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时夏
现在的车辆基本都走高速,国道少有人问津。
铺陈不知多少年的水泥路面因甚少维修时常能见到龟裂之处,大多弯弯曲曲地穿行在山林里,被浓浓的绿荫掩盖,行走其间只能闻见清脆的鸟鸣声,叫声空旷悦耳,近乎能产生回音。
孟园走路基本不会有脚步声,然而走这样的路时,她反而喜欢让脚底踏踏实实地踩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摩挲声,再细细地听远处的回音,有一种远处也有人在前方缓慢地前行的感受,此行便不孤独。
有时遇见岔路,道人也不分辨,只叫小蛇选一条喜欢的路走。
偶尔走着走着,就会走到绝路上去,再无前路。这时就只好从群山里穿过,跋山涉水,再回到正道上去。
这天正穿山越岭时,风中传来微弱的人声。
如此穷山僻壤,竟然还有人?
孟园凝神细听,便察觉到那人声里的求救之意,神识探出一看,见到一男一女,穿着完备的登山设备,女性正在打电话,男性却是坐在林地里抱着腿呻。吟。
然而深山里信号不好,女人打了好一会电话都没通。
孟园转道朝二人而去,很快便拨开林木,犹如奇迹一般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对男女刚发现她时很是警惕,见她独自一人,且穿着道袍还是个女性,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好,请问你是附近的居民吗?能不能帮忙喊人过来,我的同伴扭到脚了,没法走路,我们可以给你报酬……”
女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即便面对这样的情景,神色依旧冷静镇定,不见多少慌乱。
孟园摇头:“这附近并没有居民,我是来云游的道士,听见你们的声音才过来看看。”
女人闻言,顿时露出一抹失望之色,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没事,我继续打电话试试。”
孟园目光看向坐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年纪较轻,大概二十五六岁,这会疼得脸色发白,左脚不自然地弯曲着,似是脱臼了。
“是脱臼了吗?”孟园问。
男人苦笑道:“是,不小心扭了一下就脱臼了。”
孟园又道:“我会一些医术,要不要帮你们看看?”
“真的?!”女人朝她看来。
男人却已是一脸的如蒙大赦:“太需要了!快救救我吧大师!”
孟园走过去,双手握着男人的脚,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只听咔擦一声,他扭曲的脚已经回到了正轨。
“好了!”男人惊呼道:“老师您看,我好了!”
“走走看能不能走。”
男人起身走了几步,甚至还跳了两下,“一点问题没有!完好无损!”
“真是太感谢您了。”女人走过来对孟园说。
孟园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地方这么偏僻,你们怎么来这里?”
女人随后便自我介绍,原来她是一位植物学家,男人是她带的研究生,两人这次过来是找一种濒临灭绝的物种,采集野外样本回去研究。
“你们要寻找的是哪一种植物?我经常在外面走,或许见过也说不定。”
男人将手机打开,给她看植物的照片:“是这个,叫云桐,目前所知全国仅存不到六棵,都被保护起来了。我跟老师想再找找野外还有没有,就来这边了。”
老师补充道:“不过我们找了好几座山,都没发现任何云桐的踪迹,这一块就是云桐生长气候最适宜的地区,如果这一片找不到,其他地方估计也不会有了。”
孟园仔细看了看图片,而后笑道:“真巧,我还真遇见过这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往北翻两座山,那边有一个朝南的山坳,就长了好几棵云桐。”
师徒俩对视一眼,皆是满目不可置信:“真的有?你确定没看错?”
孟园笑道:“不会错的,你们去找了就知道了。”
“走走走,老师咱们这就去!要是真的发现新的云桐,咱们可就发了!”
“什么发了,最多也就是多写几篇论文……你这孩子,脚好了不休息休息?”
“休息什么啊!找云桐要紧!”
老师还记得向孟园道别:“这位小师父,那我们就先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这野外太危险了。”
孟园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要继续云游。”
老师最后送了她一张植物标本:“这是我做的植物标本,感谢你的帮助,我们会一直记得你。”
“好。”
孟园接过标本,透明的塑料薄片里压着一株盛开的粉色小花,粉嘟嘟的细小花骨朵低垂着,夹着几片绿叶。
明明已经被做成标本,却依旧鲜艳美丽,栩栩如生。宛若凝固在时光的长河里,一株永不凋谢的花。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那位老师去极地考察时,从极地里带回来的一株青姬木。
这个世界有人享受自然,破坏自然,也有人保护自然,钟爱自然。不屈不挠,永不退缩地穿梭在大自然里,搜寻着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
一如生长在冰天雪地与极昼极夜中,也要绽放的一朵小小的青姬木。
孟园带上那株永不凋谢的青姬木,继续朝着南方行去。
穿过群山万壑,便到了一片高耸的平原,这是龙国西南的高原地带,走在这片大地上,天都好似离地更近了,伸手便能触摸一般。
天空永远蔚蓝,阳光温暖而热烈,气候始终如春日,到处都是盛开的繁花。
走着走着,便久违地见到了一座立在山崖峭壁间的小城。
进城后一问才知,时间竟已到了五月,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竟是用去了两个月时间。
小城古旧,有不少古式建筑。
城区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甚至比不上蛇草镇,最多像个不大的村寨。
村寨的屋子大多依山而建,立在崇山峻岭间,与那朵青姬木标本一样,都像被时光遗忘。
孟园是外来的客人,走在街头不时被人打量,她面色如常地游逛,随后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来。
旅店老板是个年轻女人,神色懒散,似是因客人不多,态度也很是随意。
见孟园穿着道袍,便问她:“你是修道的人?”
孟园点了点头,女人也没说什么,只莫名丢下一句:“我们这里不信道。”
起初还不明其意,而后两天孟园在城中逛了一番,才明白她的意思。
这座城有自己的信仰。
信仰,对龙国人来说很陌生。龙国人虽然也会烧香拜佛,也会祭拜神灵,但其实并无确切的信仰。
信仰是从身到心乃至于灵魂的崇敬,是将神灵当做自己的一切,将全身心都无条件献给神灵的一种狂热崇拜,甚至能为了神灵而自焚。
龙国人供奉给神灵的一般都是香火,也就是我给你拜一拜,你给我一点好处吧?
若是没用,那下次我就不拜你了,因为你不灵。
所以龙国人其实根本上来说是没有信仰的,若说他们真正信什么呢?他们更相信自己双手创造的东西,更相信自己的能力,更相信劳动能创造财富,相信人力定能胜天。
有信仰的教徒就不一样了,他们相信一切都是神灵的安排,神灵才是世界万物的起源与归宿,所有的一切都属于神灵,包括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孟园发现这里家家户户都有一尊泥像,泥像很模糊,不见五官,甚至有些不见人形,然而这个城中的人时常会对泥像祭拜,姿态虔诚无比。
她也探查过,泥像里没有邪气,也不见污秽阴暗之气,倒是凝聚了不少香火信仰。
香火与信仰,听起来似乎一样,其实并不相同。
香火是人们的愿景,而信仰是纯粹的奉献。所以吸食香火成神的神灵,渐渐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模样。比如黄泰民,若是他吸收了足够多香火,慢慢就会长得与他的神像越来越像,成为人们口中爱民如子的城隍大人。
再如小蛇,若它吸食了百姓香火,便要去为百姓完成他们的愿景,让蛇草生长得更好。
等到后来被香火缠身,它便会彻底成为一条端坐在庙宇里的蛇仙,接受香火的供奉,再也无法脱离。
某种意义上来说,香火是一种等价互换。
好在小蛇几乎不曾吸收香火,因为那些蛇仙庙都建立在城镇里,而它之前身躯太过庞大,根本不可能在人们的注目下走进庙里去。之后便遇见了孟园,学会了变化之术,但在孟园的告诫下,它也就没走上香火之路。
香火有毒,此言不假。
若是鬼神,走香火一道,受世人驱使,千万年不灭倒也不错。
然而若是诸如孟园这样的修士和黑蛇一般的妖修,便更愿意走无拘无束的修行之路了。
与之相比,信仰就是一种菁纯的能量,是从心灵神魂里散发出来的一种情感。
比爱更强烈,比爱更纯粹,比爱更持久。
它也不必等价互换,被信仰的神灵什么也不必给予,信徒就会如蜡烛一般燃烧自己,奉献出一切的光与热,交付给伟大的神灵。
小城中的泥像神内凝聚了大量信仰与香火,却没有被吸取的迹象,孟园猜测这里的神大概是人想象中的神,城里人称那神为地母,据说还有一位祭司,居住在城外最高山头的小庙里,会给城里的每一位新生儿赐福。
偶尔有人莫名生了小病,去找祭祀看一下也能好。
孟园便去那庙中看了看,祭司是一位年迈的女性,身上披着黑色的袍子,面容苍老而平静。
城里人无事不会来打扰祭司,庙里人不多。
排在孟园前头的是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告诉祭司自己的孩子去野外山里玩了一趟,回来就一直大哭不止,祭司看了一眼,就对母亲说:“孩子的魂丢了。”
祭司身旁摆着一个陶盆,盆里装着泥土,泥土沾了水变成了湿泥。
她轻轻在盆里沾了点黄泥,点在了孩子的额头眉心处。
“带他去之前去的地方走一遍,回来就好了,地母娘娘会保佑他。”
孟园意识到,祭司大概是一位神婆,拥有通灵的体质,能看到人的魂。
因为那孩子的魂的确不在身上,估计是受到惊吓,落在了山里。
至于那一盆泥土,她看了好几眼,却并未看出什么特殊之处。
“这位客人,你有什么问题?”老祭司的双眼从那对母子的身上转向了孟园。
孟园礼貌地说:“我是一位道人,听说这里有地母祭司,所以想来拜见,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老祭司平和地说:“若没有需要帮助的事,还请回吧。”
“打扰了。”
对方显然没有彼此交流的意思,孟园垂下头,向老祭司鞠了一躬,这便退了出来。
从山上下来时,她站在山道上,望向山下的城。小城一如既往地安然,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生活一派如水般的平静。
孟园又呆了两天,用神识探查了整座小城以及周边,仍是毫无异样。
除了那些神态各异的泥像,与不同于外界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