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紫城。
这座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宽宏得像是一片海样,用它深广的胸怀包容了一切创伤,销金窟、三途河、转世判官掀起的波澜日渐淡去,所有怪诞不经的故事都被掩藏,至于那些偶然泄露的零星真相,则在口口相传间退化为流言,或许有人直觉敏锐,察觉到了最近无数人的命运突然间大起大落,但也不会深究,毕竟这世界从不吝惜奇迹。
紫城接洽人得知路潇重访,很是慌张:“又出什么问题了?”
“没事。”路潇笑着挥挥手,“副组叫我过来收尾,这边的几个关键地点都清理完了吗?”
“红河事故现场、霜刀戏水域、还有那三个阴司入口,都已经按照副组的要求处理掉了,涉案人员也被副组找来的人接走了。三生石被烧后,殷洋的病情自然好转,王仁的女儿吃了殷洋替她要来的丹药,两个人现在状态都挺好的,所以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那就好,把殷洋的医疗费用添十倍还给她吧,算是她举报地府的线索费。”路潇装腔作势地安排一番,然后说出真实目的,“封禁骷髅蝶的珍珠没有送到特设处,系统里也没有录入记录,你们把东西送哪去了?”
“珍珠全都被副组当场处理掉了啊,他说没用了。”接洽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昨夜我们通过声呐扫描,在巨蚌残骸下游三百米的泥层里又发现了一枚珍珠,可能是巨蚌以前吐息的时候掉出来的,这件事我已经通报了副组,他说明天遣送完涉案人员后回来处理。”
路潇眉眼弯弯:“是的是的!副组就是叫我来接收这颗珍珠的。”
接洽人完全没理由怀疑她,直接答:“珍珠在我局地下保险库里,副组说他要来,我就放到了桌面上没有入柜。”
“好,带我去!”路潇笑着说。
安全局的保险库是机密重地,即便本局人员想要进入,也要三位高级领导同时到场确认才能开启,但凶器组这几位却有着特殊权限,足可在各种密级保险库间畅通无阻,毕竟再高端的门也只能拦住人类,而他们是能手撕18英寸金属门的异类,所以还不如直接给他们把权限刷到顶,至少能省下几笔换安全门的钱。
然而这一次,路潇的工作证却在紫城安全局的保险库前刷出了红色标示。
“啊,级别不够?”接洽人比路潇还诧异,当即坐下来查阅权限说明,却发现宁兮前天专门调高了紫城保险库的进入要求,准确地说,是点名把路潇和冼云泽排除在外了。
接洽人的脸上一时阴晴不定,按照标准流程她现在应该叫保安了。
“没关系,你照章办事就好。”路潇嘱咐一句之后,转身抱住了冼云泽,然后对着眼前的保险库闸门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需要三把特殊钥匙才能启动的厚重不锈钢闸门随即自行运转,一阵咯咯吱吱的机关跳转后声,对所有人敞开了真容。
路潇淡然抱着人偶走进了保险库,坚不可摧的闸门砰然摔上,机关归位,反而把保险库的守卫和匆匆赶来的警备人员关在了外面。
她轻轻撞了下人偶的头,叫出冼云泽的名字,人偶立刻活动肢体伸了个懒腰。
眼前的不锈钢桌台上果然有一个带锁的金属箱,路潇取出珍珠,用刀鞘击碎,释放了被囚禁的骷髅蝶。
这只骷髅蝶蜷缩成一团,丝毫看不出生机,路潇摸了摸这只可怜的灵,骷髅蝶感知到陌生的触觉,缓缓复苏,像刚刚破茧般舒展开褶皱的双翼,却仍无力地倒在地上,而它的怀抱正是通向冥府的悠悠暗夜。
路潇把从骷髅蝶身上摸到的磷粉擦在额头上,再次跨进这片异域。
此地一如他们离开时阴森,却已经没有了等待转世的灵魂,唯留下那条禁锢着被侵蚀灵魂的大河冲荡着幽幽深渊,这些亡灵既供养着阎罗判官们不死不灭,也是阴曹地府里诸多神迹的力量源泉,它们是痛苦的容器,直到最后一丝魂魄耗尽,才有脱离苦海的一天。
路潇站在自己亲手斧凿出的断崖畔,俯视着被波涛裹挟,沉浮翻涌的百万白骨和怨灵。
她向后伸出手,冼云泽便会意地倒持黑刀刀鞘,将刀把交到了她手里,这柄林川无论如何都拔不出的刀,此刻却如蛇吐信般轻松地滑出了刀鞘,刀身瞬间吸纳了周遭所有的光,那刀的颜色与其说是黑,到不如说是虚无,不是闭上眼睛后一无所见的黑暗,而是瞪大眼睛时视野之外的颜色,而视野之外,没有颜色。
刀刃展露之时,整座阴曹地府被无以名状的力场震慑,声与光一并衰微,大道与天命都开始收束,从此刻起,万物若趋向灭亡的,则走向灭亡,若趋向希望的,则了无希望,这一刻便是花开到花谢的转折,是生长到衰老的中点,是一切故事不得不承接的尾章。
路潇转了转手腕,把长刀竖直插进地面,食指轻轻压着刀把:“抱歉,我救不了你们,只能给你们一个比魂飞魄散更彻底的解脱。”
早已经失去灵识的魂魄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但本能地感知到解脱近在眼前,于是急不可耐地扑向那柄刀,无数骷髅的细微动作合流成强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攀上了悬崖绝顶,而后势尽转跌的浪梢里猛然探出一只灰白的骷髅手,这只骨节不全的手努力伸长仅存的无名指,终于抢在跌落回深渊前勉强碰触到了刀身。
骷髅手粉碎为无数微粒,与之相连的身体也跟着着瓦解,毁灭如引线般传递向勾连在一起的骷髅,顷刻间整面巨浪便已经灰飞烟灭,连长长一段深渊都被瞬间抽干,毁灭造就的微粒汇聚成千万条带,围绕着刀刃急速旋转,约转越短,越转越细,好像被那把刀吸收了一样,但这还不是全部,滚滚黑水从深渊尽头奔涌而来,重新填满了真空的河段,然后沿着第一波巨浪接力朝涯顶冲刺,一时间仿若天河倒流,所有骷髅都争相把自己送向那把可以湮灭一切的刀。
奔向长刀的怨灵越多,长刀分裂怨灵的速度就越快,当速度快到深渊底部被汲起十几条水龙卷的时候,连无生命的石头都开始咕噜噜颤动,似是也要飞向刀锋撞一个粉身碎骨,数分钟之后,承载近百万怨灵的大河彻底分解消尽,刚才还怒涛滚滚的谷底徒留一层皲裂的黑色土块,乃是骷髅蝶磷粉日积月累出的遗迹。
这些魂魄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它们没有转生,没有魂飞魄散,而是不再存在,连构成魂魄的灵息都已堙灭,再无以后了。
第122章
路潇点点按在刀柄上的食指,似在这阴森的黄泉里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她小的时候,老家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四季相续的鲜花,不需教导,她天生就知道院内院外是不一样的天地,一扇门分开两个世界,门外是法律和秩序主导的清平人间,门里则是她放肆游戏的奇迹场。
这把刀起先挂在秦叙异的房间里,但从她能踩着椅子摸到刀鞘开始,这把刀就属于她了。可她那时还太小,不理解贵重为何意,于是这把无价宝刀沦为了孩子的玩具,被用来挖坑和打砸,偶尔还要充当秋千凳和跷跷板。
六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她试图在院子里点火烧掉刀鞘,好验证下这把刀究竟是不是模型。
小路潇弄了一堆柴火,顶着浓烟烧了半天,呛得脸都黑了,可刀鞘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她拨弄着火堆里的刀控诉道:“骗子,这根本就是模型!烧都烧不断!”
当时秦叙异就坐在火堆边的椅子上,淡定地看着热闹:“不是模型,里面有刀的,我没有骗你。”
“我才不信呢!你每次都说没骗我!”
“这次是真的。”
“呸!你下午骗我吃香皂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秦叙异想起小路潇吐肥皂泡的慌张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气得小路潇抽出火堆里的刀朝他敲去,秦叙异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指夹住刀把,游刃有余地从她手里抽走了这把刀。
“看好了。”他说完这三个字,把刀往上方一抛,长刀在空中翻了半圈,掉了个个落回他的掌心。
秦叙异倒握刀鞘,用力将刀把一端插进了木炭里,刹那间火星四溅,热气在院子里荡开,然后他捏着刀鞘的手指微微向上一拎,只见这把路潇几年都不曾抽出的刀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露出了半寸真容,而锋刃出鞘的一霎,无论熊熊烈火还是飞溅的火星,竟然都争相退回半寸刀刃里,像是被刀锋吞噬了一样。
小路潇惊讶于眼前所见,想要更清晰地观察刀锋时,秦叙异却突然松开了手,刀鞘急速回落,重新收敛起那惊鸿一瞥的锋芒。
秦叙异装腔作势地扑了扑手,扬着下巴,满脸得意,仿佛在等小路潇夸奖自己。
但她完全没理会秦叙异,她既确定这把刀确是真的,便手脚并用,连蹬带咬,想把刀刃抽出来看看。
小路潇一连尝试了几个月,却都不能重复出秦叙异的成功,再然后是一年,三年,五年,漫长的探索终将好奇心耗尽,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拔出这把刀,传奇的兵器被送进杂货堆,后来又给一张坡脚桌兼职了几年桌子腿,等路潇考上大学时,这把刀已经沦为了月季树的撑杆。
那是大学开学前的第三天,路潇拎着行李箱回到了蓝城老家。
解元巷深处有一堵落满了玉兰花的高墙,花墙之后就是她的家了。
夏日的正午,宅子里却并不寂寞,整条街的小孩子都扎堆在院子玩闹,秦叙异坐在玉兰花树下的折叠梯顶端,用园艺剪修剪着高处挂住电线的花枝,每每有洁白的花苞掉下来,马上就会被下面的孩子哄抢一空,但凡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哪朵花开得好看,他还会从善如流地帮着剪掉哪朵花,完全不管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花树修坏。
这一年他的真实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光看外表却不会有人将他和耄耋老人联系到一起,深厚的修为赋予了他非凡的神采,也帮他抵御住了岁月磋磨。
秦叙异看见路潇来了,便把手一挥,号令孩子们回家写作业,想到作业,小人儿们立刻开心不起来了,只得一窝蜂散去。
路潇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目送孩子们鱼贯离开,然后用脚尖勾上了门。
烈日穿过树荫,撒下一地琥珀似得光斑,暖风簌簌吹动枝叶,琥珀无声滚动起来。
她双手插兜,踱步来到玉兰树下,咂着舌说:“这棵树快被你剪成秃子了。”
秦叙异用园艺剪指指树冠上方的天空:“要是你小时候没给它浇可乐,它现在都该有那么高了。”
“我那是请它喝饮料好吧?我是一个乐于分享的小朋友。”
此时一瓣玉兰花瓣飘摇坠下,刚好掉在路潇的肩上。
“它打你呢!”秦叙异笑弯了眼睛,接着说,“我把你的被子拿到屋顶晒了,一会儿记得收回来。”
坐在梯子上的秦叙异对她伸出手,可惜两人相隔有些远,只差着几厘米却碰不到。路潇见状往前走了半步,微微倾身低下头,用发顶蹭了蹭秦叙异从高处垂下的手心,然后再次站直了身体,颀长的身姿像竹子一样挺拔。
她把行李箱送进房间,然后卷着衣袖走回院子,打算帮忙整理下杂物,这时她看见了那把支撑月季的刀,便顺手握住了刀把,结果依然和过去十二年一样,她还是没能拔出这把刀。
秦叙异和声指点道:“你要先知道这把刀的名字和用处,然后才能使用它。”
他的话激发了路潇的本能反应,她警惕道:“你又打算编什么故事诓我?”
秦叙异一面继续修剪花枝,一面耐心地解释:“人活一世,就好像花开花落。这花呢,有时开的好,有时开的不好,有时可能被人摘走,有时可能嫁接了别的花,但不管怎么说,花开必有花落,如同人的一生可能遭遇种种离奇命运,最终都会迎来死亡。每个人的灵魂则像是一棵花树,会经历无数次花开花谢,记录下一季季花的故事,然后终有一日枯萎死去,化作腐木枯枝滋养别的花草。众生之间的杀戮就仿佛摘花,于花树来讲,这当然是种灾祸,但也仅止于一季花期,来年花还是会再开的。有些身负异术的人,或许可以斩草除根,那样对花树来讲就算得上恐怖至极了,我们管这叫做魂飞魄散。不过无论这花这树是死是活,无论它是植物还是泥土,组成它的物质都还在园子里,就像不管死亡还是魂飞魄散,组成魂魄的灵息都依然在世界内循环。世间一切兵器,再厉害也只能在这个框架内打转。”
秦叙异跳下梯子,来到路潇身边,从捆绑月季的细线里解出了那把刀。
“但这把刀完全不同,它是这样的——”他举刀朝月季斜劈下去,打烂了手指粗的花轴,翠绿的杆子里藏着黑芯,原来这颗月季的根系已被蚜虫蛀空了。秦叙异连根拔除已经坏掉的月季,扔进了院门口的垃圾桶,然后用衣摆擦去了刀鞘上的泥土,“被这把刀斩杀的万物,组成它们的灵气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世界本由灵气构成,灵气耗竭之日,世界也将寂灭,所以这把刀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做打架杀人那样无趣的事,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收割者。”
秦叙异把擦干净的刀扔回给路潇,路潇伸手接住。
“长劫修苦行,为解众生缚【1】,这把刀的名字,叫做长劫。”
“明明是把无情的刀,哪来的苦行,这个名字起的不好。”
“小东西,长劫修苦行,说的是持刀的人啊……”
黄泉冥土之中,百万怨灵尽数消失。
路潇松开了按住刀把的食指,长刀瞬间还鞘。
声与光复回原位,希望重新降临人间,即便这片沉浸于无尽长夜的黄泉恶土,也在与刀锋的对比下有了虚幻的温度。
路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过了一会才终于聚焦,她的手背上生出许多血丝,连指尖都在微微打颤,但……还好,并没有米染警告的那么惨,她的灵魂依然强盛无比,只是这具肉身受不住压力产生了一些破坏效果,好在她对肉身的依赖性其实也不高。
“小可爱,我感觉不太好,我可能需要吃点儿钙片。”
冼云泽寄附在路潇身上,当然能感知到她的真实状况,所以神情并无变化:“我觉得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宁兮和米米解释你的身体状态比较要紧。”
路潇仿佛听到了极其耸人听闻的事情,表情比怨灵还要难看。
“不不不,我得出去躲几天!”
“你要是躲起来,宁兮就会以为你死了,他会给妈妈送死亡抚恤金,然后给你开追悼会。”
“不不不不不!”路潇不敢细想,连连摇头,突然之间,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趁着我现在意志衰弱,干脆我们交换位置吧!你回去就说我伤得严重,迫不得已只能你出来干活,到时候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肯定拿我没办法的!”
路潇期待地盯着冼云泽,等待他回答。
冼云泽温柔拒绝:“我永远不会和你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你的永远是你的。”
“其实你就是不想替我挨骂!”
“嗯!”冼云泽认真地点了下头。
路潇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只能另寻出路了。
安全局保险库中并没有水,所以骷髅蝶依然留在保险库内,两人得以原路返回。
此时安全局官员和警卫队都守在闸门外,脸色一个比一个黑。
接洽人撇着嘴摇摇头,脸上全是对路潇擅自行动的不满,她听宁兮介绍过下面的情况,大概猜到路潇刚才做了什么,也知道如果将下面近百万的怨灵一口气度化,不仅度化者会退转修为,还会冲乱人间的灵气,导致生物产生各种变异,因此无不担忧地问:“你不会把它们都送回人间了吧?”
路潇环视一圈,正好看见一个陌生领导手里拎着瓶矿泉水,她去把水要过来,扭开瓶盖,回手泼在骷髅蝶上,那可怜的灵便像融化了一样,慢慢地从水洼里消失了。
“我确实把下面的怨灵全都处理掉了,但它们不会再进入轮回,这件事到此为止。”
接洽人松了口气,递上手机说:“副组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路潇看着那台手机,吓得缩缩脖子,赶快拉上冼云泽逃走了。
事到如今,路潇已经接受了自己早晚得回特设处这一现实,但她绝计不能用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见人,否则肯定会被宁兮发配去食堂刷盘子,所以她必须先找个地方躲几天,养一养身体状态。
与紫城一江之隔的檀城地质构造复杂,近七分之一的土地都被纳入了国家地质公园,其中更有一片地热资源非常丰富的山区,盖满了各式风格迥异的温泉酒店,每家酒店都能从年头客满到年尾,是个名副其实的旅游胜地。
路潇走出安全局大门,立刻预订了一间位于檀城山顶的温泉酒店,然后关掉自己和冼云泽手机,坐上了通往檀城的城际地铁。
他们长途奔波而来,抵达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前台核对了路潇的名字后,忽然递上一枚便签,说是刚刚有人打电话留言给她,路潇倒不是很惊讶,特设处找她跟找通缉犯一个流程,而她一路上都是实名订票订酒店的,比通缉犯好找多了。
路潇接过便签,这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9点前回电话,否则我当你死了。
前台看见她面露苦相,礼貌询问:“请问您受到威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