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村子有点怪,但今越却不害怕,甚至有点亲切,大概是空气中飘荡着的草药香味。
“小伙子,你也是带你媳妇儿来看病的吧?咱们的特产要带点回家吗?很新鲜的长寿根,我家老头子今早刚上山挖来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大妈提着一个箩筐走向小两口,并热情的向他们兜售自己的东西。
“我们村狗剩他娘说了,长寿根可是好东西,口干口渴嚼两片,感冒发烧腰酸背痛嚼两片,拉肚子屁眼子疼嚼两片,立马就好了,听说经常吃这个还能长寿呢!”
舒今越差点没笑出来,这什么呀,神药吗,啥都能嚼两片就好,还有什么“狗剩他娘”,这名字也挺有特色的。
“你们别不信,狗剩他娘可厉害了,是咱们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神医呢,咱们附近好些人的怪病都是她给治好的,你们肯定也是来找她的吧?”
今越一愣,敢情这一下子就遇到知情人了!
于是,她装作好奇的样子,指着大娘竹筐里那根腕口粗的棕黄色的东西问:“大娘这是啥,我怎么没见过?”
“长寿根,我不知道叫啥,反正是一种中药。”
不用说,刚才听了大娘乡土版的“功能简介”,不用看东西长什么样,她已经知道,此物非葛根莫属。如此看来,这个“狗剩他娘”其实也是懂中药学的,并不是自己一开始以为的骗子郎中。
“真有大娘说的这么神奇吗?怎么卖,我全要了,回去给我爸妈也尝尝!”
“好嘞!”大娘都顾不上介绍了,赶紧掏出一杆随身小秤,熟练的擀着秤砣说,“这一根一共是三斤一两五钱,我算你三斤吧,就六毛钱,咋样?”
两毛钱一斤的新鲜葛根,倒也不算贵。
今越尝了一片,有点甘甜,又有点淡淡的辛,嚼完之后口舌生津,确实是上好的新鲜葛根,回去之后可以给家里人当零嘴吃,尤其舒老师最近老上火,舌尖上长了两个火泡。
大娘用几根稻草,灵巧的把葛根挽进去,这样拎着走路也不会掉。“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大娘怎么知道的?”
“嗐,我看你们俩就面生,但凡是来找过狗剩他娘的,我都有点眼熟,你们俩来看啥病?”
今越随便编了一个,重点当然不能停留在她身上,“您说的这位大妈,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吗?”
“那肯定的,咱们北水村会看病的也就她一个,错不了。”
“说不定还有赤脚大夫呢?”
大娘笑起来,“赤脚大夫也没她看得好,她那是祖传的医术,据说是从她爷爷的爷爷就传下来的,叫啥,崇祯皇帝那会儿,她家先人还是皇帝的御医呢,是皇帝吃了小药丸祸害了他们家,这才逃难来到咱们石兰。”
“这么好的医术,又有家学渊源,她怎么会在北水村,别是骗人的吧?”今越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想也是,无论家世背景还是个人医术,都不像是会蜗居小山村的“高手”。
大娘本来都打算回家做饭了,闻言立马就不走了,“你别不信,狗剩他娘是真会医术,不然你看咋这么多人来找她看病呢?像你们开着小汽车来的,星期天都有五六个呢。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了,她以前是大户小姐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家里闹翻了,就被送到他们家远房亲戚这里来,她家人也不管她了,她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后来就跟狗剩他爹结婚了。”
“那后来呢?”
“后来,狗剩他爹得了很严重的病,好像说是个啥血癌,她回娘家去借钱,还被她哥哥嫂子给骂了,她想不开还寻过一回死,等再醒来就彻底跟那边没关系了,不过狗剩他爹人也没了。”说起这个,大娘还有点伤感,“他们两口子都是本分人,都是被逼到没活路了,才……”
徐端从车上拿下来两个橘子罐头,大娘不好意思,“诶诶别,你们拿钱买了我的长寿根,我不能再要你们的东西。”两毛钱一斤都不讲价,很实诚的年轻人啊。
“您就拿着吧,不瞒您说,我们也是有不好对外人说的病,看了不少医生,也上过好些当,病没治好,反倒把身体吃坏了,所以也是怕了,经朋友介绍来你们村,但心里还是打鼓呢,您能跟我们说说这位医生的情况,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舒今越天生长着一张“我单纯我好骗”的脸,再稍微用心一点,添加点感情,会让人觉得特真诚,特实在!
这不,大娘拉着她的手,同情道:“闺女啊,你真是,真是……果真谁肚子疼只是自己知道,你看你们这么体面的年轻人,在城里也是有工作的,谁知道却生了那样的病……唉,你想知道啥,我都跟你说,咱们北水村里,我做媳妇过来的时候,狗剩他娘正好被她哥从城里赶到乡下来,我亲眼见着的。”
她把当时情景描述得非常清晰,“我记得她哥说什么以后都不认她,在外头不许跟人说她姓齐,还说什么他们老爹的东西她休想惦记,说什么……”
她顿了顿,“说她丢了老齐家的人,让他们在外头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下头的妹妹不好说亲事,哎哟喂,反正文化人说话我也学不来,就是嫌弃她丢人的意思呗。”
舒今越好奇,这狗剩娘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哥哥这么骂她。
“我们也是后来处熟了才知道,狗剩娘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要怪就该怪土匪,怪她有啥用,她就是跟人去上香的路上,救了一个大姐的命,结果跟丫鬟走散,被土匪掳走,这才……唉,哪个姑娘家喜欢被人祸害啊?”
她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捂嘴,“姑娘你可别往外说啊,我这张破嘴我真是!”
她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是真打,真的恨自己嘴快,打完小心翼翼看着今越,“我可求你了姑娘,千万别说出去。”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懊恼,不是李大妈那种假装故意“说漏嘴”其实却是实打实的败人名声,舒今越连忙答应:“您放心,进了我这耳朵,就不会从我嘴里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狗剩娘其实对咱们乡里乡亲都挺好的,她啊,就是命苦。”
今越根据她的话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故事:狗剩娘出身优渥,算是旧社会的千金小姐,年轻时候去上香路上因为救人,被土匪给霍霍了,那确实是个可怜人,结果家里人不同情不照顾她,还嫌她坏了家里名声,连累下面几个妹妹也找不到好人家,直接将人送到书城市最偏僻的乡下来,任由她自生自灭。后来跟这边一个乡下青年结婚,没几年男人得白血病,她回娘家借钱不仅没借到,还反被奚落赶走,再后来男人病死了。
“可惜啊,她家狗剩也遗传了他爸的病,你说一个人咋就能这么倒霉,男人病死了,儿子也……唉!”
徐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时忽然插话:“血癌就是白血病,不是说这个医生医术很高明吗,难道她治不了这个病吗?”
“嗐,怎么可能治得了,那可是白血病啊,狗剩他爹当年查出两个月人就没了,狗剩现在刚查出半个月,也是被他娘用好药吊着,不然还真不好说。”
徐端看了舒今越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大娘您看我们一路找过来,又热又饿的,能不能上您家里吃顿饭?我们给您两块钱伙食费,咋样?”
“不行不行,不用给钱,走,上家里去,大娘给你们做臊子面吃。”
这个村里的人还是很淳朴的,虽然穷苦,但很热心,没什么心眼,问啥说啥,能说不能说的一通说,这让打听狗剩娘的事变得特别简单。
张大娘家的房子在村口第一家,难怪今越他们刚到,她就第一时间上来兜售葛根。
那是三间黄泥土房,墙上挂着一串串的金黄色苞米和红彤彤的辣椒,院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的箩筐里放着一些还沾点新鲜泥土的葛根。
“这些就是今早我家老头子上山挖的,卖一些鲜鲜的给你们,剩下的晒干之后,狗剩娘会收,价格也公道,咱们村里谁家挖了药材,她都会收。”
“她是个好人呐,给咱们看病从来不收钱,顶多给个鸡蛋给几根苞米棒子就行,就是城里来找她看病的,她看着人家庭困难的,也不忍心收钱,有时候还免费送药,你知道咱们村民叫她啥吗?”
“齐观音。”
能得到老百姓这样的称呼,那是一种相当高的赞誉了!就是舒今越行医至今,也还没人叫过她类似的称呼。
通过这三个字,舒今越还没见到人,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的老太太形象。
而张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勤脚快手的揉面,炒臊子。
徐端把水壶打开,倒了一杯温开水给今越,“润润喉吧,说这么多话。”
今越瞪他,嘿,还嫌她话多是吧,怎么这么记仇呢!
张大娘看见小两口的眉眼官司,心照不宣的笑起来,越是喜欢他们,就越心疼他们被那些不好说的疾病困扰,安慰道:“你们放心吧,狗剩娘一定能治好你们的病。”
“她医术很好,年轻时候就会给人看病,啥伤风感冒拉肚子的,她都会治,不过奇怪的是,那时候她不太认识什么药材,能叫出名字,却对不上药,都是开了方子让大家伙拿到公社医院去抓,后来她男人病了,买不起药,她就自己照着书上山里采药,采着采着就认识了,这些年她的医术才逐渐高起来。”
村民们觉得奇怪,舒今越却觉得,这个狗剩娘的身份应该没假,确实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因为千金大小姐可能出身医学世家,对中医理论和方药耳濡目染、信手拈来,但对药材却可谓一窍不通。
因为她小时候看见的“药材”,是已经炮制、去除杂质只留药用部位、切制之后、装进药柜里的饮片,而不是活生生长在泥土里的整株植物。
徐端悄声问今越:“这个人,你是不是猜到是谁了?”
第115章
“一开始我以为是翠果, 你别笑,我也是后来一想年龄不对。”
徐端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她懂医, 又是大户人家出身,还姓齐,书城人,有哥哥, 我猜她应该是齐焕新老先生的大女儿,也就是现在的齐老中医的妹妹。”
齐焕新是一方名医, 家境自然优渥, 而今越以前也听莫书逸八卦过一次,说齐老中医曾经有个失踪多年的妹妹, 但具体排行第几无人知晓, 目前为世人熟知的, 是他有三个妹妹, 嫁的人家都不错,兄妹几个很是团结, 互帮互助, 所以齐老中医虽然医术拉胯药价高昂, 却依然能在石兰省中医界独占鳌头。
“张大娘, 这位齐医生, 也就是你们村的狗剩娘,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齐佩兰啊,还是她父亲取的呢。”
今越点头,心知自己这次可能真猜对了,佩兰是一味中药, 而齐老中医名叫齐景天,红景天也是一味中药,齐景天齐佩兰,一看就是亲兄妹。
可惜,心却不亲。
今越按捺住心内的想法,吃完张大娘做的臊子面,塞过去两块钱,拉着徐端去找这位传说中的“齐观音”。
“诶诶,等等,姑娘,都说了不收钱的,你这姑娘咋这么客气,不就两碗面嘛。”张大娘还要追出来,徐端拦住。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忽然问:“大娘这里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吗?”
“有有有,后面第五个院子写着字的就是我们村村公所,以前叫生产队大队部,现在改名咯。”
人都是这样,遇到淳朴好说话的,谁都会大方些,但要是遇到刻薄小气的,那就是一分钱也不会多给。他们给得多,张大娘也更热情,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今越想到李雪梅那包价值一百块的“红土”,心说齐佩兰可真是个人才!
估摸着是李素芬带着来的,依她的尿性肯定是当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齐佩兰嫌烦,就干脆要价一百块,李素芬海口已经夸出去了,当着儿子的面不敢说不保“孙子”,最后硬着头皮付钱。
齐佩兰听起来不像唯利是图的人,都对她这么“狠”,可以想见她有多招人厌。
想着,俩人沿着中药味的方向,来到村子中间两间黄泥土房前,只见黄泥土墙上用石灰写着一个大大的“齊”字,是很漂亮的簪花小楷。
俩人走进院子里,发现里面已经或站或坐的等候着十七八个病人,今越一打眼看去,有包着头巾还没出月子的新产妇,有被家属用平板车推来不能动的,也有肢体残缺的,还有一些是满脸菜色的,也有气色不错,吃了药效果不错来复诊的。
小小的院子,倒是挤满了人。
今越这张单纯好骗的脸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她上去随便跟人套几句近乎,聊两句,就知道个大概,很多病人都是从市区过来的,几乎都是听说身边有人在齐观音这里看好了很多地方都看不好的病,口口相传而来。
当然,今越不会觉得自己的名气大到所有人都会去三百货对面找她,但平心而论,从患者和家属的便利性上来说,去找她,比来找齐佩兰方便多了。
而这里这些病,她也全都会治。
正想着,徐端已经去帮她“挂了号”,又出去了一会儿,等回来的时候忽然凑近说:“我打电话让人查过,齐佩兰没有行医资质,她目前既不属于村里的赤脚医生,也不是挂靠在任何一家医疗单位下的专业技术人员。”
一句话,她现在是非法行医。
舒今越其实早就想到了,这年头有些民间医生是这样的,还是那句话,民不举官不究,她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试试齐佩兰的深浅,为此已经在心里给自己这个身份编了几个症状。
正想着,忽然村口传来一阵骚动,声音越来越近,直奔齐家小院而来。
徐端警惕地将今越护在身后,一双眼睛犹如猎豹,直直地盯着门口。
“庸医害人啊!简直是谋财害命啊,黑心肝的东西,不得好死啊!”一群七八个人嘴里喊着,手里还敲锣打鼓的,阵仗弄得极大,当然,打头阵的是一辆平板车,打眼看去是一张白布,停尸房那样的配置,细看下面还真有个人形。
众人一看这架势,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小声问:“这是治死人了?”
“齐观音治死人了!”
“一百块钱的药,不仅没治好病,还把我儿子治死了,这到底是救命的医生还是索命的阎王啊?”
大家都是来求医问药,等着齐观音救命的,一听说她的药把人吃死了,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的人已经想走了。
有个年轻人埋怨道:“我就说不看中医不看中医,你们偏要让我来,这下好了吧,遇到个治死人的庸医,白等这么久!”
“快推我回去,我不治了,我要去看西医!”年轻人恨不得自己扛着轮椅跑。
“西医拿你的病没办法啊,咱们总不能……”
舒今越没搭理他们,而是快步过去,趁那家人不注意,一把掀开那块白布,就见车上确实躺着个人,面色青灰,嘴角还挂着一缕干涸的血迹,看胸廓也没有什么起伏,今越伸手一摸颈动脉。
“还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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