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傲姐
完颜习是朝鲁看着长大的,可她从没见过朝鲁开怀大笑的模样。即便是微笑,朝鲁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大的起伏,只能从她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看出些许温柔的笑意。
已是花甲之年的朝司正依然不改沉稳严肃的作风,那双眼睛也始终明亮如天空中翺翔的鹰。
“只有严厉教导她们,让她们成为合格的内官,微臣才能安心地告老还乡。”面对完颜习的调侃,朝司正破天荒地笑了出来,眼角的皱纹轻轻颤动。
她抬起手想要抚摸完颜习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脸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拍了拍完颜习的肩膀,说道:“将来太子殿下身边的内官,也是从她们之中选。”
完颜习握住朝司正的手,就如同儿时抓着她的手指学走路那般,握得紧紧的。年幼时她的手小,只能抓住朝司正几根手指,现在她的手掌已经能够完全握住对方的手。
“朝司正还年轻,没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完颜习握着老者粗糙干瘪的手掌,她知道朝司正老了,可她不想让朝司正离开。
朝司正没有答话,只是避开了完颜习满是祈求的目光,无声地叹气。当年太子殿下出生时,北延朝堂动荡不安,陛下整日忙于处理繁杂的政务,鲜少有时间陪伴在太子身边。
是她与几名宫人承担起照顾太子的重任,将太子殿下悉心抚养长大,也正因如此,太子殿下很是依赖她。
前日,她向陛下呈上了乞休的奏章,陛下并未应允,让她等太子殿下归来后再做商议。如今,太子殿下刚从异国归来,正是渴望亲人陪伴的时候,若在此时提出告老还乡,太子殿下必然不会答应。
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太子殿下就舍得放她走了。
“微臣六十了都还没向陛下乞骸骨,有的人正值壮年就递了辞呈要归家。”朝司正从桌面上取出一份奏折交给完颜习,巧妙地转移话题。
女子入朝为官相当不易,姥姥和母亲努力了那麽多年才打破重重阻碍,让女子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朝堂上。
怎麽会有人放弃自己大好的前程不要,选择回家?回家能做什麽大事?
完颜习皱起眉头,神情凝重地展开奏折,待看到 “应玉树” 三个字时,心中的疑惑瞬间消散。原来是义母要辞官归家,这便说得通了。
义母的女儿应无双在北疆收服破衣卫,创建神武军,轰轰烈烈地率兵起义。义母听说了这些事情又岂能坐得住,自然是要回去的。
至于回去后做些什麽,那便要问义母本人了,她可猜不中义母的心思。
“朝司正,母亲去了何处?”完颜习问道。
“应武师决定于今日傍晚启程离开北延,陛下打算送她一程,便在散朝之后随肖将军一同去了安远将军府。”
说罢,朝司正走到殿门前,吩咐宫人备好马匹,随后对完颜习说道:“应武师是殿下义母,既然殿下及时赶了回来,也去送送她吧。”
即便应玉树已辞去国子监武师一职,朝司正依旧习惯以武师一职称呼对方。
“好。”完颜习应道。
在完颜习认应玉树为义母的那天,她就从自己的母亲口中知道了应玉树的来历。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北延留不住义母,总有一天义母会离开的。
北延朝堂上的大部分人都知道应玉树的来历,这并非什麽不可言说的秘密,但完颜习从未听应玉树本人说过她以前在夏池国的事情。
临走前,完颜习问朝司正:“我朝有一名细作名唤魏珂,一直潜伏在夏池国京城打探消息。十多年前,母亲命人从魏珂手中取走了一瓶忘忧蛊,那蛊是下在义母身上了吗?”
朝司正摇头:“微臣并不清楚应武师的事情,只记得陛下将忘忧蛊交给了肖将军。至于肖将军有没有向应武师下蛊,殿下正好可以亲自去问个明白。”
完颜习离开皇宫的时候,天空中已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她从宫人手中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迎着风雪,朝着安远将军府疾驰而去。
抵达将军府门外,完颜习跟着府中仆役的指引,在演武场中找到了正在比试箭术的三人。
北延皇帝完颜和姃、安远将军肖守谦以及辞去了国子监武师一职的应玉树,三人皆弯弓搭箭,瞄准对面远在数百步之外的箭靶。
“嗖!嗖!嗖!”
羽箭离弦,几乎同时命中靶心,激起一阵喝彩。
完颜习没有贸然上前打扰,而是安静地等在一旁。直到三人意犹未尽地放下长弓,她远远地看见母亲分别和肖将军、义母说了什麽,而后义母对着母亲行了一礼。
“北延的初雪来得极早,以防大雪封路,你还是早些出发得好。”完颜和姃看了眼空中飘落的雪花,对着应玉树说道。
“多谢陛下提醒。”应玉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掌心的温度将雪花融化,她感慨道:“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想来夏池国的初雪也会提前降临。”
此话一出,完颜和姃与肖守谦都想到了在夏池国闹得沸沸扬扬的预言。
“姒命预言萧氏男帝会死于今年初雪,夏池国今年的冬天定会很热闹。你们说,萧氏男帝最终会死于谁手?是他的男儿,还是宗室兄弟?”
夏池国内乱,北延国便不必担忧外患。趁着敌国内乱无暇顾及旁人,完颜和姃正好借机整顿朝纲。
思及此处,她缓缓扬起嘴角,自问自答道:“对北延来说,不论他死于谁手,都是好消息。”
“要是玉树脚程快些,应该让那畜生死在她的手下。”肖守谦冲应玉树扬了扬下巴,“可惜我去不了,你回去后一定要跟他们把旧账算清楚!”
完颜和姃敏锐地抓住肖守谦口中的可惜二字,笑道:“不如朕准你离京,与玉树一起回去报仇雪恨可好?”
肖守谦与完颜和姃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情同姐妹,私下里完颜和姃从不对肖守谦自称“朕”。她第一次对肖守谦自称“朕”,是因为肖守谦违抗圣旨,不顾自身安危,孤身一人潜入夏池国京城救走应玉树。
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和应玉树有关。
这次大家聊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开始自称“朕”了?
肖守谦悄悄瞥了眼完颜和姃,故意逗她:“好啊,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完颜和姃脸色一变,肖守谦当即揽住她的肩膀,解释道:“是你先开我玩笑的,你怎麽老是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我哪舍得离开你。咱俩当年可是发过誓的,你做一世明君,我为毕生良将,携手守护北延山河。”
“咳,我还要回宫处理政事。玉树,雪路难行,你一路保重。”完颜和姃推开肖守谦,故作正经地咳嗽一声。
她转身欲走,看见在旁等候的完颜习,又补充道:“我儿回来得正好,还能和玉树道个别。”
完颜和姃走向完颜习,完颜习见状主动往前迎了几步:“母亲。”
“你义母即刻便要启程,去送送她。”
完颜和姃动作轻柔地拂去女儿肩头的落雪,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她心中有许多话想倾诉,温声道,“事了后入宫找我,今夜我们母子俩便歇在昭华殿,不议朝政。”
“嗯。”完颜习欢喜地点头。
三人目送完颜和姃离开,人一走,完颜习朝着应玉树飞奔而去:“义母!”
应玉树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爽朗大笑:“你这孩子若是再晚些回来,咱们说不定就要在路上碰面了!”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还好赶上了。”完颜习回道。
“啧,这麽大人了还要抱。小习,你身为太子,如今也该学着稳重点了。”
肖守谦话没说完,完颜习松开应玉树转而扑到她怀里:“姨母,我刚还看见你搂着我母亲说话呢。”
肖守谦一时语塞,只能生硬辩驳:“那不一样。”
“明明都一样,因为我们关系亲近,所以才能如此亲昵。”完颜习左手挽着姨母,右手挽着义母,笑容灿烂。
“不是小时候天天躲着我俩跑的逃兵了?”肖守谦又提起完颜习年少时的糗事。
完颜习身为一国太子,文武之道皆得名家真传,教导她武艺的两位师傅正是肖守谦和应玉树。年少贪玩,任谁都受不了日日读书习武的枯燥日子,完颜习也曾叛逆过一段时间。
尤其是在安远将军府跟随肖守谦与应玉树学武时,总爱找各种借口溜出去玩,也因此被肖守谦戏称为 “逃兵” 。
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刚出演武场,便撞见行色匆匆的萨仁。
“殿下,肖将军。”萨仁先后向完颜习、肖守谦行礼,随后看向应玉树,眼神中满是不舍,“应师傅,听说您今日便要离开磐城,是真的吗?”
“确有此事,我们正要去城门口为义母送行。” 完颜习松开两人,自然地走到萨仁身旁。
萨仁鼻头一酸:“可是我们才刚回来,都没和师傅好好道别。格日乐和大山她们都还没……”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日后义母既能来北延看我们,我们也能去探望她。”完颜习打断萨仁,现在不是提其她三人的时候。
大山和大海把自己赔给应无双的事情,完颜习并不打算告诉应玉树。反正她们母子俩迟早会见面,届时大山和大海自会向应玉树解释清楚。
应玉树抬手抚摸萨仁的额头,安慰道:“小习说得对,山高水长,我们总会再见。”
萨仁有些难过,沮丧地问道:“师傅这次要离开多久,还会回来吗?还是打算留在那边,不回来了。”
最后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萨仁忽然想起曾在她们面前问起自己母亲的应无双。她们已经拥有应师傅长达十六年的教导和陪伴,应无双却至今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不该说这些的。
应玉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喃喃道:“我也不清楚。”
肖守谦疑惑地往萨仁身后看,却没瞧见另外三人熟悉的身影:“小川,小山、小海和小湖哪去了?你们四个向来形影不离,怎麽只来了你一个?”
萨仁看向完颜习,后者从容答道:“她们途中有事耽搁,要晚些时日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时辰也不早了,若你们想与应师傅好好道别,便边走边说,莫要耽误她启程。”
寒风裹挟着细碎雪粒扑在脸上,一行人骑马行至城门。
应玉树回望磐城,十六年前她初到磐城,却是命悬一线,毫无意识。若不是肖守谦违抗圣旨,不顾一切也要救她,只怕她早已死在京城。
十六年过去,来为她送行的不止肖守谦一人。城门口近百人的送行队伍,有与她共事多年的同僚,有受她教导的数十学子,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然而,来时她是一个人来,走时也是一个人走。
夏池国里有背弃她的仇敌,也有被她抛弃的亲人朋友。那都是她曾经未了的恩怨,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该由她自己回去解决。
寒风掠过脸颊,吹散眼底泛起的湿意,应玉树朝着众人挥手做最后的道别。
一声清叱,马鞭破空,漫天大雪中,她一人一骑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第228章 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她
应玉树的身影迅速被茫茫白雪吞没,寒风刺骨,站在城门前相送的众人逐渐散去。
最后还剩下两人立于雪中,望着应玉树的方向不肯离去。
“姨母,你当年给义母下蛊了吗?义母是何时恢复记忆的?”完颜习无法忘记应无双提起母亲时满是苦涩,却又带着期盼的神色。
“什麽下蛊!玉树是心甘情愿留在北延的,我可不会强迫别人。”肖守谦刚听完前半句就大声反驳,后面“恢复记忆”四字一出,她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秘罗古寨的忘忧蛊。”
完颜习点了点头,肖守谦轻笑一声,回道:“那瓶忘忧蛊取回来后就放在库房里,从未打开用过。”
“小习,用蛊导致对方失忆,从而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并非长久之计。只有她主动留在北延,发自内心地决定为北延效力,朝廷上下才愿意相信她,接纳她。否则,我们是不会允许她进入我朝国子监任职,并成为你义母的。”
完颜习惊愕抬眸:“既然义母从未失去记忆,那她为何不将应无双带来北延?”
“马就拴在路边,你想知道答案的话,自己骑马追上去问啊。”肖守谦不是应玉树,她无法代替应玉树回答这个问题。
见完颜习怔在原地,肖守谦忽而轻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难不成在你看来,倘若玉树是因为中蛊失去记忆,那麽将女儿遗弃在夏池国就成了情有可原。若是她从未失忆,却仍做出此等抉择,便是有罪?你要借此指责她吗?”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完颜习平生第一次觉得有问题如此难解,“只是,母亲为何要抛弃女儿?”
“你知道狼群吗?”肖守谦问道。
“当然!”在草原长大的完颜习自然知道狼群,她不明白肖守谦为何驴唇不对马嘴地提起狼群。
草原上的雪干燥如砂砾,肖守谦抖了抖肩膀,衣服上的雪粒瞬间滑落下来。
“在狼群中以头狼为内核,母狼们共同组成稳固的中坚力量。它们分工明确,有的负责侦查领地,有的照顾幼崽,狩猎时更会默契配合,使用群体合作的战术将猎物逼入绝境。面对外敌入侵,群狼齐心御敌便能化险为夷。”
她耐心地和完颜习解释,语气陡然转沉:“但当狼群被外敌打得溃散,一切秩序荡然无存。落单的母狼失去群体庇护,既要警惕外敌偷袭,又要在草原上艰难觅食。它们连自己的生存都成问题,又如何保护养育幼崽?”
冰天雪地里,两人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彼此。
完颜习凝视着肖守谦的眼睛,思考着对方话中的狼群与母亲女儿的关系,渐渐地,她松开紧皱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