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再睁开眼睛,天又黑了下去,浴室外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和笑声。
路潇不换不忙地穿上浴衣走出浴室,扫视一番套间客厅里的几个人,林川在惨叫,米染在给林川扎头发,宁兮在看文档。
她敲了敲墙:“我房间是公共场所吗?随便谁都能进的?”
宁兮淡定回复:“我敲门了,你家猫放我们进来的。”
路潇掀开茶几上的毛巾,软糖猫咪正蜷伏在毛巾下休息。
“叫你引狼入室!”她弹了一下冼云泽,然后连毛巾带猫咪一起抄进怀里,沾染了一身橘子清香。
路潇看着手心里迷迷糊糊用爪子洗脸的小猫,心想好香,好甜,好乖,好可爱,好想一口咬掉它的头……然后她甩甩脑袋抛开这个想法,冼云泽根本不是猫!更不可能有用爪子洗脸的本能!这家伙分明就是在故意学猫卖萌!
路潇拉起毛巾盖住猫咪,抬头问宁兮:“事情处理好了吗?”
“没那么简单,要慢慢来。”
“为什么?”
“那下面可是小几十万的魂魄。”宁兮拿起桌面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水线潺潺落进杯底,“他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细水长流地收集起这些灵魂,对人间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你现在——”他突然翻转水壶,壶盖掉下,一壶水洒满了茶几,“——突然把积攒几百年的灵魂一口气放回人间,人间有能力接收吗?所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其实就是天灾人祸容易导致国家灭亡,而天灾人祸还将造成大规模死亡,令魂魄转生失序,所以人间会生出奇奇怪怪的东西,两个后果同时发生,人们就以为生出奇怪东西是亡国之兆了。”
林川揪掉头上的发圈,拉到极限弹向宁兮:“不管那么多,就硬塞,说不定到时候紫城有人能生出地狱三头犬或者妙蛙种子,多热闹啊!”
这样看来确实不妙,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路潇提议:“分散到别的城市不就好了吗?”
“那总要人来办,我总不能亲自揣几十万个魂魄走街串巷,每个城市撒一把吧?我已经联系了紫城附近的世家门派,他们会派人来领任务的。”宁兮把林川弹过来的发圈还给米染,继续说,“这些能放出去的灵魂都好办,难办的是河底那百万魂魄,它们已经被侵蚀得不成样子,就剩个一魂半魄的,没机会转生了,只能等骷髅蝶消化。”
路潇问:“那要多久?”
米染回答她:“很久很久,因为骷髅蝶是自然产物,但那地方是人为的,下面的情况大大超出自然承载力了。”
路潇:“可是它们太痛苦了,有没有办法尽快送它们走?”
米染:“问题是怎么送它们走?你知道宁兮为什么不能吃东西吧?他化蛟之后,比这个世界更加纯净,吸纳这个世界的灵气就像喝盐水解渴,不仅不能吸收,还要消耗自身的灵气去净化吃进去的东西。那些已经没有神识的怨灵,说是脏东西其实也差不多了,所以它们与活人相处时,灵气会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地从活人导向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接触鬼魂会不舒服。我们的灵气与普通人相比算是巍然如山,一口气解决掉几千个怨灵不成问题,上万虽然有点麻烦,还还伤不到根基,但……百万实在太多了,即便我们平摊,也是要掉修为的。”
林川又把第二个发圈弹向路潇怀里的猫:“上次宁兮私下换了修行心法,就被孟仙君追上门收拾了一顿,要是他突然退转百八十年的修为,肯定要被抓回家关起来,搞不好化龙之前你都见不到他了。”
宁兮斜了林川一眼:“你不用笑我,等玄一神君闭关出来,发现一百年后人类都走出地球了,而她的小徒弟除了网络游戏账号等级之外什么都没有提升,那才叫有意思呢!”
林川对他的诋毁毫不在意,受到他话语启发,竟然真的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他甚至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收了我,就应该接受现实,如果现实和她的预期有出入,那她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目标为何如此不切实际。”
宁兮:“这话我会原封不动传达给你大师姐的。”
林川:“这就是大师姐教我的。”
路潇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听着他们互相威胁找家长告密,忍不住笑出了声。
米染站起身,从门后的衣架上摘下一套衣服,返回身走向路潇:“别光偷着乐,你也给我听话,不许胡来,这些事我和宁兮会想办法,用不到你,明白吗?”
“明白,我肯定不会免费加班的。”
路潇把猫咪交给米染,拿着衣服走回卧室,关上房门不久,屋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充满惊诧的怒骂。
第116章
几分钟后,路潇穿着一件套极为抢眼的衣裤回到了人前,那过分鲜艳的绿色布料搭配红艳艳的大号牡丹花,完全不适合出现在乡村大舞台之外的任何地方,很显然,也不适合眼下的情形。
宁兮鼓起了掌:“哟,都过去多久了,保障科还生你的气呢?”
“这算不算公报私仇?你能不能管管他们?”
“算,但他们正发愁怎么解释今早的大范围昏迷事件,我可不敢挑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万一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怎么办?”
“你有没有点儿身为领导的担当啊?”
宁兮紧忙摇头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路潇换了个人祈求:“米米……”
米染往后稍了稍:“早上那乱子也有我一份,我现在哪儿敢说话。”
路潇苦着脸:“那我以后怎么办?”
“忍着呗,再过个把月他们就饶过你了。”林川笑嘻嘻看热闹,“喂哑巴吃黄连,好玩着呢!”
路潇仰头叹气,筹划着未来半个月要怎么熬过去。她当然不能主动找内勤兴师问罪,一是人家肯定不承认,二是自己料太多,送上门去绝对让保障科当场料理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们爱莫能助。”宁兮毫无同情心地撇清了关系,且不顾她当前凄凉的处境,还要求她马上进入工作,“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那我就从头讲吧。”路潇坐到林川旁边,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和云见文一起抢劫三生石的女人叫做殷洋,本地生人,背景调查正常,根据事发时目击者证言,她当时没有参与战斗,还一直处于云见文的保护下,应该就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怎么和那个崽子搞到一起去的。
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殷洋两年前因病入院,而她和云见文抢劫的那位船主,也就是王仁,同样有个女儿住在那家医院里。我去医院找王仁的时候碰到了云见文,可惜没堵住他,不过监控显示他见到了王仁并拿走了殷洋的药,后面也是云见文设计我知道了阴曹地府这回事。
那群阴间管事的跟我说,王仁盗取他人寿命给女儿延寿,考虑到殷洋病情恶化和王仁女儿好转几乎同时发生,我不得不怀疑被盗寿的人就是殷洋,那她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米染:“这么说,殷洋也许是被云见文绑架了,以他的手段,有一万种方法威胁一个普通人留在他身边。”
林川:“还可能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殷洋见到云见文给殷洋续命,所以结识云见文是为了给女儿续命。”
路潇:“还有一个问题,云见文大张旗鼓抢劫三生石,好像就为了让我们知道阴曹地府这回事,他打的什么算盘?”
软糖猫咪从米染的怀里爬出来,顺着衣袖爬上米染头顶,一跃跳回路潇的肩上,蜷卧进了她的肩窝,而后冼云泽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医院里的白毛和之前海上的白毛不是同一个人。”
路潇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看出来的。”
路潇拎着猫咪的后颈把它提到自己眼前:“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出来?”
“可怜你们白白长了一双眼睛。”
“冼——云——泽——”
“之前在海上见到的白毛,必须接触法器完成操控,而且只能变化出几个物体,所以无论变出什么,后面总连着一根链子,但今天那个人比他更厉害,不仅可以隔空操纵变形金属,还演化出了成百上千的个体,两人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
宁兮不以为意:“神职世家都是一窝一窝的反社会变态,合起伙来狼狈为奸很正常。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毫无区别,见到老鼠踩死就完了,管它是哪一只。”
冼云泽猫仗人势,挂在路潇的指尖上转了半圈,面对宁兮发出奚落:“确实是这样的,蛇鼠一窝,都应该踩死。”
宁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寄生虫闭嘴!”
路潇强行打断了两个小动物之间的争执,合拢两手把猫咪关进掌心,软糖做的猫舌轻轻舔着她的掌纹,又咬了咬她的手指,见鬼!糖想吃人了!
宁兮拿出从阴曹地府逮回来的纸人,随意扔到了桌子上。
路潇好奇地拿起纸人瞧了瞧。
这不是剪刀裁出来的单薄形象,而是画满符文的黄纸叠出来的、有厚度的纸人,三寸高,四肢俱全,戴着尖尖的帽子,如同卡通迷你版的鬼差。
纸人的帽子和胸口比别的部分厚一些,似乎塞了东西,用手捏一下,能感觉到帽子的部分沙沙响,触感很像是头发,而胸口的部位则能摸到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只不过此时铜钱已经碎成了两半。
宁兮看出了她的不解,详细解释给她听:“一个养小鬼的花招而已。纸上写的是生辰八字和敕令,帽子里放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胸口掖的是死人下葬的口含钱。八字和身上物用来圈定小鬼的身份。口含钱在地上经过万人之手,在地下经过死人之口,用这样至阴至阳的东西压阵,就能贯通阴阳,暂时把圈定的魂魄引入纸人里,再通过符篆赋予纸人超出肉体凡胎的力量。”
路潇:“暂时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魂魄不能及时还阳,人就真的死了。”
路潇甩了甩手里的纸人,皱起眉:“生魂?”
“你可以通过纸人胸口用了什么东西来判断死活,死人大多用骨灰和血,活人才用头发和指甲,所以你手里拿的其实是一个真人,看看它的影子。”
路潇扭过头,望向墙上纸人的影子。
小小的纸人却有着真人大小的投影,虽然纸人在路潇的手里安安静静的,可影子却在墙上张牙舞爪,像是一条想要挣脱锁链的狂犬。二维图形看似徒劳的举动渐渐起了不可思议的效果,无形力量冲破空间束缚,白色的墙纸在它的抓挠下开始破碎,水泥上也出现了深深的抓痕。
路潇用另一只手截住纸人的影子,掌心有种抓了辣椒似的刺痛感。
宁兮瞥了一眼冼云泽:“比你养的那只有用吧?”
路潇哪敢答这种找骂的问题,赶快转移话题:“这个纸人怎么处理?能找到里面魂魄的肉身吗?
“他该来找我们。”宁兮话音刚落,茶几上的手机就弹出了接洽人的通话请求,“瞧,这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人都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没有多少差别,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白发的年轻人如此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紫城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城隍庙前。
这是一栋带院的三联大殿,主殿高近八米,两侧还各连这一个略矮的偏殿,不过因为年久失修,庙宇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荒草齐腰,大堂内梁折瓦落,让人怀疑它是怎么苦苦支撑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雪雨。
殷洋拨开荒草,小心迈过碎石瓦砾走向年轻人:“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你未必受得了在废墟里躲一夜,你以前露宿过吗?”
“那倒没有,这还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
“哇,你跟着我风餐露宿被警察通缉,你妈妈可要担心你了。”
“那倒不会,我妈还是很了解我的。”
年轻人向下摊开右手,缠绕在手掌上血线径自松懈,悠悠飞进了眼前的庙堂,而后他对殷洋伸出手,搀扶她越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城隍庙里。
这地方共分两层,一层中央砌了一座高台,供奉着三尊叫不出神号的两丈泥像,两侧还分列着各种手持斧钺刀叉的神兵神将,这些人物做工都极其敷衍,算不上艺术品;二楼是一个半月形的看台,只占了小半弧面积,高度正对着神像的脸,如今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塌落到底,屋板上空留着一个洞。
庙内门窗碎尽,晚风从四面八方贯入,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水波般的痕迹,千丝万缕的月光洒入残破的殿顶,照清了悬浮的尘埃,也照清了两个人的脸。
白发男子虚握着一只拳头伸到殷洋身前,无数金色的蝴蝶从他指缝间挤出,很快布满整座庙堂,蝶翼反射着泠泠冷光,废庙内顿时变得更明亮了,一些蝴蝶组合成通往二楼的台阶,台阶一端悬空,一端生出根络,坚固地笼络住了墙板。
两个人缘阶而上,来到城隍庙二楼,这层木板俱已腐朽,殷洋不慎踩中一块本就开裂的地板,但预想中天塌地陷的情形没有发生,她足下的地板瞬间变得坚如磐石。
灰突突的地板里渗出些许金色的光辉,开始有了金丝楠的质感,但这并非天然蜡脂的色泽,而是变形金属填充进了木纤维的缝隙里,让这些木板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同样的原理下,破碎的门窗也迅速修复,金属编织成藤蔓形状的窗栏,还结出了许多碗口大的金属花,繁盛的花团于瞬息之间生生灭灭、开开合合,月光穿过花藤投到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幻莫测,光影交替,像是演绎着生命的起落。
殷洋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展示这种非人的能力,但每次亲历,还是会惊讶到瞠目结舌。
年轻人合掌在她眼前拍了一下,唤回她的注意:“想什么呢?”
“我想起聊斋上那些赶路的书生,误入荒郊野岭时总能遇见古庙,还会被貌美如花的狐狸精款待一番,我眼下就好像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那样的话,庙里应该有个狐狸精呢!”
“狐狸精不就在我眼前吗?”
“过奖过奖,我见过一些狐狸精,论姿色我真的比不上。”
殷洋平视着眼前的神像,幽幽开口:“世上既然真的有妖,有鬼,有神灵在天,那是不是也真的有因有果,有报应不爽呢?你帮我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排号也排不到你我头上,哪怕你十恶不赦,还恶得过昨晚爆锤阎王爷的那个人吗?”
“有道理,那个小姑娘还真厉害。”
“那当然!上个月我哥和她打了个照面,差点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