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心柿子
卢修瑾用他毕生最亲切的笑容,教导女?儿:“女?人嘛,娇气一点不算什么大?错,大?家都?能原谅。重要的是大?场面不能乱了脑子。”
“是吗?”卢春玲什么都?不知道,别人怎么说的,她就会怎么做。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有些糊涂,总是做错事,有些累了。”
卢修瑾宽容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没关系,现在改还来?得及。还记得爹怎么教你的吗?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卢春玲才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孝顺贤良。
她一开始孝顺公婆,是为了吃口饭。后来?听了英花的话,想着忍一忍,多熬几?年总能熬出头。
可现在,她发现这个世界似乎没有出路,就算再熬下去,日子也不会好过一点。但?她还有父亲。
如果自?己?犯了错,在公婆家里?被斥责,连带着父亲也会没有脸面,在村子里?被人指指点点。
父亲从小教她礼义廉耻,不是为了让她在公公的婚宴上甩手?不干,给他丢面子的。
卢春玲的心思回转过来?,对的,孝道为先,父亲养育她多年不容易,她最起码应该让父亲顺心。
卢修瑾紧紧盯着女?儿的脸色,进一步试探道:
“去吧,大?喜的日子,还等什么呢。快去帮你的新婆婆准备饭菜吧。”
空中的鱼群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碧蓝的天。在卢修瑾的挽救下,这个世界终于稳定了一点。
卢修瑾面色稍缓,本欲伸手?拍拍女?儿瘦弱的肩膀,却摸到一手?骨头。他的手?缩回来?:“还有,嗯,嫁进来?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该给这个家添丁了。”
卢春玲抬头,一汪透亮的黑水对视上一双不可自?抑的狂喜。
她说:“好。”
等到卢春玲离开这里?,去干活的时候,卢修瑾便再也忍不住,兀自?笑出了声。
真可怜呐,之前?那么嚣张的怪物,把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她的后花园,可现在呢?啧,看她的样子,真可怜呐。
卢修瑾笑骂自?己?一句,徐修瑾啊徐修瑾,你怎么这么坏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变成这副样子,说起来?也奇怪,他自?小远离尘世,没想到自?己?扮演这种角色还真有天赋。
劫后余生,自?己?竟然能骑在那怪物的头上的蹦哒,男人感到些许荒谬。
他在卢春玲背后狂笑。
在这场婚宴中,卢春玲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和村里?的人都?不一样,一头短发斯斯文文,看上去很有知识的样子。
别人都?叫她二慢。
卢春玲跟在英花身后,帮忙收拾碗筷。
二慢则在宴席间隙借由帮忙刷碗而进了厨房,悄悄递给了卢春玲一张小纸条。
时间?很紧,卢春玲只听见她在经过的时候说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
“你也想走,对吧。”
卢春玲捏住那张纸条,抬头。
那么坚定的神情,燃着点点火光的眼睛,卢春玲从未在刘家村见过。
她盯着二慢忙碌的身影看了很久,答应对方说,要一起逃出去。
约定好的那一天,卢春玲像往常一样平静。
毕竟她的头脑越来?越不清楚,好几?次都?差点睡过去,没有即将逃跑的实感。
直到那天晚上,卢修瑾临时来?找她。
“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卢修瑾催促。
他声泪俱下,字字痛心:“爹老了,没有儿子,就没有人尽孝。等死了以后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不能入土为安。爹就盼着你能好好过活,为你的丈夫开枝散叶,生几?个孩子。”
卢春玲犹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要是我不能生孩子……”
要是她干脆远走高飞,会怎样?
卢修瑾的神情阴冷下来?:“你想看见我死吗?”
卢春玲认为自?己?不该这么做,最起码,一个正?常人不会试图逼死自?己?的父亲。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选择。
当天晚上,卢春玲和二慢碰面的时候,说自?己?不走了。
二慢后退两步,问:“你怎么了?”
“我的家人在这儿,我放心不下。”卢春玲说。
二慢的眼睛蒙上一层阴霾,晚上的虫鸣声很吵,她的呼吸声并不平稳。
“你想清楚就好。”最终,二慢给出这样的回应。
卢春玲惊讶于她的大?度:“你不生气?”
“我只是很担心你,”二慢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问,“你还好吗,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人威胁你?”
卢春玲怯怯地自?证:“我很好,没有人发现我们的事,没有人威胁我。”
她只是受了风寒,烧了这么多天,脑袋都?要烧坏了。
“真的?”
“是真的。你怎么会怀疑这个?”卢春玲的两颗大?眼睛比葡萄还要好看。
二慢思考了片刻,然后自?嘲一笑:“或许是我想多了,在我印象中,你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什么叫不该是现在的样子?可她们今天才第二次见面而已。
“我一直是这样啊……”在卢春玲的记忆中,她贤惠孝顺,善良懂事。
不对,她以前?似乎确实不是这样的。她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好像有一群好朋友,大?家一起在田野上跑跳,就在刘家村。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卢春玲的头被重锤敲打了似的,一跳一跳地钝痛。
“我知道人各有志,不勉强你和我一起陷入危险。”说到底,二慢的神情还是带着点失望,可她反过来?安慰卢春玲,“但?说起来?,如果和我逃跑的话,我们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她说:“就留在这里?吧,这样很好,就算后悔,起码也有后悔的机会。”
那是卢春玲见二慢的最后一面。
再往后,她就只能看见一团大?火,红彤彤的,火舌被周围的人群逼至中央,焰心在狂乱中舔舐那个斯文大?方的短发身影。
肉香味从祭台上飘下来?,不懂事的小孩子馋得流口水。
卢春玲也馋,她突然变得好饿好饿。
“呦呵,果实终于成熟了。”长满触手?的家伙飘在卢春玲的眼睛里?,对另一只眼睛说话。
另一条蛇游动在黑色深潭表面,尾巴甩出水花,它冷笑:“不容易啊,早该在几?百年前?就能成功的,如果你不添乱的话。”
越往祭台上走,风就越热烈。呼啸的狂风带着滚烫的温度,扑到卢春玲脸上,吹散了她的头发。
火光打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变成一片虚幻的橙红,卢春玲不怕热,她恍惚朦胧,只觉得自?己?的额头比任何火焰都?要灼热。
被烧死的人好像不是二慢,或者?说,不止是二慢。
穿越遥远的时空,另一场火在卢春玲的身体里?熊熊燃烧,久久不能熄灭。
某个人一生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在卢春玲眼前?。
此刻的她不是被父母卖进刘家村的卢春玲,她的名字叫刘鹰。
刘鹰在十五岁之前?,都?以为自?己?是个男孩。
没有人教过她男女?的分别,毕竟母亲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只留下父亲和她相?依为命。
但?这个问题很好分辨,因为她和女?孩完全不一样,她和一群人比赛谁尿得远,还赢了。
十五岁生日那天,她腹痛不止,被父亲抱着去看了神婆。神婆说,她是个女?孩。
多稀奇,她居然是个女?孩,刘鹰有限的人生里?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但?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命运的转折突如其来?,就在她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另一种人生的大?门?向她敞开。
刘鹰从此被困在一个男人家里?。
从村长家的后院往外看,看不见金灿灿的田野,也没有嬉笑打闹的伙伴,只有四四方方的天。往日一起玩的朋友现在对她避之不及,见了面却喊她“后娘”。
刘家村依然有孩子们到处追逐跑跳,朋友们还是会结伴玩耍,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有刘鹰,只有她的世界发生颠倒,只有她在骤然变化的牢笼里?受惩罚。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她没有杀人放火,没有作奸犯科,为什么大?家对待她的方式天差地别?
熊熊烈焰模糊了记忆,大?火卷着长发,点点火星子飘在空中,女?人的眼睛里?染上了疯狂。
刘鹰和卢春玲的身世重叠在一起,让那个一直发着高热的女?人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唯一相?通的地方只有——苦,痛。
地面出现裂隙,地缝里?爬出无数条拇指粗细的蛇,顺着卢春玲的裤腿向上攀爬,融合到她的头发里?,为她披上一头黄发。
“孩子,还记得你是谁吗?”
卢春玲听见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真要思索起来?的话,她是谁?
麦秸秆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卢春玲站到烈火中央,所?有看热闹的嘴脸一览无余,刘家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周围,有说有笑。
祭台旁边一名黑纱掩面的男人发现了火中的异样,骇然挪步到她的前?方,惊呼:“小鹰,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那人把自?己?捂成一块黑炭,但?卢春玲还是能认出来?,他好像是刘家村现在的村长。
不,不对。
在回忆中检索许久,卢春玲喊出他的另一个名字。
“鼻涕虫。”
鼻涕虫的眼泪冲破黑纱,在大?火前?却步。他的声音比以前?老了许多许多,让人差点听不出来?。
他哭着说:“我一直想见你,他们不让我见你。”
原来?曾经的伙伴还能记得小鹰,只是迫于身份不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