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但这个时候,梅砚山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太后,这件事……”
“哀家知道梅宰执要说什么。”
奇怪的是,太后面带笑意,并无厌倦亦或抵触,竟似宽慰的语气继续道:“梅宰执想说,社稷要案三司会审是祖制,恐皇纲不继恶积祸盈,更要遵循不怠。此事尚书省唯有礼部涉案,刑部无需避嫌,大理寺与御史台更是无辜,若因此事寒了朝堂重臣的心,必然有损天威。”
梅砚山有一瞬间眼中的神采是错愕的,但他神情未变,镇定俯首:“太后圣明。”
“一方为天下之法不可私也,一方为长治久安万世一系……哀家坐于上,听入耳,但这些辅弼良言,都是沉沉入心腹的。”
连洛王也有些迟疑,没人知道太后此时要做什么,接下来会说什么。
“哀家的兄长在皇宫中遇刺,哀家确实心急了一些,不仅是担忧兄长的安危,更是思及陛下处境,不得不为此而焦灼。但今日见到诸位为此争执,哀家也觉此事不能再脱下去致使朝廷离心离德了……”
“曹嶷是否有罪,才是本案关键。请问江尚书,若定罪确凿,刑律该当何论?”
面对梁珞迦的询问,江敏求有些紧张,他偷偷去看了眼缄默的梅砚山,缓缓道:“我朝明律,但凡涉及宫中禁内行谋刺涉杀之命案,因有危虞圣驾之嫌,均夷灭三族,若行刺圣上,则尽诛九族。然而并未有任何证据指明曹尚书与蒲荣一党行刺案相关,蒲安寿究竟在殿试前见过谁,也无从查证。如此一来,必然要将此案发去三司审议。”
“你们自己人审自己人,能审出真相么?”向熊飞回忆起昨日梁道玄的衷告,决意据理力争,“莫不是打算将这罪责推到旁人头上,自己落个干净?”
在江敏求的对峙言语出现前,梁珞迦制止了争端的再次爆发。
“这样吧,哀家做个决定,若有非议,就让哀家承担,若是哀家的兄长埋怨,那也是哀家关起门来的家事,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太后。
“三司不必等这份案宗了,今日小朝,便是结案。”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曹嶷涉及此案过多,即便无罪,哀家也不敢再为陛下的安危而重用。可并无证据指摘他为主谋亦或从犯,也不能枉顾国法置他死地。”
连洛王都跟着大喘一口气。
这是跟她哥学得吧?
姜熙忍不住腹诽。
“此人革去全部职务,不许叙用,遣返乡里前,先带到帝陵前悔罪,他有负先帝隆恩把臂之托,无有谋罪,亦有疏责。”
其实没有人想到曹嶷会留下一命,众人讶异之余,梁珞迦继续道:
“其余查证确实的蒲荣一党,已死者枭首示众,归案者腰斩。那个叫柴玉的小太监,他虽作恶却为掳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大板,逐出宫去。礼部涉考官吏皆有失职,轻者罚奉三月,重者降品待补。剩下的细枝末节,便由诸位再议。”
这个结果向熊飞最乐见其成,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当即跪拜:“太后圣明!”
洛王姜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也长拜道:“太后圣明。”
明摆着是一个交换,但给政事堂的选择余地并不多。
徐照白心中其实是松了口气,至少曹大人可以活着……不过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老师的打算,如果据理力争,对所有人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太后盛怒之下,未必就这么好说话了……他虽有时不喜曹嶷为人,但终究共事多年,此案纵然难以转圜,一□□命的气能留下,也是他一家老小最后的造化。
最终,梅砚山也上前一步:“太后圣明。”
这枚棋子,老师终究还是拿来弃车保帅了。
徐照白心下凄凉,不知是兔死狐悲,还是为感叹曹嶷这几十年的辛苦,一时不慎,便成了罪有应得。
“这件事了过,今科状元的头次大朝谢恩,也得加快些。”太后回身踱步,忽得调头,“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哀家希望诸位首肯。”
她没有说议一议,接下来的内容必然不是请示或者相商。
“哀家的兄长此次受累不小,最终结果也算不上什么水落石出,哀家想为他赐一份恩典。历来国丈亦或太后的父亲都可以得赐‘富’一字的三等侯爵,虽不能袭传子孙,但怎么说也是尊荣。哀家过失的父亲并无此赐,今日希望兄长能荣膺此爵。”
“太后,恕臣多言。”梅砚山当即开口,“我朝却有众多此事前例,然而多是当朝皇帝赐与国丈后兄,甥帝舅臣,未有此例,还请太后再行斟酌。”
梁珞迦站定望他,却只是笑:“如若是先帝,便是依循祖制?”
“正是如此。”梅砚山回道。
梁珞迦微微摆手,示意沈宜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沈宜取出一圣旨恭递太后。
“先帝大行之前,曾怜垂稚子年幼,薄亲少惠,于是希望家兄可以入京伴驾,特遗圣旨于哀家保管,待到家兄入京之时,封其为富安侯。”梁珞迦看向梅砚山,“这便是依循祖制了。”
连梅砚山都露出从未有过的错愕神色,尽管之时转瞬即逝。
沈宜悄无声息在众位熟悉先帝的辅政大臣面前,缓缓展开先帝遗存的圣旨,此等字迹与书写惯常,以及那油尽灯枯前羸弱的笔记,与众人记忆中先帝晚年寥寥的亲笔上谕如出一辙。
并没有人质疑圣旨的真实性。
“太后,臣有一事不明。”王希元沉声道,“为何国舅入京时太后并未宣读此遗诏,却今日呈出?”
梁珞迦纤眉微蹙,却不是压抑的怒容,她的悲愁难言与哀哀戚戚,仿佛是先帝活过来又死了一回:“哀家感念先帝厚爱,然而先帝委重哀家垂帘监国,哀家若放任亲族妄为,岂不是和那曹嶷一般有辱圣恩?”
这她都能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句曹嶷,高,实在是高。
观摩的姜熙心中如是说。
几位臣下的面色都不由得变了变。
太后继续自己那泫然欲泣的一套:“哀家不敢贸然独断,只想,观察兄长一些时日,如果他配得上这侯位,那便了却先帝遗愿,宣布遗诏。如若他只是富家纨绔难堪重任,那……那哀家百年之后,会亲自向先帝告罪违诏之事,即便如此,哀家也不能让昏恶之徒无能之辈留在圣上身边!圣上……他还那么小……”
说罢,太后竟哀哀哭泣起来——也就哭了一小会儿,很快她就用那微红的悲哀的眼眸望向众人,环视一周道:“难不成,是诸位觉得,如今梁道玄也不配么?”
谁敢说连中三元的金科状元郎不配辅弼皇帝啊?
那就是指控科举取士本身没有任何用处,选出来的人也不能成为他日栋梁。
那主持科举负责科举甚至通过科举达到今日位置的人,也都是不配。
甚至还诋毁了祖宗之法。
如果不是在崇政殿,姜熙都要开始鼓掌了。
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能生出这对神奇的兄妹,梁敬臣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是听说是个纯纯的人渣吗?
他思考的时候,众臣已然屈服,梁珞迦优雅拭泪完毕,含笑道:“这诏书,还请诸位再行斟酌,哀家还是希望,作为今上的恩典,表彰国舅及第三元的荣耀,这也是我朝至今绝无仅有的继往开来之事。”
希望先皇恩典变作今上笼络人心之用是人之常情,无有人反对。
事实上,这次以政事堂为代表的朝臣输得彻底。
而梁道玄梁珞迦兄妹除了真相,其余想要的皆已尽在掌握。
第53章 是邪非邪?
“奉天承运皇帝,宝诏:太后家兄梁道玄,朕之母族,亲之惟厚。才兼万人,经国有略,今三元得第,理当重器。隆恩不及赤弼之心,当立爱惟亲绳其祖武,朕躬效祖宗之法,不因冲龄而慢命世之英社稷之器,孝追先帝德芳遗珍,诏重怀仁;仰承皇太后慈谕,德泽福被,遵祖行制,敕封梁道玄为富安侯……”
沈宜一身赤红衮袍,冠饰金瑞——这是正式作为皇帝派差大太监的官服,手执明黄圣旨,身后迤逦一十二位太监两两并排。
在国舅府正厅前的院子里,肃穆与富贵统统盈满,那新修每两年的府门又要再次动工。
只不过这次不是缩小,而是阔制。
宣朝的侯爵有三等级,分别是:功、禄、福。
功侯为一等侯,仅限定发给脑袋别在裤腰上与太【】祖打天下创基业的兄弟,开过功勋,自然世袭罔替;禄侯二等,后世有文治武功者,方可得封,福泽绵延五世,荣耀门庭;福侯三等,顾名思义,这是天降的福气,一般封给太后的父亲,无功无禄受此贵爵,必然要有些限制,比如不能世袭,一代盛名无有传承。
富安侯,听起来很像地主家傻儿子会得封的封号。
梁道玄知道妹妹强明聪慧,但不知道她这么强悍,超额完成二人的共同目标,还有意外之喜。
沈宜目不斜视,不露辞色宣读圣旨,后面的都是一些土地与赏赐,以及最后五位辅政大臣极长的官位职衔名称罗列,表示中书省全体人员也确认并认可这张诏书,共同颁发。
梁道玄想到这件事的结果会有对自己的补偿,但这已经超出补偿范畴太多。
难道这就是妹妹所说的“重重酬谢”?
“臣,感怀圣恩,叩谢皇太后慈谕,太后千岁千千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澎湃,表面上梁道玄还规矩展示着身为未来朝臣的素养,双手接过圣旨并谢恩。
“侯爷。”沈宜也已经对他换了称呼,“请入宫谢恩。”
“遵旨。”
梁道玄的身份产生奇妙的变化,作为今科状元三元及第者,在他的官职下来之前,却先得到了爵位的敕封。
紧赶慢赶入宫后,梁道玄在仪英殿见到了悠然品茗的妹妹。
兄妹对望,相视一笑。
“不求真相,只定乾坤。哥哥真是诡谲之才,智计无双。”
“妹妹才是经远之算,以安定危。”
他和妹妹此刻就像史书中刻板印象的乱政太后与弄权国舅,正在为密谋的胜利弹冠相庆。
从同理心角度来想,众位辅政心中所想二人形象大抵如此。
不过鉴于这些人欺负孤儿寡母的时候都没有动用自己的同理心,那梁道玄也不准备与他们共情,此刻正该庆贺。
兄妹二人笑过后,梁珞迦坦率道:“我以为兄长是骨鲠正直坚守定心,必然是为了水落石出不计一切代价的。”
“利益当际权势涛澜之中,追求公正与真相,不如图谋最有利的结果。”梁道玄私以为说这话的自己很像反派,“其实这案子能查出蒲荣一脉已是众人都尽力而为,那送柴玉的入宫且要他接应的罪人已死,谁和他接应?又是谁与他谋划,唯有等待马脚再露。我们兄妹三头六臂,也不能真正伸张真相。与朝臣僵持等下去,投入的精力与期待的权力回报也不划算。不如换个想法,选择可以接受的、不是真相的真相,然后利用这个真相,为自己谋得利益。”
“经过此役,我与兄长在朝中,至少可以稍稍喘息站稳,礼部已然处置完毕,今科新试不少才德之辈,都能升任,上次恩科也有这一年来颇有建树政绩之人,何愁无人可选?”梁珞迦今日扬眉吐气,外人面前,她四平八稳,在自己兄长面前,挑一挑眉毛讲出骄傲的语气她还是不必遮掩的。
梁道玄望着她道:“妹妹,你这样子,真像个一国临朝主政的太后。”
“哥哥也像个弄权掌控人心的百官之首。”梁珞迦笑道。
“其实……我原本想得并非如此。望杏敦耕,瞻蒲劝穑。多亏向熊飞为我活生生演绎了一场荒唐粉墨,我才明白对付这样的对手,就要和他们一样不问真相只问利益,方可因循制敌百战不殆。”梁道玄摇头时亦有笑容在脸上,似是满意这一收获,却也有些无奈。
梁珞迦却能理解这份暗藏的愤世嫉俗:“权势这条路的走法,或许有千百种,然而哪一条,都不是靠良心走出来的。”
梁道玄思考须臾,越品读越觉意味深长,慕颜道:“这话对也不对,但听着却有醍醐味,颇有阅历,是妹妹入宫后的所思所想么?”
“……是咱们爹说得……”梁珞迦有些尴尬给出这个不是那么受人期待的答案。
“……”梁道玄实在夸不出来这个人半个字。
总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收领会吧。
至少今后的路,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但一个漂亮的开门红却是值得暂时保持自信的好入场仪式。
“只是我没想到,先帝竟有敕封我的遗诏,是妹妹你最后求来的么?”
这是整件事里唯一一处超乎梁道玄之预料的“插曲”。
他询问此事,本是好奇,先帝此人似乎通透,却囿于悲惨过往不能自拔,致使沉湎来世因果当中,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