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34章

作者:风歌且行 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成长 正剧 玄幻仙侠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

  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

  不同的是,曾经的师岚野对她根本不搭理,等她快要死了才肯开金口,对她说几个字,现在的师岚野倒是转了性,化作与她时刻相随的影子。

  她等师岚野哼完了一曲,才费力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歌?”

  师岚野低垂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沉云欢的脸上,“用以呼唤神明的祭曲,承自无神的古老时代。”

  “唤神祭曲?”沉云欢问:“所以每次唱起,你都能听到吗?”

  他倚着墙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淡声说:“以前能听到,后来不想听,也就听不到了。”

  沉云欢无力地枕着师岚野的肩头,仰头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伤口。他的胸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跳动的声音,也莫名让沉云欢抚平了情绪,复于平静。

  她好似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狱之中,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于腐烂中散尽一身光明,在沉默里消解所有悲欢。

  他为何甘做囚徒困于地下牢狱之中,又是怎么将玉神心给了她,最后又如何逃出了那地,为何他以前能听到世音,现在却听不到了。

  那串赠送给他的糖葫芦,他有没有吃?

  “我想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沉云欢说:“关于我母亲……还有你。”

  师岚野的手臂收力,将她抱得更紧,更贴近自己。沉云欢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一些拒绝,却不愿放弃,努力支起身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抚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我。”

  “岚野。”她唤道。

  师岚野低眸与她对视,那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目光荡起波澜,而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低下脑袋,直到沉云欢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灵光从他的眉心之中涌进沉云欢的眉心,任由她探入神识之中,探寻自己的记忆。

  师岚野不是很愿意提及那段记忆,因为这无异于在向沉云欢讲述他的愚蠢和可笑。

  他的心脏在山中沉寂了千万年,埋于土里不知经历了世间多少朝代岁月的变迁,先是凝结成玉,而后受尽天下人的香火与信奉,在千千万万的祈祷和期盼中,应运而生。

  六界动乱,人间大劫将至,岚野下山入世,来到西域边境。他不懂得遮掩外貌,以雪发金瞳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为所犯的第一个大错误。

  彼时桑家的内乱刚结束不久,西域受妖邪所侵,凡人对异族极为恐惧,见到师岚野时便四散而逃,大喊着妖怪。师岚野向人们说他非妖,而是下山入世的神。

  此言当然无人相信,没多久就有人寻来,将他的手腕套上绳索,拉去了桑家,见到了化名“桑晏”的桑雪意。

  桑雪意将他关在桑家的后院,但那样的地方困不住师岚野,他轻而易举离开,在西域的街头游荡。他不明白这些凡人为何对他逼如蛇蝎,不愿相信他的话,便找到了凡人建造的用于供奉他的观庙,在庙前降下神泽,满足所有向他祈愿的凡人。

  他给了贫穷之人金银,给了残疾之人健全,给了分离之人相见,凡人这才相信了他是神。来找他的凡人越来越多,索求也越来越大,他们想要权力,想要成仙,想要长生。

  太过贪婪的愿望,师岚野无法实现,且就算实现后,凡人也无法背负这样的因果,从而损毁原本的命格,因此拒绝。

  可凡人并不信任他的说辞,正逢桑雪意带人赶来,将师岚野指为蛊惑人心的妖邪,呼唤众人将他一同拿下。群人一拥而上,将师岚野按在地上,锁上了镣铐。

  他第一次从桑雪意手底下逃走,是被凡人齐齐又送回桑雪意的手下的,但他并未怪罪世人,只觉得是自己没来得及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份,从而产生了误会。

  被桑雪意带回去后,尽管知道他可以轻易离开,桑雪意也没有将他锁入更严密的地方,仍是安置在先前的院子里。他对师岚野说,世人贪得无厌,狡诈虚伪,自私邪恶,这是他们的本性。

  师岚野却不赞同。善恶之念,都是由凡间而起,从来相依相伴,凡人固然存在恶人,但大多数都是纯良的。他是由万千虔诚的香火之中诞生的神灵,为守护人间人生,为爱世人而生。

  他说:“是人都有阴私,神爱世人,不计较人之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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