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瑟刃
在那之后,她似乎被简单地料理过,如今已没有鲜血残留在她的手上了。
她却始终觉得自己的手心是黏腻的,蓬勃的生命力自她的指缝溢出,无论如何都再抓不回来。
所以,季青临的身体垂了下去,再也无法动弹了。
他的身体,他的理想,他生命力蓬勃的一切,都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世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这一切……
“都是为了救我。”她说道。
她说话极其跳跃,语焉不详,可忆柳似乎总是能够听得明白。
忆柳看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自责型人格吧?”
他把项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连句子中间的间断都一模一样。
他坐在了项翎的床边,眸子映着月光,脸上尽是安静的认真:“是季管事,让你获取了什么东西……物件,或者是讯息。你拿去给季管事用,他没能用好,暴露了你。对吗?”
项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但他说的确实没错,所以项翎没有否认。
“如此看来,如若没有你,季管事也会竭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没有用好,暴露自己。如今,只是你替他达成了目的,又替他暴露了自己。”
“换言之,是你帮了他,又替他背负了祸患。”忆柳总结道。
“而季管事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动自首,不愿让你替他去死。”
忆柳看着项翎:“也就是说,这从头到尾,做得最好,最没有错处的,就是阿翎。阿翎所做的,就只是很成功地帮助了季管事,没有一步出错。
“而季管事也不是为阿翎而死的。季管事在奉天府中任职并非一日两日。他一路做到奉天府中心的管事,怎么会单单为了救一个人而放弃如此积累。他做此选择,不是为了救你,而是选择承担自己本应承担的罪责,将一切回归原位。
“他不是救你,只是不愿违心叫你替命。”
“说到底,这么一整件事,里头最无辜的就是阿翎,最厉害的也是阿翎,所以阿翎……”忆柳看着项翎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去,“你为何要如此自责呢?”
项翎看着忆柳,不自觉地缓缓呼吸。
在他话语的梳理下,她发散飞转的大脑好像终于夺回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主动权。她想了好一会儿,终于艰涩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只是……控制不住。”
她是想要保护季青临的。她想保护所有无辜的低级文明个体,让任何人都不需要像她的父母一样无意义地死亡。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甚至是她最初选择进入低级文明管理局的原因。
可是她一点也没有保护得了他。
反倒是他,用他仅有一次的,连一点点意识备份都没有的生命拯救了她。
就像当年,她的父母用他们从未进行过意识备份的生命保护了她一样。
心中最鲜血淋漓的往事如海啸般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直至此时,忆柳一点一点地为她梳理逻辑,从压住她的巨浪里撬出了思考的缝隙。
“那是因为,你很难过。”忆柳看着她,“不是因为有什么事是你的错,而是因为友人的逝去会让你感到难过。”
忆柳伸出手,轻轻地捧住了项翎的脸:“哭出来。”
“……什么?”
“难过的时候,应该做的不是自责,而是哭出来。眼泪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存在的。否则,人为何要会哭呢?”
忆柳摩挲着项翎的脸颊,很认真地重复:“哭出来。”
这很奇怪。
他的话,就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打开了一个被项翎不自觉忘却的功能。
就像是一条就在她的脚下却未曾被她留意的路,一旦被人点出,就变得如此容易踏入。
项翎顿了顿。很快,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睑之中涌出,滚落,落到床铺上,低低的一声声响。
项翎呜咽一声,张开嘴,嚎啕大哭。
这一场哭泣可谓是惊天动地,嚷得声嘶力竭,吓得春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来看。又过了一会儿,甚至连少了一只手断了一条腿,伤得昏昏沉沉的夏竹都被惊醒了过来,硬是拄着拐杖扶到了项翎的房门口。
隔壁几户人家都被哭声吵醒,气恼地冲着这头开骂,被春兰气势百倍地叉着腰骂了回去,以一敌百舌战群雄,差点仗着楼层高一盆滚水泼下去。
差不多就是在春兰已经下楼打了滚水上来的时候,项翎终于停止了漫长的哭泣,抽噎着缓和了下来。
春兰一听,顿时放下了手里的水盆,凑着身子去看她。她忆柳也没闲着,暂且停下了给项翎拍背的手,伸手去给她倒水喝,又用帕巾给她擦鼻涕。
项翎抽噎着喘了口气,嗓子都哭哑了,带着鼻音开口:“春兰,你过会儿和我一起去给他们道歉。把别人吵醒了是我的不对,不该骂人家。”
“啊,”万没想到她一开口说的会是这个,春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第40章 第40章她就是为这些微不足道的……
项翎是在与春兰和忆柳一起给四周人家当面道歉之后,才再次躺到床上的。
与此前脑中装着整个宇宙一般的无止境的清明不同,在贴到床上之前,项翎就已经不停地阖眼了。
瞅着项翎好了太多,都快睡了,春兰便急着去照顾夏竹扯开的伤口。忆柳留下来照顾项翎,给她盖好了被子,看着她闭上了眼睛。
“你为何要冒着如此风险,刺杀督公?”他忽然开口。
不知道多少日没有正常入睡,项翎实际已然意识不清了。“因为……他杀人。”项翎迷迷糊糊地回应道。
忆柳了然:“你是效忠于某位大人,为其复仇?”他甚至没有猜测是否是她的某位亲人被杀。毕竟,东厂督公是何等人物,刺杀他是何等有去无回之事。若非关乎某位朝堂之上的大人物,寻常小人的死活,怎会令人冒如此风险。
正如古往今来,因暴君酷吏而死的百姓无数,从未听说有哪个小人物会单单为自己的父母亲人之死而刺杀手握权柄之人的。唯有那些朝堂之上的大人物之死,才会引得无数忠臣死士为其复仇送命,天经地义。
“不是……”
“那是为谁?”
“为了……所有人……”项翎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陷入睡眠,梦呓一般地回应,“奉天府的侍人……无辜的百姓……厂狱里消逝的生命……所有人……”
项翎彻底地睡去了。
留下忆柳坐在她的床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侍人?百姓?厂狱中的人?
为何她所提到的,尽是些与她毫无关系的,蝼蚁一般的人。
如他一样的,蝼蚁一般的人。
她的意思是,她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冒了如此风险吗?
忆柳听不明白。
他可以仅凭在给项翎寻找耳饰时见到的匕首,以及季青临主动自首的态度而推断出事情的隐秘真相。他精于推理,精于逻辑,却无法理解她的答案。
因为那根本说不通逻辑,没有道理。
古来是会有些揭竿而起的义士,但他们往往是自身已被逼入绝路,反正左右都要死,还不如孤注一掷,揭竿而起,
倘若功成,自个儿也能成为手握权柄的人上人。
所以,怎么会有人本就被权臣万般宠爱,坐享荣华,立于人上,却要莫名其妙地冒着丧命的风险,做一朝功成也讨不到好处的事。
难道真是为了些如蝼蚁一般的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吗?
他不明白。
忆柳坐在她的身边,望着东方泛白的天空。
……
“睡着了?”春兰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上门的大夫,“她是昨日的凌晨睡的,这都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她昏迷一整日还多仍旧未醒,怎么会只是‘睡着了’?”就差把“你是不是庸医”六个字写到脸上了。
上门的大夫显然感到了莫大的侮辱,负气道:“她脉象稳健,面色红润,怎么看都是入睡。你见她眼下仍余青黑之色,显是过于疲惫,在补眠罢了。睡这般久虽是少见,也并非没有。”
说话的工夫,项翎翻了个身。
大夫:“你看,你看,我说在睡吧!”
“可哪有人能睡这么久!”春兰仍旧万分怀疑,见这大夫也没别的建议可讲了,不情不愿地付了诊金——讨价还价硬是只付了一半,而后捏着手里的钱袋,无意识地揉搓着。
“换个大夫吧,我看他八成是个庸医!”
“罢了。我觉得,阿翎多半是真的还在睡呢。”忆柳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春兰捏着钱袋的手,“姐姐省吃俭用攒下钱来也不容易,不必徒增花销。”
嗬。她可从未说过自己缺钱,这矫揉造作的小蹄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真是让人不舒服。
春兰捏着钱袋,看着床上躺了一日半,叫都叫不醒来的项翎,心里盘算着,还是得再寻个大夫。
钱没了还可再赚再省,若是她真害了什么重病,因治得太晚而治不好了,那可没后悔药可吃。
想到这里,春兰拿定了主意,转身就要去找大夫。
项翎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她睁开眼,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长长地抻了个懒腰,目光迷茫地看着窗外艳丽的阳光。
还没等她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春兰就大松一口气,跑到她的床边,拉着她左看右看:“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记得我是谁吗?”
项翎看着春兰关切的脸,散落的记忆悉数回笼。她依着本心,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昏睡之前,她就有印象,春兰对她呈现了一种极其明显的关切。可是……
“我明明记得我们一点也不熟。”她说道。
春兰:“……”
有段日子不见了,这位说话还是这样的气人。
就是因为这个,她过去才将她误会得那样严重,硬把自己的救命恩人误会成了仇人。
想来也是,这位那时在府中是何等如日中天,若真想整治她,还会留给她惴惴不安想办法害她的时间吗?
她一句话,就足够要她去厂狱滚上八百回了。
春兰恨自己的有眼无珠,一时又是悔恨又是羞赧,脸都涨红了。
在甫知她是被她所救的时候,她曾在奉天府外遥遥地冲着她的方向连叩三首,谢她菩萨心肠,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竟主动去救害她之人的贱命。
可如今,她人就在她的面前,她却反倒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地道谢了。
她做了好一下心理建设,这才终于心一横,膝盖一弯,“砰”得一声跪到了地上,给膝盖磕得生疼。
她俯身,叩首:“春兰与夏竹谢项姑娘救命之恩。姑娘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令春兰自惭形秽,羞愧不已。姑娘大恩,春兰谨记于心,莫不敢忘,唯愿结草衔环,以报姑娘恩情!”
说着这话,她臊得脸都红透了,连耳朵和脖子都发烧,却半分也没打马虎眼,把该说的该谢的全都一板一眼地道了出来,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身子伏到地底下,唯恐头叩得不够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