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在那些出入白马盟的世家子弟中,有许多人时常会戏谑他这样无聊的爱好,或许对于他们大多数人而言,蜗牛这样柔弱又无用的生命如尘土般低微,能夺取他们几息的注意已十分难得,枉论谢衡玉经常瞧着它们出神。
他是天生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尽管年少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它们吸引,长大后才渐渐弄清楚,他或许是将一部分的自己投射到了这些孱弱的生命上去。
而此时此刻,置身于池倾七苦幻境中的谢衡玉,看着眼前迅速而过的点滴,一瞬之间生出的心念,竟也是想找个壳子躲进去。
眼前幻境的旧忆,已上演到藏瑾带着池倾一同逃离三连城的时候,而在那之前,他早也亲眼见过了他们在花月楼中无人知晓的若干深夜。
作为旁观者,他无比清晰地知道池倾对藏瑾的好感是在日积月累之中一点点增加的——藏瑾与他不同,这个人有着和池倾一样的过去,他们共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无数次依偎着取暖,舔舐彼此的伤口。
如果人的“喜欢”是一座房屋,那池倾对藏瑾的喜爱,必然是有迹可循地,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
可是池倾对他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谢衡玉在自己那痛苦与甜蜜的记忆中不断地翻捡,第一次急匆匆地忽略了池倾口中不计其数的甜言蜜语,马不停蹄地向前追溯,直至追溯到两人相见的第一眼。
那时候,那初见的一眼——是池倾先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颤然却强硬地逼视了他的眼睛啊。
然后……然后她就要他留在花别塔了……再然后,她就给了他“情人或是仆侍”的选项了……
原来,从第一眼开始,就都是假的。
也是啊……她给他的喜爱热烈又突然,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配得上……
可他最初……分明是警惕的——他本该一直保持警惕的。
他怎会认为那是上天的恩赐呢……他怎会又一次犯了傻,以为那是真真切切给他的东西啊?!
池倾和唐梨的脸在谢衡玉的脑海中反复交替,一面是少女口中真挚而温柔的“喜欢”,一面是唐梨怔忪而坚定的拥抱。
他一定是世间最大的蠢货,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溺进同一条河流……为何过去了十多年……他还是……依旧让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别人。
谢衡玉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却明确感到一种被凌迟处死般,缓慢却彻骨的痛意,贴着骨头一点点渗了上来。
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冷了下来——他一定是病了,像是好不容易躲进壳子里的蜗牛,又被人毫不留情地丢到了盐堆里。
身体里的水分是要流尽了似的,尽管还在挣扎,还在陷落,却偏偏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浮生一梦锐利的棱角贴着谢衡玉的掌心,硬得像是能割伤一些什么——他将它拿起来,那剔透的截面竟然恰好映出那双眼睛的轮廓。
那双眼睛……那双和谢衡瑾,和藏瑾长得那么像那么像的眼睛,它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来到了他的身旁,可是……那并不是真的给他的啊!
说不清这到底究竟是谁的七苦幻境了,由“求不得”起头的无数苦痛,像是利剑般毫不留情地刺入青年的身体。
谢衡玉崩溃地,魔怔般地看着浮生一梦中的那双眼睛,颓然跪倒在地上,然后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眶。
好痛啊……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是可以解脱的吧。
一向修剪齐整的指尖贴着眉骨的下沿,微微陷入肌肤,他一点点摸索着那只眼睛的轮廓,从微热的颤抖的眼皮,到柔软的细长的睫毛,还有血肉与神经之下那个小小的球体。
这是那么脆弱的一个部位,一箭洞穿的话,人是必死无疑的。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双眼睛呢?
她们怎么都只喜欢这双眼睛呢?
谢衡玉压抑着,实在控制不住,一下子失声笑了出来,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血液非常相似,他像是出了什么问题般抽搐着撑在地上,一手拿着浮生一梦,一手细细地触摸着双眼的皮肤。
真奇怪啊,这东西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眼泪来呢?他有那么难受吗?可是他的这些苦难,不都是这双眼睛给他带来的吗?
谢衡玉微侧了侧脸,一种陌生的漠然之感忽然从他的心头涌起。那个刹那,他望向己双眼的目光突然之间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部分,深究起来,没有半点熟悉,陌生之余竟是憎恶更多一些。
他垂下手,将浮生一梦从左手换到右手,握紧,露出锋利的边,一点点贴近自己的眼球。
危险逼近,那只眼睛没有眨动,浮生一梦中的那个倒影也一瞬不瞬地睁着,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其中滚落,镜里镜外对视着,不像是同一双眼睛。
谢衡玉想,如果从这里切割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笑起来,光是这样想着,内心都生出一种解脱的快意,那种不断在心底纠缠的苦痛仿佛也缓解了一些。
冥冥之中,仿佛有只手在暗地里推动着他的动作——就这样,只要再深入几寸……
鬼使神差,尖利的部分缓缓逼近……
“不要!不要!!求求你了!!!”突然,一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的尖叫从幻境那处传来。
仿佛溺水之人被猛地拽上了岸,浮生一梦从掌心掉落在地,谢衡玉仓皇喘了口气,转头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目光转动之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是当真正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那双灰眸中好不容易重新凝起的微光,又顷刻散了个干净。
七苦幻境此刻已没了太多的细节,应当是池倾的那段记忆里空空荡荡,也留不住太多的东西。
那是一张床榻,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满身绷带的人。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显得格外沉重,即便没有入土为安,看上去也跟躺在棺材里差不了多少——因为没有生机,甚至是半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到。
他静静躺在那儿,只看一眼,便好像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池倾在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他,她窒息般冲过去,差点被门槛绊倒,又被烁炎立刻扶稳,她往他那边走,腿脚发软,几乎是蹭着地被烁炎拖着过去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视线才终于从榻上移开——随着她视线的移动,幻境中又多了些色彩。
那是一张张围着床榻的人脸,从那些模糊的色块中,谢衡玉意识到这些都是妖族的医师。他们脸上某个红色的部分开开合合,应当是对池倾说了些什么,但她的这段记忆太混乱了,谢衡玉什么都听不清,在一阵阵嗡嗡声的背后,他只看见她绝望地哀哭出声。
“不行的,不行的,你们不是妖族最好的医师吗?你们说过能救他的啊……不行的……他不能死的,不要放弃,你们不能放弃,再救一下,一定还有办法的……”
她扑到一位位医师面前,伸手去拉他们的手臂,医师的脸因此逐个清晰——有些是谢衡玉在戈壁洲见过的,有些是陌生的。
她一个个求过去,那些医师却又一个个回避了她的目光。幻境中仿佛有一束光追在她身后,明暗明暗地交错,如同她最后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的过程。
“医尊。”烁炎无奈的声音从池倾背后传来,“你同她说。”
池倾抬起脸,惶惑的目光移到从人群后走出的一位灰衣白发山羊胡的老人身上,深吸了
一口气,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大眼睛里有着可怜兮兮的期待。
“小朋友,”医尊沉沉出了一口气,“人族有句话,生死有命……”
池倾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她恍惚地后退了一步,抗拒地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啊……他才二十出头……他没有这样的命……”
“倾倾……”烁炎上前用力握住妹妹的手,皱着眉朝医尊用力摇了摇头。
池倾回过头,怔怔望着烁炎,无措地喃喃:“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你之前……是在骗我的,对吧?”
“我……”烁炎沉默了一刹,知道在这个节点,自己再说什么也劝慰不到她。可她毕竟不了解这个妹妹,不知道若是自己承认了说谎的事实,池倾会不会因此做出更不理智的事情来。
“不是没有转机,但是有些转机……它、它需要一点机缘……”烁炎结结巴巴地胡编乱造起来。
池倾眯起眼:“比如?”
烁炎干巴巴道:“啊……比如,比如……长命花?你听说过那个传说吧,就是那朵活死人医白骨的花。但就是……机缘难……”
“长命花?长在哪里的?哪里有记载?”池倾瞬间松开了烁炎的手,眼睛又亮了起来,仿佛人生都有了方向,“我去找,我现在就去。”
幻境中,所有人面面相觑,尴尬的寂静保持了半晌,医尊才摇头轻声道:“算了,孩子,我把所有和长命花有关的记载都拿给你,你先看看再说。”
老人言罢,带着一众医师离去,路过烁炎身旁的身后,还不赞同地重重叹了口气。
烁炎别过头,故意不去看医尊的神情,可望向池倾的目光中,却也尽是怜悯和无奈。
长命花,说到底只不过是她随口一提的传说,彼时没有人相信那个机缘在池倾或藏瑾身上。
可是……谢衡玉是自未来折返而来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不久后的将来,长命花会现于世间,震惊四界。
也没有人比他更记得,濯鹿当日怒气冲冲地对他吐露的那句话——池倾的长命花究竟为谁而做,你全然不知吧?
谢衡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长命花,当然是她给藏瑾做的啊。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浮生一梦,直至有血液从指缝间落下来——没关系的,正常的,猜到了。
第76章 她一直需要的,原来从不是他……
后来的那些事,即便池倾从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但在看过了她与藏瑾的过去之后,谢衡玉也没有什么猜不到的了。
他知道,像是池倾和藏瑾这样共度生死的关系,彼此应是早已将对方的存在溶入血液之中,若要分开,除非阴阳相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谢衡玉非常地、无比地理解池倾对藏瑾所倾注的感情——甚至在潜意识中,他也不得不承认藏瑾的所作所为,确实值得池倾这样地对待他。
可另一方面,心口惯性的疼痛,又明确地在提醒着他,自己被当做了眼前那个少年的替身。
这是事实,是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曾经那么看重的,那么珍视的感情,竟然只是池倾随手分出来的那么一点……
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站在这幻境与现实的交界,他仿佛自虐似地,想要离开,却也想要留下来。
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让他亲眼看着藏瑾死掉,他会稍稍轻松一些呢?又或许,整件事情另有转机,他能在这七苦幻境中找到某个证据……来证明一下池倾并没有将他当做藏瑾的替身,她只是、只是喜欢他们这样的类型而已。
混乱的思绪游走至此,谢衡玉忽然怆然笑了出声,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在自欺欺人——事实上,藏瑾和他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可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啊。
难怪……难怪濯鹿曾对他有这样强的敌意,也曾在知晓了他和池倾的关系之后,奇怪地蠢蠢欲动起来。
难怪……难怪池倾在梧桐岛看到玄鹫背影的刹那,会变得那样失控。她分明是又认错了人,甚至只因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直接松开了他的手,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难怪……难怪玄鹫和濯鹿都曾对他欲言又止地暗示过什么,他们一定也多或少知道池倾曾这样认真地爱过一个人,他们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他与池倾曾经那些玩玩就丢的男宠没有半分差别吧。
所以,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的,被花言巧语冲昏头脑,被旁人完全当做笑话的……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谢衡玉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曾经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随着真相逐一浮现,他被迫重新从中品出了另一种隐秘又恶心的味道。
胃里止不住地痉挛,他用力攥了攥拳,在几息的沉默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幻境。
可是突然,就在他的身后,池倾的记忆又爆发出了绝望的异变。
她此刻正在经历的,是“求不得”“爱别离”和“死”这三苦同时的折磨,任凭再迟钝的人进入幻境,也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必然是池倾一生中最过不去的场景,又何况是专门收集、幻化苦难的七伤花?
彼时刚刚及笄的池倾妖力爆发不久,本就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烁炎知道她因藏瑾之事心绪不稳,又极其笃定池倾就算看了再多的记载,也绝对折腾不出一朵长命花,因此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的性子来。
短短几日之内,妖族的医师全被池倾闹了个人仰马翻,无数天材地宝的灵植药材被送入池倾处,件件有去无回,看着都让人肉疼。
可是烁炎对此只是略感抱歉地一笑而过。
“倾倾毕竟是本王苦寻多年才找回来的妹妹。”妖王难得将姿态放得很低,弯着眼朝他们无奈地笑了一下,“小朋友闹完也就好啦。”
医师们都表示无奈,却也只得按照池倾的意思,一边尽可能地吊着藏瑾的最后一口气,一边继续奉上她所需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池倾的房内日夜如昼,灯火不息;而藏瑾那边却死气沉沉,日渐衰朽。
谁都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死了。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强行吊着他最后一口气,纷纷觉得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将他一刀了断了干净。
没人知道池倾在屋子里究竟做了一些什么。
只有谢衡玉,他在那幻境中,被迫和池倾一同困在那狭小的屋子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为了旁的男人费尽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