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一场大雪匆匆赶赴人间,遮蔽了日月,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能见之处的大地皆披上银装,似云海茫茫,澄澈干净。
似乎没有凡人的地方,风景就格外壮丽秀美。
师岚野伴着她走了半晌,忽而主动开口说话:“我并不喜欢人间。”
沉云欢耳尖一动,因鲜少听见师岚野主动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便觉得有些稀奇,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当初我在寻你的路上,几乎走遍人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我每次都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凡人的身上看见良善,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失败的。人性脆弱,很难经得起考验,在利益之前几乎没有好人。”师岚野淡声说:“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贪欲、恶念永远占上乘,人间就是如此浑浊污秽。”
沉云欢想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舍身封山?这样的人间值得你救吗?
却见眼前云开雾散,原本无尽的雪原渐渐有了颜色,两侧出现街道商铺,脚下的雪地也变作石板铺成的长道。沉云欢走着走着,进了人间的城镇之中。
邪祟如决堤的洪流奔腾下山,无穷无尽地涌向人间,已遮天三日。有些地方妖怪作乱,有些则因邪气挑起纷争不断,而边境之地则瘟疫肆虐,百姓皆染上严重疾病,街头随处可见横尸,流民,更有地痞恶霸烧杀抢掠,早已无秩序可言。
沉云欢在路中行走,看见有人为了几口饭被打得半死,看见有人被邪祟侵蚀痛不欲生,也看见到处都是残碎的尸骨,年轻人将衰老的父亲怒骂着丢弃在路边,年幼的孩子趴在枯瘦的母亲尸身上痛哭,人人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在这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仿若人间炼狱。
沉云欢知道,这不过是人间的缩影,现在整个人界都充斥着这样的惨剧,天魔出世必会带着千万邪魔侵占人间,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任人宰割。
人间再无净土。
忽而一个半大的丫头从远处奔来,慌慌张张地从沉云欢身后跑过,却不想被路边的残肢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怀里捧着几块发黑的碎馒头,摔落一地。她顾不上疼痛,赶忙爬起来捡,发现其中一个馒头滚在沉云欢的脚下,于是不敢靠近,只用紧张惶恐的目光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低头与她对视,见这小姑娘浑身脏得没眼看,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也因此显得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可怜巴巴。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一只手藏在衣袖中,另一只手将几个馒头捧在怀里,一会儿盯着沉云欢看,一会儿看她脚下的馒头,不敢上前去拿。
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约莫才十岁。沉云欢半蹲下来,将那脏兮兮的馒头捡起来,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想用捧着其他馒头的手去接,发现手一动其他馒头也会掉之后,她便伸出了另一只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袖中探出一只没有手掌的断肢,用白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渗,像是新伤。
沉云欢顿了顿,问:“手怎么弄的?”
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讷讷道:“被吃了。”
沉云欢皱眉:“谁吃的?未闹饥荒,为何要吃自己的肉?”
小姑娘说:“家中存粮被别人抢光了,弟弟妹妹们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我就把手砍下来给他们吃。”
“既然你家的存粮被抢,那就去抢回来啊。”
小姑娘说:“我爹娘都被杀了,我打不过那些抢我家存粮的人,也,也不想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
沉云欢神色有些古怪,盯着那小姑娘看了许久,忽而拿着馒头说:“你要拿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小姑娘往前一指,说前面有家面馆,可以拿馒头换面吃。馒头是冷硬的,但面却是热腾腾的,所以面馆里有不少人。
沉云欢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走到面馆,果然见里面坐了许多人,也有穿得较为干净,四肢健全的百姓,但大多都是衣不蔽体,患病或受伤之人。那面馆没有牌匾,只在门口贴了一副春联,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赤红的光芒,给这混乱无序的街头添了一抹亮堂的光。
沉云欢看见那春联才意识到,人间正值春节。
这是属于凡人的,一年里最为盛大隆重的节日,本该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却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沉云欢进了面馆,就见一个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撩开帘子行出,笑着将面放在桌上。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衣,发髻梳得整齐,只是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瞎了一只眼,但从五官也依稀能分辨她曾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然而此人沉云欢并不陌生,她曾在睡梦中见过此人面目狰狞,满口斥骂的凶狠模样,正是薛赤瑶那个变成了千眼妖怪的母亲。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变回了正常人,只是身上还残留着沉云欢打她时的烧伤,和那只被迦萝抓瞎的眼睛。
沉云欢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力量留下的缩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她脸上细看。
她神色自然,皮肤下还有常人的体温和心跳,显然是活人。回忆起先前薛赤瑶站在鹿台上高唱祭曲,手起刀落砍断了自己的头颅献祭,说不准是先前就与沈徽年约定了,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让她从千眼妖怪的状态变回了寻常人。
倘若异化的人能变回本来模样,那沉云欢在林中砍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还有那些被沈徽年害死的人呢?
薛赤瑶为自己的族人鸣不平,想让母亲变回常人,便与沈徽年为伍,换走她的命格在先,设计诱他们一步步走进沈徽年的陷阱在后,最后以命为祭开了山脉,帮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如今天魔出世祸乱人间,薛赤瑶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她的母亲却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做起了救济难民的大善人。
实在该死。
这女人沉云欢突然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先是惊诧地看向沉云欢,随后又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吃面是吗?坐下来等吧,很快就好。”
第208章 终章(三)
“薛赤瑶这种人, 为了私欲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要得偿所愿,简直做梦。”
“若不是她与沈徽年合谋, 将封印斩破, 天魔又怎么会被放出, 人间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模样?”
“我应当将她的尸身悬于烈阳之下日日鞭打,将她的魂魄置于烈火之中夜夜炙烤,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受尽折磨苦楚。然后还让她保留一丝意识, 看着我如何将她的母亲斩杀, 让她也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沉云欢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低声碎碎念着, 许久未得到回应, 还要偏头问身边的师岚野:“我这样做对吗?”
师岚野点头,“理应如此。”
“来, 姑娘。”女人从后厨捧出一碗冒着白气儿,刚出锅的面条, 放在沉云欢的面前, 笑道:“你的面,慢些吃小心烫。”
“谢谢。”沉云欢道了一句, 而后抽出筷子, 闻了闻, 嘟囔一句:“好像还挺香。”
面馆里的人已经散尽, 只剩下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沉云欢用那断手小姑娘的黑馒头换了一碗面, 等了许久才端上来。面汤寡淡,几乎不见油腥,但白生生的面条上撒了葱花绿叶, 煮得时间恰恰好,沉云欢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即便是她平日里嘴挑,这会儿也觉得味道不错。
据这女人自己所言,她是前几日突然在这面馆里醒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过往,见街头流民四散,处处横尸,便在此地开起了面馆,来吃面的人都叫她面夫人。她自己下厨端面,不知为何那些凶恶贼寇并不敢踏进店中争抢,都是些快要饿死的人来讨一口吃的。
她不收钱,任何东西都可以从店中换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沉云欢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听面夫人讲话,随后咽下口中的面食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夫人笑着摇头。沉云欢就说:“因为你的女儿是导致人间浩劫降临的罪人之一,你受其‘功劳’的庇佑,所以才能在乱世之中安宁。”
面夫人吃惊道:“当真如此?可是我不记得我有女儿啊?”
沉云欢:“你之前变成了妖怪,你女儿为了将你恢复,做了很多恶事,现在你恢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夫人问:“那她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找我?”
沉云欢不答反问:“若是你见了她,当如何?”
面夫人似是把这些当作玩笑话,道:“我自是要狠狠教训她,再叫她赎罪,万死难辞其咎,至少也要挽救了人间之后再论罪处置。”
沉云欢低头吃了几口面,然后才说:“你说得轻巧,要是你女儿当真站在你面前,你就不会这样做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一定会维护她。”
面夫人笑眯眯道:“说不准呢。”
沉云欢沉默着吃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再对面夫人道:“如若用你女儿的命换人间安宁,你愿意吗?”
面夫人起身收拾碗筷,说:“小丫头,人间是天下人共有之地,仅凭一人的力量或牺牲是无法结束灾难的,只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才能渡过这场浩劫,并非说牺牲一人的性命就能换得安宁。我虽学问不深,但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瞧,好半晌才起身,对师岚野道:“走吧。”
她刚吃了面肚子里热乎乎的,一出门就看见鹅毛大雪飘了起来,伸手接了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掌心里化成水珠。街头到处都是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沉云欢走在雪中,很快就落了满头的白。她穿着雪白的狐裘大氅,仙蚕丝织就的赤色锦衣,干净的鞋子,甚至连鞋底都因为在雪地里走了一路而被洗得干净,不染半点尘污。而那些惨状各不相同的百姓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样,只留下怒骂或是哭喊相伴的一行脚印。
沉云欢走着走着,身上的锦衣不见了,变得破破烂烂,满是污秽。原本健全的四肢也断裂,她摔倒在地,蓬头垢面,刺骨的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起抖。她张口想喊,嗓子却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
不多时,忽然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跑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拖到街边一处废弃的屋檐之下。
“哎呀,这么年轻呢!”“是啊,真可惜,手脚这是怎么了?”两个女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将脏得不见原本颜色的被子围住了沉云欢,然后左右一夹将她挤在中间,一块黑乎乎的馒头送到了嘴边。
“算你走运,我今天没什么胃口,特地留了一块。”瘦女人说。
沉云欢嫌弃这样的馒头,不肯吃,抿紧了嘴扭着头。瘦女人也并不勉强,斥责了一句不知好歹,便收了回去,顺手给被角掖了掖,问道:“你怎么躺在大街上,不要命了?万一有谁走路不长眼把你踩死了怎么办?”
沉云欢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胖女人见状便哎呦了一声,道:“还是个哑巴呀,这也太可怜了,别是躺在路上存心寻思吧?”
“呸呸呸,多晦气!”瘦女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有日子一直苦呢,总有出头之日,你还年轻,寻什么死?”
“是啊,如今天下成了这样,就更要好好活着,万不能让那些妖怪占领了我们人间。”胖女人嘿嘿一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说:“我儿天资聪颖,进了宗门修仙去了,他日修成定然能将这些妖怪全都打走,还我们人界清静。”
瘦女人马上接道:“我女儿也是!去年我还收到了她寄回来的信,说是杀了什么妖怪,我也看不懂,总之就是很厉害。”
沉云欢想问你们孩子那么厉害,怎么你们还能流落街头乞讨呢?
就听胖女人说:“我们是地处边境,太偏远,害人的来得比救人的快,但是再撑一撑,只要能撑到仙门的人来,我们就有救了!”
“是呀,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人间,我们只要安安心心地等着就是了。”
“瑞雪兆丰年。”她道:“你看着雪,下得多大啊,来年一定是个大丰收的吉祥之年。”
沉云欢也安静下来,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三人排排坐,仰头看着漫天飘雪。
忽而一阵风过,潮水纷响,陡然灌入她的耳中。
片刻后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祈祷乞求之音,好似从世间的各处传来,那些充满绝望和希望的话语混杂着凡人的痛苦与渴望汇聚成海,不知多少声音的重叠,一声声皆是向神明拜求,还人间一个光明安稳的未来。
天穹邪祟肆虐,街头灯火点点,行人匆匆,尸骨陈横。人间是混乱的人间,也是充满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在一声一声的祈祷中又长出了新的四肢,填补上新的血肉,再以锦衣着身,源源不断的力量往她身上汇聚,让她弯下的脊骨慢慢挺直。
她站在漫天飞雪之中,就看见母亲从鹅毛大雪里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虞青崖有一双极其温柔的眼睛,含着盈盈秋水,无声地诉说所有爱意。
她轻抚沉云欢的脑袋,柔声道:“这天下还有太多将明日寄托于仙门修士,于你身上的凡人,如今你们是人界归于安宁唯一的希望,赢了自然是万幸,可若败了也与现在无二差别,不如放手一搏。”
“欢欢,不要怕。”虞青崖说:“能够救人界的,从来都是凡人自己。”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吹拂在沉云欢的脸上,将她从幻境之中唤醒。
她抬起手,沉默地立身在雪中久久未动,直到身上堆积起厚厚的雪层,又化成水珠滚落,打湿了她的发和锦衣。
“沈徽年……”她面露迷茫,不解地低喃。
师岚野从身后行来,停于沉云欢的身边,用锦布擦了擦她脸颊的水珠,好似对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未知。
沉云欢道:“所以你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为何你不喜欢这人间还要舍身封山吗?”
师岚野说:“我为此而生。”
沉云欢转头看他,眸光在他脸上落许久,最后道:“回去吧。”
她转身便走,往来时的方向不过才走了几步,万法殿就出现在面前。谭承志焦急地站在门处,看见沉云欢后立即快步迎上来,神色转忧为喜,看起来无比感动,像是要落泪一样,“太好了,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
沉云欢疑惑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无事,无事。”谭承志连声道:“就是怕你们在外面遇见危险,你们回来就好。”
“好像安静了一些。”沉云欢往里走。
谭承志道:“是,大家都商议累了,正在休息呢。”只字不提沉云欢二人消失之后万法殿炸开锅的情况,甚至都厮打过一轮了,现在正处于被调和的安静期。
谭承志小心翼翼地窥沉云欢的神色,觉得比先前要好上许多,至少眉眼看起来不再恹恹无力,他尝试着探口风:“沉姑娘,你的伤势可好些了?咱们目前这个情况有些紧急,你看看……”
沉云欢沉吟片刻,转而对谭承志道:“我还有一些事要确认,先不要打扰我,等我再出来会告诉你答案。”
谭承志连连应好,纵使心里再焦急,也没有显露半分,目送着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回了房中。眼下的时间最是紧急,每一寸光阴都会让天魔变得强大,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战神巫枫快忍耐到极限,其他修士也闹得头破血流,险些将万法殿的屋顶掀下来。
然而上山的几批人皆有去无回,白白送死,现在似乎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等。
等沉云欢这个九劫神法的传人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