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说完这个,梁道玄又看向了梅砚山,刚好说到这事儿,大家一个也别跑:“梅宰执,前日太后曾说,想找个您时辰宽和的日子用膳,下官与洛王殿下作陪,您看如何?”
这顿饭的用意不必说得清楚,就已不言自明。
梅砚山不可能拒绝太后的意思,但他还是略微思索后才答道:“今日里来听说洛王殿下身子不大爽快,不然等等吧。”
这就是有些拿乔的意思在。梁道玄拒绝自证,拒绝表示自己提出这个有任何暗示,直接道:“太后的意思是与您商议商议洛王殿下的婚事,洛王殿下不在,听听您的意思也无妨。不过要是您政事烦忙,下官回了太后就是。”
很多时候不是明枪易躲,强恰相反,官场上有时就怕会把话说开的人。要是梅砚山这时候拒绝,那就是明面上不给太后和洛王的面子,要唱对台戏,他是知趣的人,明白没有给自己留余地,只道:“倒也没忙成这个样子,回了太后的盛意,尊卑上如何使得?等哪日洛王殿下大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便是。”
梁道玄真的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回家,告诉自己老婆,亲爱的,你老公今天在政事堂杀疯啦!
但他只能恭谦表示:梅宰执不止心系国事,日慎一日、宵旰忧勤,还恪守臣节、耿耿寸心,真是吾辈典范。
于是今日的会议,以融洽的氛围,进入了商议正经政事的下一阶段。
……
到了未时初,事情才将将办完,该下发的政令也都确定,该禀报给太后的都已备妥,昨日是梁道玄值日入宫向太后汇报,今日轮到洛王姜熙,但这小子用闹脾气的方式表达态度,邵尔英热络表示他来代行。
梁道玄觉得不能总欺负话少的老实人,说自己再跑一趟也无所谓,邵尔英却连连摆手道:“康国公府那边你还得走一趟呢,别两边奔了,不碍事的。”
“那回头我让洛王找个热天替你,补回来。”梁道玄低声笑道。
邵尔英眼含笑意,点头示好。
但梁道玄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今日里最后一个璀璨笑容了。
待去到敕造康国公府时,未时过了大半,梁道玄一口饭没来得及吃,然而还是与辛公公约的时辰迟了,好在是自己人,梁道玄忙着致歉,辛公公一甩进贡来白芸香味儿的手帕,笑道:“国舅还跟我客气上了,真是的,快走吧,里面一脑门子官司呢!”
康国公府等着梁道玄已经等了多时。因是正经的宗法官司,来得又是宗正寺实际上的掌权,于是府上开了正堂,老国公卧病,由目前还身在世子之位的长子丘珧率领两个已是彻底翻脸的弟弟恭候,大家都抱着一独自的话想说的表情立在那里,梁道玄一进来,每个人都有着久旱盼甘霖的模样,抢着行礼问候。
一时此起彼伏的,每个章法。
辛百吉还能克制住不翻白眼,只看梁道玄,忍住鄙夷,道:“怎么问大人安问出个宫商角徵羽来?”
这就是隐隐在申斥他们教养问题了。
这种时候,一般都是由在场宗法身份最高亦或官职最高的人领拜,其余人跟拜,这些年哪家出了纠纷,也没到乱糟糟的程度,该有的大家礼数还是有的,即便当年各家都是起兵混出来的,这也传了七八代爵位,哪至于这么难看?
他话音刚落,康国公家三兄弟倒没不好意思,都只是悻悻的,没人瞧得起辛百吉的身份,都看着梁道玄。
梁道玄到了这,已知道要以什么态度处理,他不满这家人对辛公公的态度,又不好立即发作,可有的是办法在心里存着。
这些年,他见得人多,处置的事多,学到的和悟到的自然也多,这家人的举止他不去应答,径直走向上座坐好。
辛百吉也不以为忤,他心宽,知道这帮人要倒霉,好歹自己穿着内侍省的官袍,说难听的,看不起他这残躯,可以,但如果看不起这一身行头,那就是找死了。
“报上名。”梁道玄冷冷道。
康国公府素来显赫,世子丘珧更是早就见过梁道玄多次,可是他记忆里的国舅爷是温文尔雅的蔼然仁者,一股子贵气,教人见之望亲,可今日来的却像是菩萨里的地藏,模样还是慈眉善目,可神情却仿佛由地府刚出门,阴云密布,不敢揣度。
“康国公世子,不孝子丘珧,领不孝弟丘晃与丘昂在此恭候梁少卿贵驾,另有一幼弟丘昉于外求学未归,请大人明察。”
丘珧再怎么冒进,也还是见过世面的世子,赶忙按照规矩报上人名,其余二人大概被兄长的正襟危色所感染,一时也不敢言语,只纳头便拜。
论爵位,梁道玄是侯位,还是不传袭的外戚封侯,那是比不来这开国祖勋而封的世家世胄之门第,不过他顶着宗正寺的名头在,便是执掌贵戚宗法的,没人敢小看。
不然上哪压得住这些人去?
梁道玄并不问老国公如何,身体还能不能支撑,到底当时去报丧的是否有不孝的举动,他盯着下面的三个人,眼神像是蛇吐出的信子,又凉又毒,略过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在与他们对视后,逼着他们不自觉就低了头。
“历来到宗正寺报官,都是宗亲关起门的家事,本不该闹那么大,但那日有人嚷出来,如今不止政事堂诸位大人都知晓,连太后都有所凤察,你们家门好大的面子。”他声音不大,又轻又慢,说完人还靠上椅背,慢悠悠喝了口茶,一点也不顾下面大气都不敢喘的战战兢兢,又道,“说起来,还是我治下头次有这样的事,老国公人没咽气,怎么?就让宗正寺备好继业的官司么?”
“大人明鉴!”丘珧这时已然满头是汗,要知道,能褫夺世子名头的罪名其实并不多,但头一个就是不孝,他如今正进退维谷,“我家三弟也是一时急火攻心,罔报了消息……”
被提到名字的三弟丘昂抬头看了眼大哥,似乎是不满,但慑于梁道玄的眼神,不敢开口。
“他是罔报还是谎报,你们自己兄弟可有结论了?”梁道玄先不断这个案子,让他们自己说个清楚。
“你个不孝不悌的违行之人,简直往为丘家子孙!”丘珧人已经快四十岁了,训人的底气没有那么足,尾音像是飘出口的,“丘昂!你快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不知世态,大概是被捧着长大,这时候还敢大声讲话,“爹昏过去前指着你说不出的话,那不就是被你气的才昏死过去?我要是不去宗正寺告知一声,你万一报上去不是实情,那不是蒙蔽大人么?”
丘昂的话差点气晕丘珧,而真正卖了家里祖宅的人康国公二子丘晃还在努力往后躲。
这话让丘珧暴跳如雷:“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老二干了缺德的事情,爹那个时候是要吩咐我世子的责任的,被你歪曲来?”
“二哥是做得不对,但你做得是什么,天知地知,大家都知!”丘昂不是好脾气的样子,一双圆眼睁开来,拳头也握住了,拿出要打一架的气势,恶狠狠咬着牙道,“你是不是以为旁人不知道?爹房里头这三四年添的那几个女人,都是你满地搜罗来送过去的!你当旁人瞎啊!你心思就是不正!你不想再做这世子耗着了,就想出着阴损的办法来,找一堆花枝招展来路不明的娘们儿塞到爹的床上,想累死爹,然后你好袭爵!”
“那些……是爹自己要的!我是长子,难道能拒绝爹的意思,做忤逆不孝的事么!”丘珧浑身都在发抖,他本就已然发福,现下脸颊的肉都跟着哭腔乱颤,“我这是在尽孝啊!大人明鉴!我爹他身子骨好得很啊!一个晚上能传两个姨娘,他怎么会突然吐血呢?这必然是……老二你给我上前头来!是你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差点气死了爹!”
“大人,我也是被外头人骗了银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老二丘晃哭着请罪。
梁道玄坐在上头,只觉得这一天天的,不如多挨老婆两脚有意思呢。
是时候制止这闹剧了。
他重重落下手中茶盏,声音不大,但威慑极强道:“够了。”
第89章 克爱克威(一)
居上位者,当轻声胜暴语,此时梁道玄正是如此。
不大的声音,却让在场人都停下了闹剧。
“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们关起门来吵,我去问问老国公的意思。”梁道玄说完起身,却被丘珧慌张拦住。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家父年事摆在那里,又刚折腾得一身病痛,实在是……实在是不宜听这些不孝之事啊……”
他或许心术不正,但还算聪明,要是老头子这时候死了,两个弟弟觊觎财产,咬定了是他不孝而造孽,他怕是真要去宗正寺的宗法衙门听侯。待过了这风口浪尖,事情就好办了。
可老三丘昂却不这么看:“就该让爹擦亮眼睛,知道知道现在府里都是什么人做主,要害他的究竟是谁,大人,我给您引路!”
老二丘晁吓得缩到一旁,哭得稀里哗啦,整个人都抖如筛糠。
大概是他爹清醒过来,第一个就是要弄死他这个败家子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才会这样。
眼看又要吵起来,梁道玄却冷笑三声,给气氛压得更窒息一点,拔腿就朝通往内院的廊道走,老大丘珧赶紧拦住,带着哭声道:“大人息怒,大人请坐……”
丘昂见状又想大嚷,他巴不得事情闹大,然而梁道玄只看过来一眼,他就被这让人脊背发凉的目光瘆住,硬了舌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按理说,我是该劝和的。”梁道玄重新落座后,语气稍有缓和,“这样的情况宗正寺不是从前没见过,一大家子人,各有各的心思,让本官主持的公道,也都是他们自己想要的。这样的情形,大多是选个折中的办法,可是今日,贵府的事,怕是很难效仿了。”
虽是语气温和,但有股严惩以儆效尤的暗示在里头,这回三个兄弟都有些害怕,为着子孙不孝,老国公在咽气前,是能保住爵位的,但假如老国公一闭眼,三个人争得出了丑闻和笑话,爵位、田地、府庄、财帛,都要由宗正寺封存,在爵位落定前,不予支用。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再极端些,说不定康国公府的敕造匾额都会让暂时收回去,那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要褫夺他家的爵位,非得皇帝亲自发话不可,旁人也没有那个能耐,然而皇帝的年纪大家是都知道的,再看面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国舅爷……
满朝至帝京,谁不清楚小皇帝最亲这位娘家舅舅?皇帝又是太后亲生的,母子关系好得很,娘家这边其乐融融,听说最近连真正的皇叔出了些麻烦,都得找外戚来帮衬。要是国舅真烦了,想了解他们家案子,哄着外甥一句话,那国公府传了七代,就彻底没了。
一时没人敢再言语,等着梁道玄把话说下去。
“别的不说,单说你们几个,真会给我挑时候。”
谁知梁道玄话锋一转,意思却变了。
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时候?
三兄弟竟第一次齐心地面面相觑。
辛百吉是不屑讲话的,和这样的人家,他有什么好说的?国舅爷怎么处置都行。但国舅爷的话,他该接还是要接,且要把国舅不方便说出来的话讲明白。
“你们还是真不知道啊?”辛百吉扬了声调,一副警告的意味,再低下来,仿佛钓鱼收线放线,“今年,是崇宁十年,咱们少卿大人入宗正寺第六个年头,今日里梅相还提了少卿大人今年该头次磨勘,可偏偏你们几个现眼,大人为了你们,吃了不少的排揎,要是处置不好,磨勘记了下……咱们大人是慈和心软的,可太后明察秋毫,圣上日渐英明,你们还想好过不成?”
这话威胁的意思拉满,三兄弟登时腿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贵府满门。”梁道玄感慨自己和辛公公这些年配合简直亲密无间,都已经到了不需要眼神交流,就能心领神会,他接上方才的话,甚至还叹了口气,“不知诸位是对我有不满,或者是对太后老人家有不满,才要刻意这时发难?”
丘珧当即跪下,声里带了畏惧的哭腔:“大人!大人看在我们康国公府昔日英烈满门,追随太祖有功封爵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吧!”
梁道玄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康国公家后人,今日是这个嘴脸,他也不免感到唏嘘。
按理说,他不该受国公家人的大礼,但此刻他代表宗法,又有针对贵戚的生杀大权在手。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他在宗室和公卿勋贵间积累的声望,早就成了式微旧贵的“保护神”,康国公府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整个利益集团,今后他们再想立足,就算是恩荫祖功,也没得活络。
眼前这三个,没一个有自己的功名,蒙恩得荫的,也都是名誉挂职,没有超过六品,办事治家,更是无有一人得力。就一个目前尚在读书的四弟,还算未来可期。
梁道玄这些年也有时会想,有这些人在,难怪文官集团瞧不上他们。
其实从前的公卿贵戚在朝中势力强劲,至少到太宗时期,也是治国理政、奋兵扬武能人辈出。毕竟都是早年与太【】祖打天下之人,各了两代,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仍是教人不得不赞一句好家传。
后来的发展,就像所有过去史书记载的王朝一样,最先腐化的,永远也是这些功臣勋贵世家。
每个创建王朝的开国之君都会致力于培养自己王朝的受益阶层,起初大多是军功,后为文治,可再后面传承下去,荣光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消弭,而一届届自科举脱颖而出拥有真才实学的职业官僚会觊觎这份衰退的权力,并最终得偿所愿。
这是历史的规律,梁道玄扪心自问没有能力抗拒,但他希望的是一种平衡,能够在皇权、文臣、贵戚之间的平衡,至少其中一方犯浑危害国家的时候,另外有一方拥有实力和义务,站出来说不。
这些年他一直鼓励公卿之家重视耕读之务,要么经营好自己的产业土地,过好日子,要么请子孙好好努力上进,跟着自己有肉吃。
目前看来,收效还是很可观的,但仍然有限,像康国公府这样冥顽不灵的,也大有人在。
还能怎么办呢?不跟着他梁道玄走,他也只能送他们去见太【】祖,让他们跟着老上司走了。
小人畏威不畏德,梁道玄从没把春风化雨看做是政治解决方式的一种,雷霆手段也绝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种情况还有一句出自《易经》的话形容得更好:
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
“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打算,今日宗正寺就提两个要求。”梁道玄看着三对写满惊恐模样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道,“一,只要老国公在,不许分家;二,再有人去宗正寺闹,就开明堂,过宗审,一个都跑不了。听明白了么?”
说完,他不等答复,站起身来:“明日我等你们一个答复,至少要给宗正寺一个你们的打算,不然我就去见老国公,把话说明白讲清楚,转头再进宫,面见太后,我可说清楚了,眼下朝内最热闹的两件事,你们心里门清,一件是皇帝的家事,咱们不说。一件是太后想为圣上选伴读,你们弟弟的文章,前两日太后刚刚赞过,这一招鲜还是顿顿饱,你们自己去想。”
言毕迈步离去。
“这下可够他们头疼的了。真是活该。”
出了国公府,辛百吉才痛快低声道。
梁道玄这时又挂上平常和容悦色恭俭温良的笑,他拒绝了侍从递来的上马蹬,示意辛公公和自己走一走。
“辛公公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走出几步后,在少人多树荫的国公府旁路小巷,梁道玄笑着问。
辛百吉略微思考,也跟着笑了:“大概他们会连夜给老国公送走,美其名曰,要去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为亲爹养老尽孝,赶紧躲开这是非之地,到那边再怎么折腾,一时也没有什么水花了。”
说完,他却受了笑容,不免叹气:“就是可惜了国公府的四公子,那真是个好孩子,那日我照你的吩咐去接,他似也知道家里的事情,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的,到了舅舅家,才向我和国舅道谢,孩子心里是明白的,这是可怜……”
“有时能明白,不装糊涂,就是最好的品性了。”梁道玄听完也摇头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