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猛然俯身拍入树根。
榕为乔木,是种生命力十分旺盛的长生树,其根须极其发达,树枝上纠缠垂落的根须落地便可生,因此独木亦可成林。若不加遏制,仍由其自由疯长,一棵巨大的老榕,甚至可达千条枝柱,也是因此,在草木妖中,榕妖亦是一脉庞大的族群。
此刻,池倾的妖力正通过巨榕的树根迅速朝四周蔓延开来——她的妖力能炼出世上含有的奇花异草,对于这些普通植物而言,更堪称极品的养料。
如同一个装不下水的容器,若想要接住更多的水,就只能换个更大的器物容纳……榕树亦是如此,它的根茎对池倾的妖力食髓知味,一边不断吸收,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朝外疯狂蔓延生长。
——连带着池倾的妖力一道。
那似乎只有须臾的时间,原本三人勉强合抱的巨树,树冠又向外延伸了十余丈,遮天蔽日,几乎将头顶的黑夜都覆盖。
池倾周身的妖力太过磅礴,如此轰然涌出,连带着谢衡玉体内的草木妖内丹也不正常地激荡起来。
他走出古堡,在不远处朝她投去目光。
池倾身着白裙,伏在那大得惊人的榕树下,小小的一只,像只皮毛蓬松的猫儿。
可是,以她为圆心的八方,无数草木正在疯狂地生长,那虬劲的根须地底翻腾而出,是植被之海,是大地的经络,是万物原始的兴盛。
谢衡玉紧紧按住自己的心脏,他分不清那种剧烈的跳动是因为草木妖的内丹,还是源自于他本身的悸动……他是如此憧憬于池倾溢散的强大生命力,那是种神圣的,仿佛只存在于远古神话中的……逐日或者填海的力量。
池倾,她仿佛生来就能扯着荒芜的灵魂奔向新生。
谢衡玉这样无言地,这样虔诚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直到许久之后,林园彻底沦为植物的乐土,古堡被藤草吞噬,榕树的巨惯彼此纠缠,遮蔽了整片天空。
池倾撑起身,抬头望向谢衡玉,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
“找到了。阵眼所在。”
第29章 掐掐脸,又揉了揉他脸上微红……
池倾分明是笑着的,但因为妖力消耗过度,脸色已显出了几分苍白。
谢衡玉上前拉她起来时,她那头浓密长卷的黑发披散着,与身上洁白的衣裙互衬着,显出种莫名的妖异来。
两人挨得近了,谢衡玉才发现池倾眼底正有一抹凌乱的绯色正缓缓褪去。他心头微动,一时划过几分难以言说的不安,于是低下脸去,想要更仔细地观察那诡异的颜色。
正在此时,池倾却偏过头,闭了闭眼,笑道:“我有些力竭,你还好吗?”
谢衡玉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沉默一霎,丹田处已被池倾不轻不重地按住。
她靠在他怀中,抬眼看向他,星眸深处那种疯狂的绯红消失无踪,纯净明亮依旧。
池倾用指尖在谢衡玉小腹前画了个圈,戳了戳:“妖丹影响大不大?”
谢衡玉抓住她开始作乱的手,摇头:“还好。”
池倾便老实了:“我找到了阵眼的位置,但之后具体该怎么做,还得靠你啦。”
两人此刻仿若置身于原始雨林,那疯狂生长的植被之下,是池倾毫不吝惜的妖力。
那些蔓延生长的植物根茎,在整座林园地底编织出一张只属于池倾的大网,土地上一切灵力的波动,都被她尽收眼底。
因此,她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判断出阵眼的位置。
这是妖的方法,简单直接却有效,从不在谢衡玉这类阵师的预想中。
他为此感到惊艳和赞叹,但另一方面,这种掏空自身的办法也确实过于损害身体——即便池倾如今表面谈笑风生,可内里却非常虚弱,不过是勉强倚着谢衡玉,才能支撑着身子的重量而已。
他望着她亮晶晶看过来的眼睛,一时心疼,又有些莫名气恼:“以后再做这种事,得先跟我说。”
池倾眨了眨眼睛,小声争辩:“我这次明明跟你说了呀……”
是指通知他之后,冲出古堡拔腿就跑的意思吗?
谢衡玉几乎就要叹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倾勾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谢衡玉身上,嘴里却仍没几句正经话:“好的吧,我知道你担心我……嗯,就像你之前在拂绿栏要替人家净魂一样,我那时候也很担心你……”
谢衡玉停住脚步,望着池倾的目光无奈又纵然,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嘴角亲了一下:“我如今只在说你的事。”
“可我们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啊。”池倾弯眼笑起来,掐住谢衡玉的脸颊,恳切地望向他的灰眸,“比起我自己力竭,看着你受伤,我可能会更不开心。”
谢衡玉不说话了,就那样俯身仍由她捏着自己,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倾倾……”
池倾笑着应了,松开手,揉了揉他侧脸上微红的印子:“好啰嗦……唉,我知道了。”
“嗯,”谢衡玉顿了顿,“……我也知道了。”
池倾一怔,听他微沉的语气,像是又念了什么誓言,郑重坚定。
她不知如何应答,不自觉地抿起了唇。
两人顺着池倾感应到的方向一路拨开植被往后山走去。林园先前所有的道路都被草木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一拨蔓草之下又是一拨了平铺的青叶。池倾感知到的阵眼也不过是一个大概的范围,在这堆植物中寻找阵眼,虽然目标缩小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件十分费力的事。
谢衡玉用树枝挑开一部分藤蔓,手掌触地,阖眸认真感受着大阵的灵力流动,而池倾则倚在他身旁不远的杉树旁打了个哈欠。
林中一时陷入寂静,池倾没打算打扰谢衡玉,想着随地找个好位子小憩一下,谁知一低头,她的眼睛却微微睁大了些。
“啊,这里原先是个水潭呐。”她洁白的裙边被水沾湿,足尖踩了踩地,果然有潭水从松软的藤蔓下渗出来。
谢衡玉伸手将池倾拉到自己身边,低头去检查她的鞋子:“没湿吗?”
“还好。”池倾抬了抬脚,笑道,“那个水潭我们之前有经过的,底下有好多鹅卵石,我记得……里面还有小乌龟呢。”
谢衡玉手边正是一堆滑润润的鹅卵石,他擦了擦掌心的水珠,点头道:“阵眼估计就在那水潭的一堆石头中了。”
真不容易啊……
池倾弯腰扯开长满水潭的蔓草,望着其间若隐若现的一堆石子,心中恍然生出种格外荒诞滑稽的感觉来。
谁能想到,她和谢衡玉有朝一日,会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摸石头啊。
两人忙前忙后好一阵,摸出来的石头差不多堆成了一座小山,池倾从小山中探出头,朝另一边的谢衡玉道:“你那边有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一阵夜风吹过,两人与两个石头堆无语对视,一旁的草地上,几只小乌龟大大小小叠在一起,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歪头看着这两个半夜摸石头的傻子。
谢衡玉再情绪稳定,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叹气,又何况池倾天生耐心就不好,如今能忍住没翻白眼,已是极有涵养了。
她转头瞪着那几只乌龟:“看什么呀?走走走!”
几只乌龟僵着脖子,慢悠悠眨巴了眼睛,把脸别开了。
池倾:……有种被乌龟鄙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谢衡玉原本含笑看着池倾难得幼稚的表情,却忽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灰眸一凝,以鹰鹫般审视的目光,盯住了最底下的一只大龟。
几只龟从大到小,叠罗汉似地杵在一起,最上面的三只体型小,姿态也灵动,龟壳翠生生的,很是漂亮。
而最底下的那只估
计是年龄大了,全程半缩在龟壳里休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仿佛对周遭疯长的草木,和眼前这两个奇怪的人类没有半点好奇。
谢衡玉道:“倾倾。这只龟……灵气挺足的。”
池倾眯眼朝那边比划了一下:“近百年的老龟了,灵气不足好像也不太可能。”
谢衡玉迟疑道:“我的意思是……龟甲,亦是祭祀之器。”
这是人族的习俗,妖族并没有这个习惯,可当池倾听闻此言,却顿觉脑中电光石火般骤亮一瞬。
已知,阵眼在水潭。而潭中除了石头,就是这几只乌龟。
龟甲,是人族祭祀之器,而那个神秘青年的提示,也大概率意指神庙祭祀。
他们之前先入为主,总觉得圣品灵器会伪装自身,因此净挑了些最普通的东西寻找。
可如果灵器完全没有伪装呢?
如果那灵器……就是眼前的百年龟甲呢?!
池倾豁然起身,当机立断朝那老龟探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池倾这厢刚刚探出手,那老龟——不,准确来讲是那龟甲,居然早已有所准备,“噌”地一下就从池倾面前窜了出去。
龟甲上几只趴着的小龟当场被甩飞。
“这乌龟……会飞?”池倾望着那飞奔而去的龟甲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乌龟。
谢衡玉却甩出一道剑光,拉着池倾疾追而上:“不是乌龟会飞,里面乌龟死了,会飞的只是龟甲。”
池倾道:“你们人族的东西……还挺可爱。”
一边捣鼓自己的储物链,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可以用的法器,把那龟甲给逮回来。
谢衡玉提醒道:“阵法所限,有妖力的法器都不行。”
池倾应了一声,于是便从储物戒中扯出一朵夜昙掷于上空:“你的花!”
又是那朵在赌场被放出来的昙花——小小一朵,在榕树硕大枝冠的阴影下迅速膨胀、舒展,落雪般洒下透亮的莹白光点。
谢衡玉的剑影当即自光中展开,如网般铺天而下,刹那盖住龟甲周围方圆,并迅速朝圆心聚拢、收束。
池倾手中抓紧一个法器,屏气凝神地看着,可正在此时,那龟甲居然莫名其妙地在地上自转起来!
那原本空荡荡的巨壳中突兀地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骰子声,上下碰撞,余音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显出几分莫名的诡异来。
谢衡玉眸色一凌,抬指拟剑斩下,数十剑光同时劈落,却在接触到龟甲的瞬间被全数吸纳,华光大盛,一息后——几粒骰子从龟甲中掉了出来。
毕竟是圣品灵器的动静,池倾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就要遇到什么不祥之事,哪知等了一会儿,竟都无事发生。
她盯着那龟甲中掉落的几个骰子,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衡玉灰眸静静凝在那骰子上——上卦为兑,下卦为坎,龟甲出潭中,困。
当真是,诛心之卦。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走入那剑阵,俯身将几枚骰子拾起,重新塞入龟甲,才转头朝池倾宽慰般笑了笑:“无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池倾挑起眉,显而易见地不信:“那它就是……掷着玩玩?”
谢衡玉眉目舒展,温声浅笑:“是啊,它掷着玩玩的。”
池倾走到他身边,摸了摸那突然变得老实的龟甲,将刚刚从储物戒中摸出的法器放到龟甲旁边,比给谢衡玉看:“用这个,可以代替它吗?”
谢衡玉定睛望过去,又有些失语。
虽然他记得烁炎是妖族顶尖的炼器师,可池倾……是不是过于财大气粗了些……
少女指尖捻着一枚正方形的水晶,内里极为剔透,一点杂质也无,看久了,仿佛能照进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