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池倾望向濯鹿,朝他略点了点头:“青师当机立断,做得没错,不过这两只邪器……我们不必再追查了。”
她顿了顿:“它们是从花别塔地底出去的。”
濯鹿脸色微变,音色暗含着几分隐怒:“花别塔?所以说……是您带回来的那只魔族?”
阮鸢也立刻反应过来,她望向池倾身后早已闭合的花房结界,轻声道:“圣主,藏瑾公子呢?”
“他操纵着邪器跑了。”池倾平静地望向眼前二人,淡淡嘱咐道,“那两只邪器中估计有遁地类的空间法器,拦不住,也不必拦了。”
濯鹿皱起眉:“此事应当禀报妖王。”
池倾点头:“那便拜托青师了。”
她的语气淡得惊人,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寻常事,半点愤怒也无,平静得甚至有些异常。
濯鹿对池倾和藏瑾之事,并不如阮鸢那样清楚,冷着脸应下后见她无话,便也只能退下。倒是阮鸢望向池倾的目光更添了几分关切,小心翼翼地道:“圣主……您还好吧?”
池倾扬起眉:“就这样。”
阮鸢小声嘟囔:“藏瑾公子不是说好飞花节之后再走……现下倒有些许突然了。”
“如今已不是同路之人,”池倾顿了顿,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再留多久,也只是如此了。”
这话未免有些失意,阮鸢看着池倾的脸,想要劝慰,却见她抬起脸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要去医林一趟。”
自从谢衡玉走后,阮鸢对“医林”二字便有些警觉,听池倾这样说,连忙问:“去医林做什么?”
池倾下了楼梯便径直往花别塔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去见医尊呢。”
阮鸢又道:“见医尊做什么?”
池倾脚步不停,反而走得更急了:“嗯……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欠了医尊一些东西……还没有还。我想去问问情况。”
阮鸢疑惑,实在有点摸不到头:“圣主欠了医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起过?”
……
“欠东西?欠老夫什么东西?”一盏茶后,医尊面对着神情恳切的池倾,露出了和阮鸢一样困惑的神情。
池倾脸上挂着有些虚假的笑容,双唇一碰,有些心虚地念出了三个字:“龙鳞贝。”
死寂,果真是死一般寂静的几息之后,医尊勃然大怒,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
他挥舞着手中新打的拐杖,愤怒到阮鸢看了都勃然色变,她战战兢兢地拉着池倾连连后退,以免被怒火中烧的医尊波及到。
“好好好,整整八年了,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突然来跟老夫喝茶……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小孩一肚子的坏水,不是给老夫送来个半死不活的,就是给老夫送个心态失衡的,现在那两个好不容易都折腾废了,你倒来跟老夫谈起龙鳞贝?!你安的什么心?!!!”
阮鸢将池倾护在身后:“医尊医尊,您千万冷静一点!我想圣主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医尊挥出妖力一把将阮鸢扒拉到旁边的椅子上,痛心疾首道:“你还替她说话?!你知道龙鳞贝是做什么的吗?”
阮鸢一愣,摇头:“鸢不通医术,让您见笑了。”
医尊用拐杖重重杵了杵地,指着池倾:“你来同她说!”
风平浪静的每一天里,医尊都好好地保持着他耆年硕德的长者姿态。然而有池倾在的大多数时间都注定无法风平浪静,可以说,医尊为数不多的几次破功,多半都是因为池倾对的缘故。
他很后悔自己定居在了戈壁州。
池倾攥了攥衣袖,故作乖巧地瞅了瞅医尊气得发红的脸,开口解释道:“龙鳞贝,顾名思义是长在深海龙族身上的贝壳。传闻龙鳞坚硬不已,而龙族的护心鳞片又被称之为逆鳞——更是举世罕有。而这种龙鳞贝,则是比龙族逆鳞还要珍贵的东西。”
阮鸢听得入迷,好奇道:“居然这般珍贵……那它是长在何处?”
医尊闻言,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而池倾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道:“就是长在龙族心口,本应生有逆鳞的位置。”
阮鸢一愣:“什么?”
“三千年前,龙族称霸海陆,因强权太盛,物极必反,便与大陆妖族爆发了长达八百年的领地之争。这场战争最终以妖族惨胜收场,虽然妖族伤亡惨重,但龙族也因此战而被彻底封印在十方深海,从此再未重见天日。”
“妖族惨胜,主要原因是龙族血脉特殊——它们生来便受天道诸法庇佑,屠龙之辈必然不得好死。妖族有所忌惮,不敢痛下杀手,最多也只是扒去龙族逆鳞,将其封印而已。”
“失去逆鳞后,非但龙族法力大衰,逆鳞也会很快失去灵力,成为普通的鳞片。”医尊痛惜地摇了摇头,“往后数千年间,被封印在深海的龙族难以忍受失去逆鳞之苦,便设法寻一物取而代之,勉强护住心脉。”
阮鸢恍然:“那便是龙鳞贝?”
池倾点头:“龙鳞贝原本只是生长在十方深海的贝类,体型巨大,但并不稀少。真正稀少的,是可以顺利与龙族共生,且吸收了龙族灵气的贝壳,这种贝壳即便最终离开了龙族,也不会如逆鳞一般灵力消散,乃是天下最滋补的灵物之一。”
医尊冷哼一声,又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天下最滋补的灵物,被你用去做什么了?”
池倾心绪地移开视线,小声道:“做养料种花。”
阮鸢睁大了眼睛:“花?什么花?”
“还能是什么花?”医尊怒气冲天的哼笑声越发响亮。
阮鸢瞬间噤声,对池倾比了个口型——长、命、花?
池倾点头。
是了。阮鸢坐在椅子上发怔。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朵花,才能配得上龙鳞贝来做养料。
问题在于,池倾此刻又问起这朵花……做什么?
阮鸢和医尊同时望向池倾,目光中带了一种微妙的探究意味。
池倾老实巴交地点头:“只是突然想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医尊冒死潜入十方海所取,保存多年,却被我用来做了长命花的养料。我心中有些不安,便想着若有可能,也下一趟十方海,替医尊……”
“诶诶诶诶!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医尊的胡子哆哆嗦嗦地颤了两下,和阮鸢对视一眼,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池倾,“你要是搞得半死不活地回来,苦的还是老夫。”
阮鸢也直勾勾地朝池倾望去,用诡异的声音道:“圣主……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去取龙鳞贝。”
池倾搓了搓手:“倒也……没有……完全想好。”
阮鸢和医尊眯起眼盯着她,异口同声:“是因为谢衡玉?”
池倾猛地站起身:“问问!我就是问问!医尊多年留意十方海的动向,一定知道这阵子海底是否太平。我只是偶然想起龙鳞贝之事……又没说一定要去十方海……”
“十方海最近很太平,海底火山并没有复苏的迹象,逆流暗潮也许久未至了。”医尊忽然冷静下来,快速地回答道,“你若一定要去取龙鳞贝,是个合适的时机。”
他考量地盯住池倾的脸:“小丫头,你真的要去吗?不是异想天开?”
第117章 她想爱人,她想被爱。……
“医尊您曾对我说过,十方海诡谲莫测,危险重重。若要想取得龙
鳞贝,更得有足够的运气才行。“池倾对上医尊深沉的目光,浅浅笑开,“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一试。”
“你就算取回了龙鳞贝,老夫也不要。”医尊杵着拐杖坐下,语气很是生硬,“当时老夫就对你说过了,龙鳞贝太过稀少,因而反倒不好入药,你若能凭此炼出长命花,那也是你的缘法。老夫送你,是为了开开眼,从未想着让你还。”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敲敲桌子,语气恼恨:“你这诡计多端的小丫头,要想做什么事,别想着拿老夫做幌子!若你当真要从我这儿套出潜入十方海的方法,必须一五一十地将你心里打的小算盘说清了,我方能好好考虑!”
池倾点了点头,给医尊送上一杯茶,温声道:“不管医尊信不信我……如今,我确实是没有想好的。”
她在医尊对面坐下,指甲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犹豫着缓缓开口:“这些日子,姐姐、阮鸢、藏瑾……包括您,都问过我的心意。可是,不但你们想知道我对谢衡玉,对藏瑾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想弄明白。”
“在藏瑾复生前,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喜爱最思念的人,我曾豁出一切试图挽救他的生命,但却一步之差成了终身遗憾。我从前一直在想,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将一切都弥补回来。”
她垂下眸,轻声道:“可是当藏瑾真的重新回到我身边,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依旧是那个会忌惮,会犹豫,会将两人的感情和利益摆在一起权衡的人——在他来戈壁州之前,我早就知道他在魔族蟮镇等我,可是我却拖延着,并没有走向他的勇气。”
“他来到戈壁州之后,我虽每日都同他见面,可相对沉默的时间却比从前多出太多,渐渐地……我甚至连见他都感到担忧。”池倾勾了勾唇,嘴角衔着一丝苦笑,“说来,并不怕医尊笑话……虽然藏瑾如今就在我身旁,我却控制不住地,时常会想起谢衡玉,也时常……会梦到他。”
池倾眼底闪过一丝惶惑的挣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所以……”
医尊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想再替谢衡玉炼一朵花?把他的眼睛治好?你是这意思?”
池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见他。但是……正如您说的,若我下了十方海,真的带回龙鳞贝,又真的用龙鳞贝炼成了另一朵长命花……那就是……还有缘。”
她垂下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若还有缘,我便去见他。”
医尊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哈”地一声,嘲讽地笑出了声。而阮鸢则表情复杂地看着池倾,恳切地说道:“圣主,我有时候真是很难弄懂您在想什么。”
池倾转头望向阮鸢,星眸圆睁,那表情有些无辜,也有些困惑:“很难……理解吗?就像是你们人族算卦……若卦象好,就可行;反之,就不做。”
“所以我从来不算卦啊圣主!”阮鸢恨不得冲过去掰住池倾的肩膀,将她脑子里的水晃干净,“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圣主您从前可从来不会信那些缘分啊,运气啊……那种、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恨铁不成钢地跺脚:“况且人心易变,您就算承认了自己既喜欢谢公子,又喜欢藏瑾公子又如何?古来世间男子三妻四妾、朝三暮四的难道还少么?喜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么?怎么到您这儿,就什么都算不上喜欢了呢?我瞧您……我瞧您就是从前喜欢藏瑾公子,如今又喜欢谢公子了而已!为何要如此纠结烦忧呢?!”
池倾怔然,望着阮鸢的眼神像是呆滞了一样,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倒是身旁的医尊看着她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旁,抽过一张纸提笔写写画画,又沉思着仔细审视了一番,最后才交到池倾眼前。
“这个给你。”医尊敲了敲那薄薄一张纸,无奈道,“趁着还年轻,要犯蠢便犯吧。”
阮鸢凑到池倾身旁一看,见纸上竟然画着戈壁州通往十方海的路线图,旁边空白处,甚至还用小字标注了十方海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和应对之策,不可谓不具体……只是,光瞧着便让人觉得危险重重。
阮鸢抬手盖住了那张纸,摇头道:“医尊怎能就这样妥协了?此去凶险,万一圣主出什么事可怎么好呀?”
池倾却终于回过神似的,抬手从阮鸢掌下抽出那纸,对折起来收好,起身朝医尊盈盈欠身。
“你又来了,一州圣主,天天给人行礼算怎么回事?”医尊“啧”了一声,侧身避开,抬步朝外走去,“唉,去吧去吧,此行艰险,却终能峰回路转……唉,你别怕。”
阮鸢跟着医尊冲到门口,扬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阳光下,医尊抬起手挥了挥,朗声大笑,声音虽然苍老,到底十分明快:“我啊……自然是替你家圣主算过啦!”
秋日余晖洒落,将医尊有些佝偻的身影映得虚晃,阮鸢挠了挠头,转头望向池倾,却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阮鸢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般,懂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池倾小声道:“谢谢。”
阮鸢抿了抿唇:“那您此行,一定要小心。”
池倾点头:“好。”
阮鸢垂下眼,沉默了一霎,又道:“刚刚说的那些……抱歉,我有些激动……是我失礼了。”
池倾摇了摇头,上前几步,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我没觉得冒犯。”
阮鸢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圣主,我其实能明白您。”
“您想要试着好好爱人,也想要被人好好爱着,对吗?”阮鸢仰起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莹,“我明白……我明白,因为我也在三连城待过……我知道那对您来说是不切实际到有些矫情的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您还是想要,对吧?”
阮鸢紧紧攥住池倾的手,时间似乎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回到了只有阮楠和她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那些,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日子。
后来在三连城中的每一天,即使知道自己是被阮楠背叛,即使知道她被自己唯一至亲憎恨,她依旧会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小院。
人是汲取情感而活的生灵。而情感,偏偏是三连城中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应该明白,作为从小在三连城长大的孩子,池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被剔去感情的人,如同失去了血肉的枯骨,不知要有多漫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出温暖的躯体。
她在三连城不过待了寥寥数年,便差点被逼疯。因此,不好再苛求池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