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奎因兰
第87章 八十七朵菟丝花
◎……◎
“我昨夜一宿没睡,不是怕死,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有很多事,从我和你见面起,甚至更早的时候,我从李悬镜口中听过你的名字起……一件又一件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突然都涌了出来。”
山楹蹲下身,低着头去摸索那盏花灯。
他的声音还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响起:“直到半夜里,忽然记起当初我跟在你身后陪你去逛花灯节。你远远走在前面,我总是比你的影子还要慢一步地缀在树梢上。”
那时觉得是桩麻烦,如今回想来,却后悔没为她放一盏花灯。
“昨晚我翻来覆去了很久都闭不上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半夜爬起琢磨着做一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手下美丽的花灯转了一圈,对她说,“这里面嵌了机关,上面也施了咒。”
“如此,无论它漂往哪片山川河流,都一定会在花灯节那日去往离你最近的溪涧。”
说着他双手捧着花灯埋头将它小心翼翼放到水面上。手刚一松,花灯便旋转着随河流直直冲下瀑布,而后卷着浪花远去,丝毫没有眷恋。
就像薛鸣玉,永远只朝宽阔的江河流去,而不会回头再看身后为她停留的手。
山楹不禁淡淡地笑了。
他又提着长明灯起身,慢慢走向薛鸣玉,把灯朝她手边送去。
“都说长明灯是人死后他最亲近的师长,抑或是友人为他悬挂在林带之间,这样才能得了祝福,在下辈子脱离困苦。因此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在想,届时我该把这盏灯托付给谁。”
“我想过会是我师尊,可又想万一我师尊年纪大了,反而走在我前头,我是不是该托付给李悬镜……”
山楹停顿了一隙,才继续平静地把话说完:“……但真到了这时候,我却只会想起你。”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甚至把它打碎,好叫我死后也不得安宁。”他注视着薛鸣玉,说,“尽管我快要死了,但我不需要你说些好听的话欺骗我。”
“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他说话时,瀑布与山林间的溪流声就在哗啦啦地响。树上的枝叶沙沙摇动着,把地面相视而立的两道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线很明亮,却也很苍白,是冬天湖里鱼冻死的那种僵白。
明明这天已经有些热了,可被光影蒙着的一切却都莫名泛着阴冷。山上的鸟雀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嗓子都拉扯得嘶哑了,却还在叫,还在叫……叫得人心头掠过一丝阴郁的杀意。
薛鸣玉不由攥紧手指,强压下这股杀意。
她这会儿很不痛快。
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明显有了犹豫与怜悯的不忍。这股不忍的情绪就像一只手在翻搅着她的大脑,甚至是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心。
它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可她却不肯显露出来——她厌恶被不属于她的情绪控制。
无论是欣喜,同情,还是厌恶,甚至是杀戮……她都不愿被任意一种感情支配。
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山楹手里那盏长明灯,神色平静极了。她告诉他自己会帮他挂在树上,然后直白地问他:“你就这样轻易为我去死了吗?”
山楹望着她,也微微笑起来说:“我原本也想,或许我应当死得更让你难忘一点。但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人的死太沉重了,也许你不在意,但我还是不愿让你负担。”
“这样就很好。”
“你站在明亮的太阳下,还有和煦的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注视着她,从容地一步步后退,直到脚跟终于触到锻造室的门槛。
“等一会儿,你就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山楹终于扭头去看烧得火红炽热的炉子——炉子上面没有封紧,因为还差最后一道关键的材料。他抬脚踩上早早备好的凳子,低头看了一眼里头鲜红的炉膛。
人的胸膛切开大概就是这样鲜红的吧。
他想。
蓦地,山楹又扭过脸看了她最后一眼,他冷不丁说道:“山上的月色固然皎洁,但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手里的剑。”
“毕竟,月亮只会在夜里出现,而剑却能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守着你。”
说完这句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脸云淡风轻地跳进了锻造炉中。他甫一跳进去,炉子立即彻底封死,连同锻造室那扇敞开的大门都一同猛地拍上。
薛鸣玉自始至终竟连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
他是打定主意不需要太沉重的告别,因此一开始就决意跳炉子,把自己融成剑魂,而非等剑炼成了,再由薛鸣玉亲手杀了他。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最终都没甚差别,非要说的话,后者他或许还能死在她怀里,可他只想她回忆起最后一面时,不是淋漓的鲜血,而只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风和日丽的这天,薛鸣玉站在锻造室外,什么都不需要做。
忽然之间,门开了。
一把剑骤然破门而出,最后静静躺在了她手中。
薛鸣玉握着这把剑在原地静止不动。
朦胧的树荫遮住了惨白的光线,她立在树荫下,指腹轻轻摩挲过雪亮的剑刃,几乎霎时间就霍然被划破了手指。一条细微的红线不起眼地出现在指腹,渗出丝丝血液。
薛鸣玉一遍遍地抚摸过剑身,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无形之中把她和这把剑紧紧系在了一起。
但更明显的,是她的心脏在飞快跳动。
就好像另一个自己在抗拒这把沾了无辜者鲜血的剑。
然而,下一瞬,一道迅疾的剑气猛然飞向一旁孤零零的长明灯。眼看着要将其击得粉碎之际,薛鸣玉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滞。
直到砰的一声,长明灯之后的高树骤然被拦腰斩断,而后摇摇晃晃着轰然倒地。
只差一毫,被劈断的就是长明灯了。
“你也不想他死后都不得安宁吧。”薛鸣玉轻声说道。只是附近空无一人,这话听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薛鸣玉能明显感觉到话音刚落,胸腔中紊乱的心脏便立即安静下来。
她找了处花开得正盛的地方,又拣了日光最充足的树梢把长明灯挂上。
然后在树身上用剑气龙飞凤舞地刻下他的名字。
“喜欢我总是一件很不幸的事。”薛鸣玉平静地对着长明灯说,“下辈子离我远一点罢。”不然,她肯定还是会利用他的。
对于这种事,她是不会后悔,更不会感到歉意的。
……
与此同时,传讯玉牌突然亮了起来。
薛鸣玉摸出来看了一眼,却见上面赫然写着鲜明而醒目的“速归”二字。是门中一个长老发给她的,看样子大概是崔含真那边出了事。
她自苍梧山离开——
途中还碰见了山楹的同门与师长。不知他是如何与这些人交代的,他们看她的神态很复杂,比从前要客气冷淡许多,但又不见丝毫怨怼。
临走前,山楹的师尊瞧了一眼她手上的剑,突然冷不丁说道:“当初李悬镜死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让他离你远些。否则,只会步上李悬镜后尘。可他不听,他总觉得自己和李悬镜是不一样的。”
他长叹一口气:“倨傲蒙蔽了他的眼睛,才会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又葬送了自己的命。”
“不过,人总是要死的。他这样,也算是忠于本心了。”他说,“多少铸剑师穷尽一生也锻造不出一把能让自己满意的剑。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最后他说:“回去罢,孩子。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你。”
薛鸣玉闻言便与他告别,转身向翠微山飞去。
结果才到山脚下就被人匆匆忙忙拦住,要她立即动身去往郦都城主府,说是崔含真似乎入魔了,不知被什么操纵着竟然去了那边亲手打开了深渊的封印。
“门中弟子们已经去了大半,*几位长老也在试图联手镇压崔师叔。但那些个蛊虫一直源源不断地从崔师叔的筋脉中钻出来,甚至伤了不少百姓——”
专门守在山下等着和她传话的弟子一头冷汗,满脸焦灼地催着她快赶过去。
薛鸣玉抬头看着不知何时暗沉的天色,以及那轮诡异阴森的红月,估摸着大概是屠善之前中的蛊在起效。
她言简意赅地点头答应道:“好。”
随即就掉转方向直奔郦都而去。
可到了郦都,情况还是比薛鸣玉以为的更要糟糕些。原本繁华热闹的都城一下子成了魔的游荡之地。它们四散在城中,简直像是故地重游。
城里的百姓却都慌不择路地逃亡着。
尽管有翠微山的弟子一直在除魔,并大声疾呼着要他们冷静,快些家去,莫要徘徊,更不要喧闹,引来更多的饥饿的魔,但恐惧下的人是顾不得理智的。
因此,不断有人死去。
即便弟子再奋力厮杀,也不能完全救下每一个人。
鲜血溅上了城墙,哭嚎声和怨怼声纠缠着盘旋于郦都上空。待薛鸣玉放一把大火将许多魔都烧成焦灰时,崔含真已经被万夫所指。
只有同样被蛊虫蛀进身体的人没有指责他。
因为他们也在不惜代价地冲破修士的牢笼,意图破坏残存的封印,将整个襄州沦为深渊的坟场。
“含真,你莫要糊涂,此时收手,我尚且能保你一条性命。”有人痛心地对崔含真打出几道符印,想要借此束缚住他。
但出手的总还是对他心怀不忍,不肯下死手,而崔含真的蛊毒却随着灵气的运转越发加重,几乎侵入心肺与每一条筋脉。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与漠然,模样看着倒还寻常,并不曾变得青面獠牙,抑或是露出种种入魔后的丑态与痛苦。
只是活似变了一个人。
也正因此,城中的百姓对他从前积攒的那点敬畏与崇敬都渐渐不见了。起初还觉得他是心怀苦衷、同情担忧他的人,如今也开始忍不住怨恨他。
他放出了这样多吃人的魔,还不惜伤害自己的同门。
“崔仙君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妖魔变的,才不是崔仙君。他分明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有人抱着死去的同伴愤恨地盯着崔含真。
“几位道长,杀了他罢!”
“杀了他罢!”
……
声音一叠叠涌来,简直逼得长老们没法子,只能进退不得地勉强把崔含真困住。杀了他,这自然是不能的。谁能下这个毒手?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依照崔含真如今的修为和声望,可不是几人轻易能杀的。即便他们能杀,他们也不会杀。
万一事了,修仙界开始追究该如何?
正当几人面有难色地相觑苦笑时,倏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而后逐渐变大。直到猝不及防之中,崔含真突然破开符印,再次攻来。
这回,他向来无往不利的剑竟笔直地挥向了方才叫得最大声的几个凡人。
“疯了疯了……”
“含真!”
“快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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