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梁道玄盛羹汤一碗,饮后赞不绝口:“真是白尝不腻,可惜七月荇菜过了季节,要吃就得明年了。”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是教养,可兄妹俩关起门吃饭,并不忌讳虚礼,经常闲话家常,无比亲厚。
梁珞迦听后好奇道:“上次哥哥不是想试试在冰窖里封一点荇菜,看看冬日能不能取用,怎么,不好么?”
“别提了,冻过再化,味同嚼蜡。”梁道玄叹气。
“上次哥哥用牛乳加蛋清,搅打后添蜜,洒在冰窖的冰上,再铲下来薄薄一片,霖儿爱吃的不行,我也觉得香甜软糯,他前两日还和我说,想见云儿与盈儿,我也想见嫂嫂了,哪日入宫来,咱们一家再同吃那个?”
梁珞迦提起爱食之物,犹如孩童,忽得不必端着太后的架子,松弛得少女般鲜活自然,梁道玄也笑应:“他们两个一来就和霖儿闹在一处,怎么?你还是想和上次说的一样,让他们两个伴读不成?那今后这宫里就没消停日子了。”
提起两个孩子,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让梁道玄有些头疼。
要是再凑上小外甥,怕是姜家祖宗基业攒下的宫墙琉璃瓦,全得让三个小魔头给扬了。
不过孩子们感情好,还是足以让他欣慰的。
可是,有些事,不只是感情好就能解决,比如外甥的伴读,政事堂已经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个结果。
两人说着也用毕膳,沐手漱口,再坐下添了一轮新茶,又要说些不那么轻松的话了。
“方才我说的,还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想让乌泱泱谁家人都能进宫,我儿子的同窗,又不是什么膳食美酒,要均分以示天恩,总要适宜孩子读书成人,才算合适的伴读,这伴读读下来,便是一辈子的手足,混进旁的人,我如何放心?”
梁珞迦说得是肺腑之言,梁道玄知道她的隐忧,也宽慰道:“我和你想得一样,但事实上,多了亲贵宗室的孩子,朝臣们自然觉得偏颇,多了臣下的孩子,宗室该为此愤愤不平了。所以你看,梅砚山那老狐狸也是在拖着不办,咱们急什么?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说不定拖着拖着就不用了。”
“我还是过两年待云儿与盈儿都年纪长些,让他们入宫,两个孩子都随了哥哥和嫂嫂的聪慧,又与霖儿亲厚犹如亲手足,就算臣下议论,难道表兄弟表兄妹凑一处读书习字,也要置喙么?”在这件事上,梁珞迦有她作为母亲和太后自己的坚持,“所以去年我让政事堂议一议这事,也是想铺垫些,不然突然提及,有些人又要碎嘴。”
梁道玄听罢笑出声:“那我们这些臣下,拿得就是嘴碎的俸禄,多管闲事的营生,又能怎么办?”但他也默认妹妹做的不算过分,按照实录里的先例,皇帝的堂表兄妹伴读简直再寻常不过,先试探试探大臣的意思也好。
“国事这样正好,家事最好少管。”梁珞迦戏谑着佯装不满,“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聚,就咱们自己说了算才好。”
她所说的云儿和盈儿,正是梁道玄的一子和一女,长子梁参云,六岁,小女梁九盈,三岁。
梁道玄的一儿一女,分别在崇宁五年和崇宁七年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快乐。
但是起名字的问题上,梁道玄却煞费苦心,又想有意义,又想有好兆头,大概写费了一沓纸,研没了两截墨,梁道玄一日福灵心至,觉感打开,干脆,继续走孩子他爹命名的养生路线,取养生经典的典故。
这次梁道玄找了《灵宝五符经》,按照书中所述藏有仙药的“导九天之气,下引九泉之流芳”与“驾三角之麟……下和三气之陶馆”,给一儿一女,分别取名参云和九盈。
这名字不大符合士大夫给孩子取名引用四书五经的规范,却特别得可爱,也饱含了父母对子女长命百岁、岁岁无忧的期许,于是除了自己略有些古板的岳父柯学士短暂质疑外,其余人皆觉好名。
尤其妹妹,十分疼爱她自己的侄子和侄女,简直视若珍宝,甚至在宫中清出一名为凝馨堂旧宫,让孩子入宫时有可居之所,可仰之家。
“对了,昨日我让人去凝馨堂换了夏用的家设,哥哥一会儿看看有什么要添的,下次孩子来前我命人添上。”
梁道玄笑道:“算了算了,那里布置得比家都快舒坦,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一哭一闹,又要劳烦沈大人哄着,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沈宜正好入内,听到太后和国舅的话神色无动,只道:“洛王殿下请求面见太后。”
梁道玄和梁珞迦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梁珞迦道:“快快请来。”
沈宜答了个是,便躬身而退。
趁这个机会,梁珞迦也传来外殿侍奉的宫女,为她整理仪容衣冠。
梁道玄退到屏风外等候。
其实,他和妹妹这时候不用沟通,也知晓洛王姜熙目的——他定然是为了自己那仍旧悬而未决的婚事而来。
第86章 君子好逑
洛王姜熙永远是笑面盈人,比和煦多一份热烈,比活泼少一分跳脱,恰到好处的友善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臣,拜见太后,太后千岁。”
他先向梁珞迦行礼,得到平身赐座的恩典后,再笑着看向梁道玄,边笑边落座:“我可是来得不巧?刚好兄妹在说体己话。见过国舅。”
“什么体己话。”梁道玄回礼也回话,“王爷不知,是陛下课业上不恭,惹王师傅生了大气,这不,给我也带上挨训,才完事儿呢。”
“王师傅?”姜熙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啊……早当年我就觉得他古板得很,还不如梅宰执变通多,可苦了陛下了。”
姜熙排揎起政事堂旧日同僚,话就多了,见太后和梁道玄都有笑意,说开来道:“陛下是心宽意爽的豁朗脾气,能耐得下性子和这些老磨盘读书,也真是好心性了。”
“咱们一家关起门来说这个行,到外面,哥哥你和洛王还是都要小心的。”笑归笑,作为太后和大嫂,梁珞迦还是先拉进关系,再温和提醒,梁道玄属于被捎带的,不然只说洛王的不是,看起来就没那么温和了。
梁珞迦这些年语言艺术的修为,也颇有长进。
“多谢太后提点。”二人齐声道。
“太后这样劝,是好心的,可是我就算客气又有什么用呢?”
寒暄结束,洛王开始奔向今日的主题。
“一个婚事,竟也惹梅宰执不快,听说太后也宽抚过他老人家,可他说什么,我想也想得到。”
洛王有些自伤地叹气。这番抱怨虽有目的性,可梁道玄与梁珞迦也觉得此事怪不得洛王有意见。
本来,他这个年纪,按理说孩子年纪都足够满地跑,加入小皇帝带领的儿童大军,在皇宫四处乱窜。
但洛王的亲事不成,不是他自己不想,而是因为多方角力,确确实实耽误了下来。
早年先帝遗诏,命洛王入京辅政,其意不言自明:那时小皇帝还在襁褓,诛心的话都落在人的心里,那便是谁也不能保证幼主平安顺遂长大,大位继承需要一个备案,洛王是先帝唯一的手足,小皇帝的亲叔叔,从血缘亲厚和年纪上都适合继幼主之殇,承社稷之重。
想必先帝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帝京没有一个合适的王爷做预备,帝胄突绝,岂不任由辅政商选品择下一任皇帝?出来一个霍光还好,要是出个王莽,那才是要命。
先帝也算留了一手。
但这也会成为一个遗留问题,如果这位众人心中的备选皇叔“太子”早存异心,又当如何?
目前看来,洛王在京这十年,相当安稳,他的爱好固定,交往谨慎,且和朝野大臣关系相对紧张,未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僭越之心,他也分外留意自己行止。
这些年,洛王似是在避嫌,也不刻意亲近皇帝,倒是为全叔侄情分,梁珞迦总要洛王多进宫陪伴侄子——毕竟这是小皇帝最亲近的父系血亲了。
他唯一亲口请求梁家兄妹帮忙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婚事。
这是当年梁道玄上王府拜访时,洛王的奶娘施夫人亲自启口请求,这大概也是洛王的心愿,能够有太后赐婚宗亲,情理皆宜。
梁珞迦在兄长处听了此事,自然上心,甚至还亲自召见过洛王,问他是否有属意人选。洛王那时说的是,自己刚入京没多久,天天见的都是酸腐老儒,哪有二八佳人?
给梁珞迦都听笑了。
姜熙还强调,是不会想和这些人家教出的女儿结亲的。
他语气是调侃不喜那些排挤自己的重臣书香世家,实际也是要太后放心,他不会拉拢敌对势力,给皇权造成威胁。
于是梁珞迦感念这份避嫌的态度,非常尽职尽责在一些勋贵之家寻找,可是却事与愿违。
“很多人担心霖儿亲政后,洛王会回去偏远封地,根本不将他视作嫁女的首选,然而这事……我们又怎么能打包票呢?而那些乐意的,家门也未必合适。”
那个时候梁珞迦也问过姜熙,他自己也笑称是安慰乳母多一些,自己更乐得自在,没有合适家门,先候着也无妨。
然而,就在三个月前,姜熙自己寻到了合适的人选。然而十八岁那年,先帝本要召他回京赐婚,正是被梅砚山阻止,今时今日重蹈覆辙,梁道玄觉得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物不平则鸣之举。
但问题是,洛王的心仪之女,也让太后和他为难。
“向老将军是崇宁八年退下的左禁军殿卫将军,如今手上也无兵权,姓梅的屡屡拿两年前的差事做文章,难道他们文官老父亲做官的,儿子就不走仕途了么?要是这样还省心些。”姜熙撂下茶盏的动作都显得比平时重了不少。
他口中的向老将军,正是左禁军殿卫将军向熊飞,曾经的北衙禁军司统率。
而他求娶的,则是向熊飞的女儿,向琬。
鉴于向熊飞过去的职衔过于敏感,乃是皇帝禁卫的统率,所以梅砚山听闻此事,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表示作为留京的亲王,与军中将领往来过密已是僭越,更何况是结为姻亲?
可是尴尬就尴尬在,向熊飞已经离任了两年,听说在家最大的爱好是和人斗棋打谱,这样说未免牵强。
梁道玄和梁珞迦这次,却是真真正正夹在了两方当中。
首先,他们是支持洛王姜熙追求自己的幸福,早日步入婚姻殿堂的。同时他们也不喜欢梅砚山跋扈到这个地步,皇家的亲事,问问他的意见已经是够给面子了,还当皇帝是婴幼儿么?如今梁道玄和姜熙两人在政事堂,宗室贵戚与朝臣早就不是当年那般压倒性的被限制了,大人,时代变了。
其次,他们也不大喜欢洛王姜熙的这个选择。就算向熊飞依然归退,可曾经执掌兵权的人难免有一两个心腹部下。再加上向熊飞的为人,梁道玄很是不喜,这种油滑奸诈之人,早年他就想换了,然而好在他没两年蹦跶,给个恩荣也算是全了外甥和妹妹的名声。
最后,姜熙和梅砚山这次的冲突在所难免,姜熙表示非向家千金不娶,梅砚山表示,祖宗之法不可废,两边都要皇帝表态,但皇帝目前处于课堂犯错还要找家长的阶段,于是乎让皇帝表态,就是让代表皇帝权力的太后和国舅表态。
面对两个都不喜欢的议题,梁珞迦和梁道玄目前的办法是先拖着,看看有没有回旋的可能。
现在看来,逃避的用处有限,只能下场。
梁珞迦略略垂首,柔声道:“前两日,向老将军拖人给哀家上了一陈情表,言辞恳切,教人不忍卒读……”
说难听的话前,自己的妹妹总会先给足情绪价值,梁道玄听着很是耳熟,自己办事也是这个套路,大概那份不怎么样的父系基因在两个人身体内同时发生了突变吧……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当年熊太后铁腕,也愿意为皇儿治下的太平,善待老臣,为将来皇儿亲政,留个好名声做须弥台,哀家又何尝不是?见了这个,真怕今后人家为此事非议起来,不是怨哀家无能,而是怨怼圣上……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梁珞迦说得自己都快哭了,梁道玄赶紧接上:“太后莫要这样说,这事,是梅宰执始终不肯应允,与太后有何相干?今后要是有人非议,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加之陛下与太后的头上。”
祸水东流,总好过给自己找麻烦。
“太后快请不要这般自伤,臣如何担待得起?”姜熙也赶紧换了正式称呼相劝。
梁道玄安抚他道:“我妹妹也是为这事伤了神的,那日梅宰执入宫商议政事,不过提了一嘴,梅宰执就开口祖宗,闭口先帝,妹妹一听先帝,人前不敢太过显露,只得人后落泪,这还是陛下后来偷偷告诉我的,哎……”
梁道玄为了给妹妹缓冲,什么瞎话都能张口就来。
梅砚山来没来?来了。说没说洛王的婚事?说了。至于太后怎么反应,难不成姜熙还去和他对峙?
只能说,他必须要这样讲,信不信看姜熙自己了。
果然姜熙蹙起眉头,他模样生得极风流蕴藉,这样薄怒之下,竟也有些淡淡的狰狞一味:“对太后如此无礼,当真胆大包天!若是陛下为此心生怨怼致使君臣离心离德,他难不成又要怪罪太后与国舅?”
其实姜熙说得没错,如果说之前梅砚山还算温和进退有度,这两年的确有些越界了。或许是感知到自己即将步入古稀,面对致仕,他急于在这之前完成什么一般,较之过去,强硬的时候更多,梁道玄也与他在政事堂有过正面的对垒,最终各有退让,为了皇帝能顺利亲政后,保证朝堂上下一心,每个人都在做出努力。
梅砚山有时候也会教导姜霖政务,沈宜曾听过,回来报知梁道玄和梁珞迦,那些都是很好的皇帝应学之务,故而这又是一个矛盾:你不能说梅砚山不是为了朝局和皇帝好,但他同时也为自己将手伸开太长。
梁道玄不是没有自己的观点,可是他的观点本身就受利益所左右,做出的选择,也一定是以外甥和妹妹的利益为中心而定。
这样一来,一切都很明了。
“这件事,我与太后再为殿下周旋周旋。”梁道玄不想妹妹再出面,干脆自己开口,“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坐下和梅宰执好好聊一聊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也未尝可知?当然,肯定我与太后也会在场。”
既然到最后两个人必须给出个结果,那肯定是要当着两方的面说话,不然哪边有了怨怼,气冲着小外甥和妹妹来,梁道玄是断然不肯的。
这也算是一个表态,似乎也是姜熙的目的,他自然退了一步,满意起身,谦卑道:“臣弟不才,婚配琐事,累了先皇兄,也累了皇嫂,实在不悌,请太后宽宥臣弟。”
“婚配乃是人生大事,洛王又是吾儿唯一的叔父,哀家自当尽心竭力。”梁珞迦理解了哥哥的意思,此时也觉这个办法好,笑着应答。
待洛王姜熙满意离去,兄妹两个才稍稍缓了口气。
“好急,我还以为又要推诿得罪人了。”梁珞迦叹气。
“拖是不能拖了,也罢,妹妹懂我的意思就好,我们当面拿主意,也好过两边都暗中劝慰,到最后在两边心里都落了个首鼠两端的罪名。不如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别让我俩在这里传话。不过,我确实不喜向熊飞此人。”梁道玄也微微蹙起眉来,“沈宜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