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女人在风雪中一路前行,她的体重很轻,因此留下的一行形单影只的,浅浅的脚印很快也被风雪掩盖。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风雪未停,天色依旧如此昏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空中无处不在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终于散了些。
女人走入一片森林,选定一棵高大的松柏依靠,姿态虔诚地将池倾放在了树根处。
她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脸,那双漂亮的星眸有些浮肿,似是被风吹得流了泪,眼角还有湿痕。
她伸出手,将池倾的襁褓打开了一点,然后仿佛在祈祷着什么,用指尖的一点妖力,缓缓割开了婴儿的皮肤。
随着孩子幼猫般的哭泣,几滴鲜血飞快地流淌、悬浮、下落,与松柏根部的冰雪相融。
女人迅速愈合了孩子的伤口,然后咬着牙,定定地看着那树根处的血迹。
长久的等待之后,她仿佛松了口气,重新紧紧抱住女儿站了起来。
站起来了,才能让人发现,她的身体竟然抖得那么厉害,她用力抱着池倾,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带好兜帽,转身往树林外走去。
然而却在她迈出第五步的瞬间,地底突然传来了一声恐怖的闷响,女人怔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回过头,视线上移,喉中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她看到了恐怖一幕。
挂着霜雪的森林,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忽然窜出了一棵高大到诡异的松树。那棵树仿佛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春天,开始肆无忌惮地往空中生长,急迫到带了种几欲捅破苍穹的气势来。
原本盖在松叶上的冰雪簌簌而落,像是一场雪崩,好在,那雪崩很快就停止了。并且,在那之后,天上再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到附近的地上。
——那松树已经大到,完全遮挡了雪花的路径。
女人的步子摇晃了一下,抱着女儿的双臂松了紧、紧了松,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终于接受了现实,脸上露出了一种接近认命般的苦笑。
她重新回到那棵树下,用掌心贴近树干,妖力扩散,巨树停止了生长,新生的枝叶仿佛时光逆转般缓缓缩短、收回,最终便为最初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松。
做完这一切,女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像是一团即将消失在高空的泡沫,有种近乎消亡的颓然。
她跪倒在树下,颤抖着双手,用仅剩的妖力刨开一个不大的深坑,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儿,如同埋入一颗种子那样,将她放入了坑底。
“小宝……对不起,”妖力如同薄雾覆盖住了婴儿的脸,女人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坠落在地,将积雪融开了小小的洼,“我不该将你生在这个时代……妖族七州内乱,你空有这样的力量,只会引来祸端……你再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吧……等一切都好起来……”
女人喃喃地,催眠般地说着话,妖力的催使之下,池倾如同陷入冬眠,渐渐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新雪一捧捧落入坑中,女人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
“真的会好起来吗?人妖之战结束,妖族内战又起……战争,真的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许久后,当眼前的深坑重新被填平,女人颤颤地站起身,回头朝树下看了一眼。
如果……如果女儿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如果小动物死在了冬眠的寒夜怎么办?
可是外面,战争的阴霾太过深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身怀顶级草木妖力的孩子,究竟如何才能在这个乱世存活。
女人没法替自己的女儿找到希望的出路,于是,只有这个办法……只有放弃当下,放弃希望,才能在离散的路上,找到一丝幸存的期望。
她们还会重逢吗?她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女人不敢去想,不忍深想,如同她甚至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松柏下小小的鼓包。
她重新戴起兜帽,步履维艰地,消失在风雪,重新走入硝烟。
战争太残酷,很快会冲淡一切温情与别离。
再管不了,此后积雪彻底消融,密林夷为废墟,废墟建起空城,空城迁入新人,最终于人妖边界之处,拉出一处混乱而无序的疆域。
再管不了,这片疆域,此后会残留着人妖两族最原始最野蛮的戾气,无数流落四方的孤儿,将会在这个地方,被当做鸡鸭猪狗那样养大。
再管不了,某个冬眠百余年的孩子,同样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女人走远了。
新的生命刚刚看过了这个世界,便又陷入了深眠,属于这个生命最初的记忆世界也即将彻底消失。
然而,在那场大雪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月白色身影。
那是个黑发白衣的青年,穿着一身与四周气候格格不入的单薄长袍,他在林中站立了片刻,然后径直走到那棵松树下,重新翻开了不久前才被堆上的新雪。
他垂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认真地像是在写一篇佶屈聱牙的策论,飞雪落在他的头上、衣上、睫毛上,等覆盖了一层霜雪,他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望着深坑里被埋葬的小婴儿,灰眸逐渐变得柔软,他伸出手,隔着那透明的妖力结界,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
小婴儿没有反应,冬眠的小动物大多察觉不到危险,何况他周身的气息是这样温柔友善。
他估计她记不得他,他最好她记不得他。
如果这是与“生”有关的苦难,那就让这一切,被遗忘在记忆的深处吧。
谢衡玉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浮生一梦,将那剔透的水晶放入襁褓的旁边,最后沉沉看了那小团的女婴一眼。
“倾倾,再见。”他低声与她道别,声音温和而郑重,“我会在的,我会一直在的。”
如同她在公仪家曾对他做的一样。
苦难与伤痛,他都想陪她走过。
第72章 往约定好的生命的前方走去。……
那年的三连城,入冬后下了好大一场雪。寒风凄恻,大雪乱飞,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因此生了大病,而池倾在所有的孩子中病得最重。
“不中用,”饲养人捏了捏池倾没什么肉的脸颊,冷冰冰地道,“每年闹一次病,晦气得很,救不活便丢出去算了。”
“可这孩子挺会来事的。”另一个饲养人靠在一边揣着手炉,慢吞吞地说,“平日放出去,属她赚得最多。”
蹲在池倾身边的饲养人闻言哂笑一声:“目光短浅的家伙,这玩意儿光会讨钱,又能顶什么事?她体质差成这样,料想就是个普通人族,将来又养不出妖丹,花
这个这个治病的冤枉钱做什么?”
那端着手炉的饲养人被怼得脸色不太好,半晌才放下暖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抬步走到对方身旁,重重一脚将其踹开,傲慢道:“我俩好歹算是共事一场,说话客气点,你要是真同我打起来,未免闹得太难看。”
最先蹲在池倾身旁的饲养人措不及防被踹倒在地,起身时脸已黑得跟炭差不多。铮然一声,长刀出鞘,寒芒反射着屋内烛光刺向对方双眼,逼得人倒退一步,寒声道:“藏瑾。”
尚不等话音落定,只见饲养人身后的房梁上忽地闪过一抹暗光。一身着玄衣的人影倏然无声地落于地面,匕首一挡,干脆利落地拂开了长刀的攻势。
因这少年的出现太过突然,那先动手的饲养人动作稍乱,忙忙后退两步站定,声音又狠又沉:“好好好,难为你还养了这么条狗。”
藏瑾此时尚还年幼,身量未开,整个人潜在黑暗中,没什么太多的存在感,赫然便是当杀手的好苗子。
站在他身后的饲养人抬手轻轻搭上少年的肩头,满意地笑道:“别的不敢说,论起训狗,某也算颇有心得。”
那人眼波一转,复又落回躺在地上的池倾脸上,他盯着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嗤道:“比如,这样养狗,便大错特错了。狗得训得打,也得赏得哄,这小丫头从没做错什么,如今只不过是病了一场,哄哄也就罢了,哪能真将人往死路上逼呢?”
池倾的饲养人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加危险地眯起眼,阴恻恻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藏瑾侧脸朝身旁看了眼,只见那饲养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笑嘻嘻地兀自出了门。
藏瑾身形微顿,抬步跟上,却在关门的瞬间看到房中那饲养人,怒不可遏地抬腿朝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重重踢了一脚。
那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几岁,身材瘦削,皮包骨头,不知得了什么病,如病猫似地蜷在地上,动也不动。即便被踹了肚子,她也只是哀哀地痛呼了一声,更紧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
寒风呼啸,吹在脸上,刀削般地疼,藏瑾自那缝隙中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眼底没有半分波澜,习以为常般,平平静静地跟着饲养人远去了。
那天,是池倾记忆中最想忘却的一天,体内草木妖的灵力尚不稳定,因此总会使她在冬季比旁人更加虚弱多病,池倾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如沙袋一般任饲养人发泄撒气。
最终,被丢在平板车上,和其他大病难愈的孤儿一同被随意丢入了一处荒地。
她还记得,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虽是初雪,却一连下了好几日,冻在脸上,像是厚重而冰冷的棉絮,能将人蒙死的重量。
池倾知道她是妖,知道自己与草木之灵联系甚深,可这是一个万物凋敝的冬日啊,她躺在雪上,再找不到一点复苏的生机。
要怎样挨过漫长的冬日,要怎样才能等来复苏的春天呢?
内心的茫然绝望和**的伤病苦痛相互交织着扑袭向她,她躺在一群冻死、病死,或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孤儿中间,和其中的哪一个都并无不同。
她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却又陷入昏迷,乱七八糟的思绪与梦境交织,身体好像逐渐习惯了寒冷,开始变得毫无知觉。池倾麻木地躺在地上,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如何抬起自己的食指,确定它还没有被彻底冻僵。
再然后,她便陷入了一场大梦。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或多或少都带着真实记忆的部分,可在年幼的池倾眼中,这场梦里的每一幅画面,却都与她的世界分外割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想象力也未曾触及过它的毫分。
眼前,是一大片金黄的稻田,高远疏旷的风从极远处吹来,麦浪翻滚,比黄金还灿烂。那灼目的颜色与空中澄黄的太阳相照应,碧蓝的天空似也因此染上了几分热烈的红。而在这极致的色彩中间,洁白的云朵完整而绵软,饱满可爱,比池倾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温柔,美好得不太真实。
年幼的池倾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乌黑的双眸睁得滚圆,一种惶惑而欣喜的亮光从那双大眼睛里淌出来,天真到显得有些可怜。
谢衡玉站在虚空里看着那小小的女孩,握着浮生一梦的手松了又紧——他知道池倾不愿意自己看到她落魄的时候,因此即便在这浮生一梦中也隐藏了身形,没让小时候的池倾看到自己。
可是如今,那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个身无分文的可怜包盯着市集上琳琅满目的摊铺,那种怯生生的感觉,实在很难让人将其与长大后意气风发的戈壁州圣主联系在一起。
谢衡玉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块软得发酸,恨不能将所有好东西都捧到他小姑娘的面前。
于是,就在一个风起风止的刹那,池倾愕然地僵在了原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她身前不远处,一位通身月白,眉眼温柔的青年,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眼中。他身上的白并非云朵那样干净,而是带了些浅浅的蓝色,很温柔,又有点清爽的凉意,像是从月光里裁下来的一截……或是天空与云朵的融合。
池倾好奇地盯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突然显灵的神灵,可明明那样惊奇,她的脚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宛如一只炸毛的猫咪。
谢衡玉漂亮的桃花眸微微弯起,并没有出声喊停小姑娘的动作,而是屈膝蹲下身,折下一旁的稻穗,捏着朝池倾小幅度地晃了晃。
“来。”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运气很好呀,遇到了我,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了。”
茸茸的麦穗在他手中左右左右地轻晃,池倾警觉而又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麦穗,又落回谢衡玉的脸上,停住,不动了。
这姿态落在谢衡玉眼里实在是太可爱了,他眼中的笑意更深,继续晃这着麦穗:“你要是……喜欢这里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走走。”
池倾攥着拳,小声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谢衡玉思考了一下:“这是你长大之后会到的地方。”
“长大以后?”小姑娘双手用力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很无措地捏了捏,“可是……我……我……”
她嘴巴开开合合,像只吐泡泡的小金鱼,分明是很可爱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让人心疼:“我活下来……啦?”
谢衡玉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眼前霎时又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躺在大雪里的场景——即便知道那已经是无法挽回的过去,可此刻想起,他心口依旧有种被击中的闷痛。
“……”谢衡玉脸上的笑意滞住,星灰色的双眼垂下,许久后才坚定道,“对啊,你活下来了,一岁一岁地长大,每一岁都越来越好。你长大之后遇到了很多人,被很多的人簇拥着,喜爱着,有亲人、有朋友、有爱……”
爱人?不。
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谢衡玉生硬地将整句话切断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对年幼的池倾说出这两个字,即便她醒转之后或许并不会记得这次相遇……但他总觉得,对于他们关系的定义,始终该由池倾自己决断。
在她认可之前,他并不敢胡乱说出这两个字。
“有亲人?”池倾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神情空白的脸上许久才露出一抹笑,“好吧。真好。”
她知道眼
前这个漂亮的神仙哥哥大抵是在骗她了——她和三连城所有的孤儿一样,没有亲人。
可是谢衡玉口中描绘的画面太好了,即便小姑娘尚存理智,在不知不觉中,却依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灰扑扑的小鞋子映入眼帘,谢衡玉这才抬起头,刚好是与池倾平视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