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米染摇摇头:“骷髅蝶即是黄泉的狩猎者,也是进出黄泉的门,迈进它的内翼,便迈进了黄泉,只是平常人的血肉之躯会在过门时消融殆尽,唯有一种方法,能够令凡人平安渡过黄泉,那便是在身上涂满骷髅蝶的鳞粉,所以我不能确定她现在是否活着。”
接洽人问:“如果骷髅蝶从没离开过黄泉,你怎么确定这就一定是它?”
米染笑了笑:“因为我死过。”
现场突然有点阴气森森。
消失的女子姓司名奕,在国际金融公司任职法务专员,名校毕业,容貌秀丽,收入上等,而且当月下旬便要与相爱十年的男友喜结良缘,她的人生虽不可说尽善尽美,但也算一帆风顺,直到在这里翻了船。
司奕已经失踪一个月了,她在公司的工位早换成了别的人,过去七年里兢兢业业的痕迹都从这方寸之地上抹除干净,连一张便签也没有留下。
这个社会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人人都是机器中的齿轮,只有每颗齿轮都呆自己的位置上,机器才够紧张有序的运转,任何一枚齿轮都不可或缺,但任何一枚齿轮都随时可以被取代。
“Angel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善良,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们知道她失踪后感到非常难过,尤其是她的未婚夫,这些天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希望她能平安回家。”部门经理礼貌而疏离地背诵着话术,然后把来调查情况的路潇几人领进了一间空办公室,“请稍等,Daniel马上就来了。”
随后司奕的未婚夫被叫了过来,他的手上还带着婚戒,谈及失踪的未婚妻时也表现得十分伤心。
“本来我们婚后就要出国外驻的,没想到她出事了。”
路潇不明白:“她是做法务的,在这个岗位干了七年,有必要出国发展吗?”
“是我要出国,我们部门即将整体裁撤,只有国外还有位置,我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那她是准备辞职吗?”
“嗯,我们两个商量之后,她决定支持我,毕竟我正在上升期,转行的话很可惜。”
“她失踪当天有什么特殊状况吗?”
“没有,那天她还挺高兴的,一直跟我说十年长跑终于修成正果了。”未婚夫打开手机,随手找到当天的聊天记录,“她失踪前几分钟还发了一条朋友圈。”
男人为展示司奕的朋友圈,把手机递给了路潇,谁想手机才交到路潇的手里,屏幕上就弹出了一个备注为“老婆”的电话,路潇讶然看着男子红着脸夺走手机,仓皇挂断了电话,但那位“老婆”锲而不舍,又一次拨了过来。
路潇点了下头:“接吧!”
男子尴尬地接通了第三次打来的电话,劈头盖脸和对面骂起来,末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扔了扔了,人都没了还留着干嘛”,之后就挂断了通话。
“你们别误会!”男子涨红着脸解释,“我的国外岗位要求职员已婚,公司给我的期限就在月末,我真没办法,我也有我的人生要继续啊!不能因为她没了我就不活了吧?”
路潇指指椅子叫他坐下:“你别急,我们不干涉别人私事,但你刚才说要扔什么?”
“家里还有些司奕的东西,我家那个心眼儿小,不喜欢,整天在家翻来翻去的,找到就问我怎么处理。”知道这种事确实不体面,他越说越小声,“存款和贵重物品我都转交她爸妈了,她哥哥和妹妹捡走了些衣服和包,剩下不值钱的东西他们都不要,我不知道该交给谁啊!”
“那就交给我吧!”路潇看着他无名指上闪亮的婚戒说,“请您太太帮忙送过来。”
司奕失踪了,但又好像没有失踪。
她看起来有很多身份,比如一个同事,一个女儿,一个妹妹,一个姐姐,一个未婚妻,但其实她不拥有这些身份,她只是这些身份的占位符,就像自动售货机里的一瓶可乐,甫一掉下来,立刻就会有新的可乐补位上去。
但其实她并不是那样乏味的人。
路潇打开了从司奕未婚夫那儿拿到的大纸箱,里面装满了新旧不一的笔记本,本子都很厚,要靠扣带住才能合起来,最早的一本写于初中时期。
路潇随便打开一本较早的本子,页面便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出来,原来这些都是司奕自制的立体书,更准确的说,应该叫做天气记录——虚拟天气记录。
【某月某日,星期一】
清晨时分,天上落下了一些玻璃,直通天际的透明幕墙将整座城市分割成迷宫,我不敢走进迷宫,但我猜迷宫的中心或许藏着什么宝藏。
【某月某日,星期四】
午后,天上下了一些小兔子,像一只只白色的汤圆,它们落在花丛里、树梢上、草地中,咬一口枝条,枝条上便开出艳丽的花朵,于是黄昏之前,整座城市都变成了花园。
【某月某日,星期二】
地震后的第二天,星球疼得流了一些眼泪,然后彩虹把大地的伤口缝了起来,用力一拉,峡谷就复原到了一起。
……
这些立体书页上的零件大都可互动,玻璃纸的迷宫里有可以滚动的金属珠,小兔子可以左右跳动,花朵可以旋开,彩虹可以伸缩,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可爱,而且立体书的精致程度还在随时间递增,越往后的设计越复杂精细,最后一本甚至加上了LED灯珠和微型感应器、扬声器,用以实现声光效果,几乎每一个对开页都是一个剧情丰富的小剧场。
她一定是真的喜欢这项手工艺,才会这么用心钻研立体书制作技巧,并把这项爱好持续了几十年,或许司奕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形象单薄的同事、女儿、亲戚、未婚妻,但她在自己设定的世界里却是一个灵动有趣的天气播报员,她可是这个世界里不可取代的大人物。
这似乎变成她的精神寄托了。
可是失踪前一周,司奕突然中断了这项爱好,从手机复原的搜索记录看,这七天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搜索一起网络热门事件。
第84章
事件的主角叫做艾小铃,紫城中学初三学生,而她之所以登上热搜,并不是因为她伤害到了谁,只是网友本着猎奇心理制造的又一场舆论狂欢。
暑假之前,艾小铃把手机借给了同学,而后同学翻到了艾小铃与网友的聊天记录,在那记录里,她自称是一位著名探险家,有着优渥的家境,完美的形象,刺激的生活,整日挑战极限,翻山越岭,游走于人类所不能及的原始丛林,见证这星球上最波澜壮阔的风景。
同学觉得有趣,便把艾小铃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朋友,而后朋友又发给了朋友,最开始这份记录仅在班级内流传,但当一个好事者把聊天记录发到了学校贴吧和学校投稿账号后,很快引爆了一场人肉风波。
好事者们开始搜索艾小铃,无数双眼睛组成的聚光灯之下,她的真实身份和照片暴露无遗。
她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打工者,家境何止不富裕,甚至可称作寒酸,而她本人长相偏胖,容貌一般,学习成绩还不好,在学校里都没几个能说话的好朋友。
这样强烈的对比顿时引发群嘲。
小圈子的血腥味最终引来了真正的嗜血者,越来越多的自媒体参与了进来。
吃流量饭的运营者们敏锐地嗅到这件事的流量潜质,于是把它制作成图文、话题和小视频,开始在全平台投放,靠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营销号从各个角度进行炒作,彼此配合、彼此攻讦、彼此补充,以免事件热度过早消退。
有的扮演成教育家,教训当事人狗不嫌家贫何况人哉,呼吁刹住炫富风气。
有的扮演成显微镜,挖掘当事人照片的每一个细节,试图说明她本性恶劣。
有的扮演成语言学家,考据聊天记录里的每一个字,研究当事人说谎时的心理。
有的扮演成幸运家长,传授如何避免孩子长成当事人,她的长相,她的性格。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滔天流量的诱惑,最后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影视媒体都开始用“盘点那些大制作铃号片”这种标题来曾热度。
也有人忍耐不住谈论起“网络暴力”,但营销矩阵都没有主动放出艾小铃的真实姓名,他们只需称呼她为“她”,一个字,就已和粉丝们心领神会,所以不能被判定为网络暴力,只是他们的评论区里永远能翻出艾小铃的姓名、照片和最新八卦;还有人仗着胆子呐喊道“罪不至此”,但只得到了一排“你就是艾小铃”的重复刷屏,甚至变成了新的流量祭品。
艾小铃在火刑架上,为她说话的人也要被投入火堆里。
不论网络舆论口口声声如何正义凛然,都没忘记贴出聊天记录,可也只有聊天记录,千千万万的帖子和视频、评论和留言,其实就只是在反复咀嚼几张总内容不到五百字的聊天记录而已。
暑假结束后,事件最终发酵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艾小铃的照片被做成表情包各处流传。
同学偷录的语音被做成鬼畜视频,点击百万。
艾小铃这个名字本身更成了流行梗,“铃成本装逼”是指吹嘘自己不存在的优势,“铃号片”是指仅有预告不见正片的电影,“铃声”是指根本没说过的话,“铃女友/铃男友”是指根本不存在的恋爱对象,”铃爸””铃妈”则是用于规避平台审核的脏话。
这起网络事件不是往常那种潮水般来去匆匆、一日过季的流行热点,它衍生出了无数的热词和用法,催生了几十个百万粉丝的账号,创造了几百个点击过千万的爆款视频,帮许多人完成了换房换车的梦想。
可是……艾小铃自始至终都没有注册过那些平台的账号。
这起事件发生后,每天都有外班同学跑来她的班级门口围观,偷偷拍她的照片,再制作成新的梗图发到网上,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不乏校外人员尾随,甚至会一路跟到她的家里去,她没办法处理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只能休学了。
但家也不是风平浪静的港湾,三天前,她突然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虽然艾小铃的失踪无关灵异,但她和司奕身处同一座城市,失踪时间又相距不远,路潇她们就决定跟进一下这条线,说不定能找到两人之间的联系。
路潇进入学籍系统查看艾小铃的档案,正在看着,身边的接洽人忽然接到了局里的电话,原来网暴发生后,州教育厅第一时间锁定了艾小铃的档案,每个试图读档的登陆者都会被记录下来,刚才教育厅看到调阅申请,立刻联系了紫城安全局询问情况,听说安全局正在调查艾小铃的去向,一位专员即刻动身赶来协助了。
恰遇下午课间操时间,一行人以食安检查的名义低调进入了学校。
或许太低调了,正在操场上跑圈的师生都没有关注到他们,几个人在悠扬的进行曲中走进了空荡荡的教学楼,按照铭牌找到了艾小铃所在的班级。
艾小铃的入学摸底成绩并不理想,分班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末位班级,这个班级的教室处于楼栋夹角,光照很差,路潇一走进这间教室,便感觉到了一种压抑而阴郁的气场,这种气场非由风水,而是源自于人,就像是野兽居住的巢穴里会散发出气味一样。
教室前几排是铝合金包边的新式课桌,但数量似乎不够了,所以后面还放着几张破旧的老款课桌,路潇按学号找到了班级最后面的卫生角,垃圾桶旁边并排放着两张破桌子,一张桌洞用来放抹布,另一张就是艾小铃的座位了,她的课桌表面坑坑洼洼,桌腿悠悠晃晃,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老校区继承下来的老古董。
斑驳的漆面上,还被人用小刀划出了“铃成本装逼”的字样,以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贱”。
看到这种情况后,他们都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教育厅的专员尤为尴尬,他不是第一次来找艾小铃了,但之前他以为艾小铃只是遭遇了网络暴力,所以前几次会面都约在了教师办公室,有家长、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陪同,谈的是怎么让艾小铃专注学习和生活,远离网络隔绝伤害,但似乎适得其反了。
恰好课间操结束,学生们列队回到了教学楼内,走廊里重新喧闹起来,路潇几人赶在学生回来前退出了班级,站在一个不碍事的视线死角里给学生队列让路。
学生们并不认识这群陌生人,也不在乎,路过他们时照旧嘻嘻哈哈地聊着自己的事。
“她要是回来我也得弄死她,她都害我妈骂我了!”
“不怪老杨说她是贱人。”
“哈哈哈哈,听说你上周去她家道歉了,都给你吓哭了!”
“滚你妈的,你才哭了,我那是被他家恶心的,你想想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艾小铃的家呀!”
“咿,我都要吐了。”
“呕呕……”
这群幼稚的孩子且说且笑着走进了艾小铃的班级。
课间操后还有十分钟整理时间,学生们各回各位,但老师们还在办公室里,此时楼下又蹬蹬跑上来几个孩子,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昂首挺胸的女同学,身边跟着几个昂首挺胸的男同学,这几个人“绑架”着一个满面焦急的少女,那少女一路走还一路回头,口中嘀咕着“我不要了!我重新交!”,可最后还是被小伙伴们推到了艾小铃班级的门口,恰好毗邻着路潇几个人。
这几位同学没有进门,只在教室门口和少女推推搡搡,不准她跑,适逢开例会回来的艾小铃班主任姗姗走来,那昂首挺胸的女同学立刻走过去叫了声杨老师。
“杨老师好,苏晓这学期转到我们班了,可她转班之前已经把班费交给您了,希望您能把她的班费退给她。”
杨老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15班的班长吧?苏晓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女同学捅了捅旁边一个劲儿往回撤的少女:“那让苏晓自己和你说!”
苏晓似乎很怕这位杨老师,努力想要后退,却被同来的男同学夹着退不开,只能低头嚅嗫:“杨、杨老师……”
“唉,你以前不是这种抠抠搜搜的人啊,怎么转班之后就变成这样了?班费交到哪个班就在哪个班,你听谁说还有往回要的?再说现在班级运转半个月了,买这买那的,还哪里算得清,你这不给我添麻烦吗?早干嘛去了?”
杨老师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儿,敞开的教室里的同学们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便有人高声呐喊“穷逼”“几块钱还要啊”“怪不得老师把你赶走”,立刻引起一片哄堂大笑,杨老师眼风一扫,抬手敲了敲门,屋内顿时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但很快又发出了窃窃的笑声,笑声达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活该你妈收破烂”。
苏晓的脸瞬间变红了。
男同学去把教室门拉上了,女同学则揽住苏晓的手臂让她站直脊梁。
“杨老师,学校要求每班成立班委,对每笔班费实时记账,班级里到底买了什么一查就清楚了。苏晓才转到我们班级半个月,时间并不算长,现在来向您结算班费刚刚好,我们学生的钱都是父母辛苦赚的,不能随便挥霍。”
女同学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两边都不肯让步,僵在那里,而后又一位老师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故作出横眉立目状,但语气却柔柔的:“好你们几个!都开始上课了,还跑到楼上来玩?”
几位同学猛地抬头,七嘴八舌解释:“老张,不是,张老师,我们是来替苏晓要班费的!”
张老师走到近前,对苏晓笑了笑:“这件事老师替你解决,你快回去上课吧!”
孩子们点了点头,拉着苏晓离开了。
其中偏有一个男同学,临走之前再次推开了艾小铃的教室门,把脑袋探进门里,指着刚才嘲笑苏晓母亲职业的人说:“你放学别上错车,当心被垃圾车当成垃圾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