他为救池倾挥出这一招,从此绝命于妖域……从此,也再也挥不出这一招。
濒死的惧意逼得他丢了剑,他撑着地,脑海中却翻腾而起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修仙界天都。
灯市,花灯绚烂,样貌温柔的女人笑着将他抱入怀中,他盯着她唇瓣开合,吐出哀婉又满是爱意的字句……
庭院,暖洋洋的日光下,他被许多锦衣华服之人簇拥着,在一个又一个怀抱中辗转,最终回到一个踏实沉稳的怀抱,他对上他的眼睛,笑起来,生出小手拽他衣领上的金纹。
周遭有人打趣起来:“家主抱着小公子便不愿撒手了,一会儿小公子抓周,可要抓着家主不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