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第64章
桌面上,冼云泽用力一蹦踩爆了饼干袋,碎屑喷溅得到处都是。
它的声音有点不高兴:“现在这样多好啊!不要想过去的事情了。”
路潇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嗯?”
“我明明很喜欢你,可你说我找回记忆之后,可能就不再喜欢你了。”路潇说的话,冼云泽都记得很清楚,它以此类推,“那如果你找回缺失的身份,你也会改变,要是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可怎么办呀?你不能不喜欢我!”
路潇笑出了声:“你想的太多了。”
“如果我找回记忆后就变化了,现在的想法就都不算数了,那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难道我只是没有生命的泥土,活着就是为了栽培出别的什么人吗?”冼云泽走来路潇的面前,摸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承装别人记忆的器皿,我也不是别人的养料,我不想为别人活着,哪怕那个别人是过去的自己。可假如有一天我被迫恢复记忆,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路潇,那个时候,此时此刻正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他是他,我是我,当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听,我怕自己来不及说清楚这些,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路潇笑不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它把智商都点到哲学上了吗?
路潇的脑子比刚才应付宁兮时还要炸裂,她立刻正襟危坐,疑惑地看着冼云泽。
“你怎么把自己形容得跟人格分裂一样?哪有什么你和别人?根本没那回事!等等,我好像掉进了逻辑陷阱,你是不是套路我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们都不要再寻找过去了。”冼云泽的声音有些忧郁,“之前短暂地交换身体时,我感觉到过去的记忆突然发现了我,它在召唤我。”
路潇愣了下:“你的记忆在哪呢?”
冼云泽摇头:“我不确定具体方位,但我感觉那部分记忆很悲伤,很痛苦,很不好,我不想被它找到。”
路潇尝试开解冼云泽,结果被它的逻辑完全绕了进去,两个人越说越忧郁,路潇觉得她可能要求助心理热线了。
幸好此时房门再次被人扣响两声,米染径自开门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米染把一只餐盒放在路潇眼前,带着辛辣气味的排骨香气从中飘散出来。
“你晚上怎么没去食堂吃饭呀?八月这几天,青城有野外有好多这种绿色的小野椒,本地人喜欢捣碎了做成酱,蒸腊排骨或者蒸腊鱼都特别好吃,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吃法。食堂阿姨知道你第一次来青城,特地做给你吃的,喏,还配了菌菇汤和糯米饭,看着挺不错的!”
米染见路潇的笑容还有些勉强,于是又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只金边白瓷花鸟纹盖盏,随意丢到了地上。
质地薄脆的茶盏和盏盖不仅没有碎裂,反而自动竖了起来,轱辘辘地满地滚动,茶盏先追着盏盖跑了几圈,两下撞在一起之后,盏盖又开始追着茶盏跑,像是在做游戏,凡是杯沿与盖沿滚过的位置都凭空多出了一条毛线,随着地面上的毛线经纬越来越密集,逐渐能看出一点编织花纹的影子了。
路潇被这只奇怪的杯子吸引了目光:“这是什么?”
“林川发现的,他闲得无聊时喜欢去各个房间乱逛。它们会一直滚来滚去,直到把地毯织满每一寸地面,然后它们会啪地扣到一起,再也不动了。”米染拍了一下手,模仿着盖盏碰撞的声音,“每张地毯的图案都不一样哦,看看它们会给你织出什么花纹来。”
路潇盯着滚来滚去的盖盏,眼神更加好奇了。
米染看见她真的放松下来了,才问说:“我大儿子刚才来找你了吧?”
路潇点点头,抿了下唇。
“他说话就那个样子,你不用搭理他,过两个小时他自己都忘了,你要是还不高兴就骂回去,他根本不会和人吵架,你一骂他他就气跑了。”
路潇苦笑:“你的经验恐怕不能通用,这事也不怪他,我的问题。”
“人生在世,谁都有一两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学了点皮毛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米染温柔地摸了摸路潇的头,“你*先吃饭吧,吃完了饭还不解气,我陪你去把宁兮的洞烧了。”
米染摸完路潇的头,又一视同仁地摸了摸爬上餐盒的人偶,之后便离开了。
路潇得到了米染的宽慰,心里舒服了些,不愧是做家长的,做思想工作的水平就是要比儿子强……
晚餐结束,路潇重新整理好桌面,然后从书柜下抽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炉,打开来,里面正烹煮着几片切削过的贝壳,贝片被夹在圆木上,通过高温固定成圆滑的弧度,长时间的蒸煮使贝片单薄如纸,质地软韧,呈现出近乎透明的乳白色。
路潇扳过固定在桌面上的台式放大镜,仔细观察过每张贝壳片的纹理,然后依据纹理和弧度裁出了一片片假指甲。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她叫着格子架上的全尺寸模型:“冼云泽,过来。”
架子上的全尺寸模型忽而灵动起来,顺从地跳下柜子坐到了路潇对面的椅子上。
“爪爪。”路潇勾勾手指,冼云泽便乖巧地把右手搭在了她的左手上。
在此之前,她已经用刻刀在人偶的指尖压出了指甲的预留位,画好了甲轮,如今只需将指甲以胶水固定好,再在指甲与指背的连接处做出表皮过度就行了,虽然工作量不大,但也极需耐心。
路潇心无旁骛地修整着冼云泽的指甲,从一根手指换到另一根手指,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将要完工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眼下的情形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历过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便看见冼云泽轻松地翘着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左臂拄着扶手撑住脸颊,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表情温柔而甜蜜,眼中似有星光流溢出来,见她也看向自己,更忍不住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欢愉的微笑。
果然是幻影中那个熟悉的姿势。
路潇握住刀刃,用手背蹭了蹭冼云泽的脸颊,灵息赋予了泥胚体温和柔软的触感,就像活的一样,此时此刻,记忆与现实衔接,她竟然穿越时差,触摸到了那个曾经失之交臂的笑容,悸动忽如其来,究竟是得偿所愿,还是云开雾释,又或者有一些别的情绪,好像已经模糊不清了。
“路潇。”
“嗯?”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了。”
“是倒影。”
“我的眼睛里也有你吗?”
“当然。”
冼云泽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那我感到很快乐。”
静谧持续数秒之后,然后路潇的手机响了,并非电话,而是一个设置已久的日程提醒。
——七月初一,日有食之。
路潇对着屏幕上的字微微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正当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一闪,有人打入了一个电话,她伸出一指抵住冼云泽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
“潇潇呀,晚上好好吃饭了吗?”
“吃啦!今天晚上吃了腊排骨!”
“那就好,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一工作起来就不顾身体健康,年轻人更要注意饮食规律,少吃极冷极热,不然年纪大了害了胃病就晚了。”妈妈说起这些事就没完没了,“还有,你新入职要多和前辈学习,多看多做,不要怕苦怕累,要是遇到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
路潇大声打断她:“妈!”
“一说这个你就不愿意听。”妈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其实是你露露姐托我找你帮个忙,她提了好几次了,我看她确实挺为难的。”
露露姐是路潇妈妈同事的女儿,关系有点远了,路潇追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露露的女儿吗?就是你去吃过满月酒的那个小宝宝,最近那孩子不知怎么了,只要在家里呆得久一点就开始抽搐,出门歇一会又会变好,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判断是花生过敏,但露露是知道孩子坚果过敏的,所以从不买花生,家里连一片花生皮都没有,因为实在查不到花生来源,干脆把家里重装了一遍,可孩子还是一直发病。他们觉得这可能不单是过敏的问题,害怕孩子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她妈妈以前和你秦爷爷打过交道,知道他很懂这些,所以她们来求了我好多次,说你和老秦最熟了,要是你知道老秦有什么朋友的话,可以帮她问一问吗?”
路潇当然和秦叙异最熟了。
秦叙异陪伴她从一个婴儿长成少年,直到上初中时,她才因母亲工作的缘故举家搬去了橙城,那年秦叙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路潇的爸妈不放心他独居,新家早准备了他的房间,但他一生闲云野鹤,完全受不了现代城市的人口密度,始终不肯在橙城久住,所以三年之后,路潇主动回到蓝城读高中,后来还考入了蓝城大学,算是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可除她之外,秦叙异还哪有什么朋友呢?
路潇对妈妈说:“我知道了,我回去一趟。”
对面迟疑了一下:“潇潇啊,你要是不想管的话,其实不用……”
“妈,没事的。”路潇笑了一声,顺手摩挲着冼云泽的手,“你看这不巧了嘛?我明天要和一个同事去外地办事,正好顺路回家一趟,你帮我收拾一间房间,就让同事住在家里吧!”
妈妈顿了顿,答应到:“那好,你今晚早点休息吧!”
第65章
路潇挂断电话,对着屏幕笑了笑。
当年秦叙异带她的时候,已经尽量扮演成普通人了,但面对朝夕相处的父母,还是会露出破绽。
起先父母只当秦叙异传授她的是强身健体的武术,毕竟公园里他那个岁数的大爷,大半都喜欢耍些太极剑、太极拳什么的,孩子学着老人锻炼身体,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父母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怀疑的呢?也许是十岁那年,小路潇帮秦叙异修整院子里的花架,当着他们的面徒手掐断了三毫米粗的钢条吧!
当他们发现路潇走进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领域时,平常家庭用以约束孩子的经济封锁或者家长权威都已经毫无效果了,说到钱,秦叙异从不拒绝路潇的任何需求,哪怕她要月亮,也会收到一条货真价实的月壤吊坠;说到权威,她绝对有能力在万里之外弄死几个人,再让尸体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而法律对她毫无办法。
值得所有人庆幸的是,路潇没有误入歧途,她一向正直而善良,道德感甚至比平常人还要高一截,所以父母相信秦叙异没有引错路,只是她走的这条路可能更久远、更宽广,而父母没有能力陪伴她走下去罢了。
他们最终选择接受,并假装无事发生。
路潇结束和妈妈的通话后,顺手订了两张回橙城的车票,而后就准备洗漱睡觉了。
她从浴室出来,看见冼云泽还穿着那副全尺寸身体躺在自己的床上,顿觉十分尴尬,建议道:“你还是回小人偶里去吧!”
冼云泽坚决拒绝:“我就要在这里,这个身体好看!”
“你审美跨度也太大了吧,你之前不还喜欢女鬼呢吗?”
“喜欢女鬼是因为女鬼长的像你,喜欢这个人偶是因为它长得像我。”
路潇心头一紧,二十分钟前听到的那些甜言蜜语忽然就不美丽了——合着在你眼里我长得跟女鬼似的,你自己就长得跟神仙似的,那你的审美到底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不过路潇早已预判到了眼下的情况,心中并不惊慌,她哼了一声躺回床上,只当身边放了一个大形娃娃。
路潇屈指弹了下冼云泽的脑门:“随便吧,反正你没有小勾勾。”
冼云泽天真地问:“什么是小勾勾?”
“就是尾巴。”
“人没有尾巴,动物才有尾巴呢!”
“对,所以你也没有小勾勾。”路潇笑出了声,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快睡觉吧!”
此时路潇还不知道,她亲手为自己埋下了一场悲剧的伏笔……
清晨五点,路潇正在酣睡,冼云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醒,闲极无聊,便顺手拨弄着她枕边静音状态的手机。
冼云泽的指纹复刻自路潇。
于是他意外解开了指纹锁,顺便点开了屏幕上弹出的微信消息,路潇的班级群里都是毕业就业的事情,冼云泽不感兴趣,于是顺着提醒小红点的指引,点开了朋友圈,随意划了两下,结果下拉出了拍照界面。
这个好像挺好玩儿的……
一个小时后,路潇自睡梦中清醒,尚且不知她的手机已经炸了。
冼云泽乱按手机的时候把她的睡态拍了下来,还发到了朋友圈,虽没有配文字,但这幅场景已足够惊人,试想一个单身女子独居外地,凌晨时分,突然用自己的手机发出了自己睡着的样子,那么是谁在给她拍照呢?
简直是一个标准的恐怖片开头!
路潇滑动着屏幕上的10来个未接的话,气得满床乱蹦,她先删掉了朋友圈,然后挨个打电话解释这件事,足足处理了半个小时才消停下来,也幸亏这个时间醒来的人不多,才没给她搞出什么大新闻。
更幸运的是,冼云泽发的不是他自己的自拍,否则她就只能社会性死亡了。
路潇郑重警告道:“冼云泽!不准再动我的手机!”
路潇横眉立目教训冼云泽的时候,他便赤足站在床边,黑发散披于白色的襟袍,露出白皙的手臂和肩颈,仿佛裹着衣服的小玉人儿,他抿着嘴角看向她,表情无辜又委屈,黑闪闪的眼睛噙着泪,仿佛他才是需要路潇事后负责的受害者一样。
路潇才疏学浅,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场就认输了。
“我没生气!求你了,千万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